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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林子
周墀节度郑滑,表韦澳在幕府,会墀入相,私语澳曰:“卿何以教我?”澳曰:“愿公无权。”墀愕然。澳曰:“爵赏刑罚,人主之柄,公无以喜怒行之,俾庶官各举其职,则公敛衽庙堂,天下治矣。乌用权?”墀叹曰:“吾先居此,得无愧乎?”呜呼!此真可以为万世法。诚使为相者,以人才进退之权付之天官,兵马之权付之司马,钱谷之权付之司徒,刑罚之权付之司寇,而吾一一责其成功。如不得人,则亟请易之,天下何忧不治?后世以公家之权,济私家之用,政事日非,率皆由此。虽然,权亦自能累人。昔王安石在侍从时,每言唐太宗令谏官随宰相入阁,最切于治道,所当举行。及入政府,孙莘老李公择请举行之。安石不可,曰:“是又益两参政。”何与前言异也?此惟恐太阿之柄,持之不专,其志难行。宁能免于用权,故卒以专偾事。
范蜀公镇,至和中,尝论中书主兵,枢密主民,三司主财,各不相知。故财已匮而枢密益无兵穷,民已困而三司取财不已。今户部司钱谷,兵部司军马,连岁虏骑日骄,边塞多事,议者兴言筑墙增堡,募兵纷纷不已。户部转输,多出额外数百万,度支不继,率请裁抑。二部题请,常令廷臣会议不决,与此何异?尝见户部王柳滨在部时,每抗沮兵部所议。未几,转兵部职方,户部诸郎相庆曰:“柳滨去,知钱粮诎乏,不致妄与矣。”已而所用日增,且言某藏可动,某储可支,户卿夏松泉衔之,竟表免削职。一人之身,旬月异官;一人之心,旬月异趋。此无他,地分不同耳。以是知会计不可不详且豫也。
秘书监姜皎得罪,张嘉贞附会权幸,请加诏杖。俄而皎死,后广州都督裴先下狱。帝问法当如何,嘉贞复援皎例。时张说进曰:“臣闻刑不上大夫,以其近于君也,故曰士可杀不可辱。向者姜皎官是三品,亦有微功,若其有犯,应死即杀,应流即流,不宜庭辱,以卒伍待。况律有八议,勋贵在焉。皎事既不可追,先岂容复滥?”上然其言。嘉贞退谓说曰:“何言事之深也?”说曰:“宰相者,时来即为,岂能长据?若贵臣尽当可仗,但恐吾等行当及之。此言非为先,乃为天下士君子也。”嘉贞有惭色。由此观之,殿陛鞭扑,至宋始弛耳。所以养成士习,正直满朝,大都士不惮削职,亦不避远窜。但恶辱体受刑,死于杖下,当国者往往藉是以箝谏官之口,顿忘国体,恐亦自不免也。
王佛大临荆州,甚得民和。桓南郡时在江陵,既为本国,且奕叶故旧,常以才雄驾物,王每裁抑之。南郡尝诣王,通人未出,南郡乘舆径入,王对南郡鞭门干,南郡怒去,王亦不留。,夫对客鞭人,长者不为,而乘舆径入,亦非所以事邦大夫礼也。士者往往恃故旧,望人以格外相容,不惟难行,抑且自损。
张安道与欧阳文忠,素不相能。安道守成都日,文忠为翰林,苏明允父子,自眉州走成都,将求知于安道。安道曰:“吾何足为重?”乃为作书办装,使人送至京师,谒文忠。文忠得明允父子所著书,亦不以安道所荐为嫌,大喜曰:“后来文章当在此。”即极力推挽,天下高此两人。夫爱才公心,人皆以引用为私。近见杨费诸公,人之所用,己必斥之。未几,己之所用,人亦斥之。往往才智之士,遭相臣一盼者,动摈弃终身,更不追论公私,以为进退,良可叹惜,视前辈风流远矣。
蔡子度自豫章征为吏部尚书,傅季友时与徐羡之共管朝政,蔡因傅隆以问季友。若选事悉以见付不论,不然,不能拜也。季友以语羡之,羡之曰:“黄门郎以下,悉以委蔡,吾徒不复厝怀。自此以上,故宜共参同异。”蔡曰:“我不能为徐干木署纸尾也。”遂不拜。夫审而后入。既不忤人,亦不失己,真可为法。
学者要有伟量渊衷,使人不能窥其涯矣。方为人道之器,常见士夫群聚,少负寸长,急于自见,往往以声色示人,令其望而知辨,皆不能善藏故耳。昔徐羡之自布衣以局度超居廊庙,朝野推服,谓有宰臣之望。沈密寡言,不以忧喜见色,颇工弈棋,观戏常若未解,当世倍以此推之。尝与谢晦、傅亮宴聚,晦、亮才学辩博,羡之风度详整,时然后言。郑鲜之叹曰:“观徐、傅言论,不复以学问为长。”魏阳元为钟毓后将军长史,毓每与参佐射,阳元尝为筹画。后遇朋人不足,以阳元满数,毓初不知其善射,阳元既容范间雅,兼发无不中,举莫能敌。毓谢而叹曰:“吾之不尽卿才,有如此射矣。夫使人知之不尽者,必其藏之有余。若一见而知底里,浅也甚矣。”
李光颜初任都统,韩弘恶光颜忠力,乃饰名姝,教歌舞,遣使以遗光颜曰:“公以君暴露于外,恭进侍者,慰君征行之勤。”光颜大会将校,引使者以待姝至,秀曼都雅,一军惊视。光颜曰:“战士皆弃妻子,蹈白刃,奈何以女色为乐?为我谢公。”因呜咽泣下,将卒数万皆感激。呜呼!感人原不在多,仅仅数言,已足以夺韩弘之魄,而收军士之心,卒致敛手削地,皆由于此。大抵奸雄巧于伺人,多以声色货利,少不自持,卒为所窥。有识者自能察识。所谓上将伐谋,殆多类此。
庾哀尝与诸兄过邑人陈准,诸兄友之,皆拜其母,哀独不拜。准弟徽曰:“子何以不拜吾亲?”哀曰:“夫拜人之亲者,将自同于人之子。其义至重,哀敢轻之乎?”遂不拜。昔侯霜欲与王仲回交友,仲回被征,霸遣子昱候于道,昱迎拜车下,仲回下答之。昱曰:“家公欲与君纳交,何为见拜?”仲回曰:“君房有是言,丹未之许也。”夫不轻拜人之亲,与不轻受人子之拜,可见古人交道最谨。彼岂轻为然诺,有匪人之吝者耶?
纪僧真得幸于齐世祖,容表有士风,尝请于世祖曰:“臣出自本县武吏,逢圣时阶荣至此。为儿婚,得荀昭光女,即时无复所须,唯就陛下乞作士大夫。”上曰:“此由江谢沦,我不得措意,可诣之。”僧真承旨诣,登榻坐定,顾命左右曰:“移吾床远客。”僧真丧气而退,以告世祖。世祖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呜呼!世祖安得有此人君之言?以天子不能与人一士大夫。然后为天子,后世官阶多从中赐,以致纷纷陈乞,朝政浊乱,皆由官职不重故耳。惜哉惜哉!昔优人李可及,擢为威卫将军,曹确曰:“太宗著令,文武官六百四十三,谓房乔曰:‘朕设此待天下之贤人士,工商杂流,正当厚给以财,不可假以官也。今而位将军,不可。’此谓至论,愚尝谓工匠杂流,官当止于文思院,但因功以品禄,若以卿寺之衔与之,终非所以别九流也。”
司马温公言,昔与王介甫同为郡牧判官,包孝肃为使,时号清严。一日牡丹盛开,包公置酒赏之,公举酒相劝,某素不喜酒,亦强饮。介甫终席不饮,包公不能强也,以此知其不屈。昔王丞相导,同大将军敦,饮于石季伦崇家。崇出妓劝酒,不饮则杀之。导素不能饮,是日沽醉,敦独不饮。至杀三妓,导劝之,敦曰:“杀彼家人耳,于我何与?”竟不饮。此皆大不近人情者,所为必如此,然后能乱天下。吕公以安石貌似王敦,信然。
王述初因家贫,求试宛陵令,愿受赂遗,为州司所检,有一千三百条。王丞相使谓之曰:“名父之子,不患无禄,屈临小县,甚不宜尔。”述答云:“足自当止,时人未喻也。”后屡居州郡,清洁绝伦,禄赐皆散之亲故,始为当时所欢。然则仕人必先自足其欲,而后可以为廉乎?后虽清洁,亦何补于宛陵之涂炭,然始为蜣吉,终为玄蝉,犹为善变。今人初第,刻意厉行,要致虚名。及其位高,乃纵滥。如孙盛为长沙太守,颇营资货,桓温遣部从事至郡察知之,重其高名不效,反与温笺,辞旨放荡则又出,清波人污池,去述远矣。
晁秘监以集句示刘贡父,贡父曰:“君高明之识,辅以家世文学,何至作此等伎俩?殊非我素所期也。”吾尝谓集古人句,譬如蓬荜之士,适有佳客,既无自己疱厨,而器皿肴蔌,悉假贷于人。收拾,意欲强学豪奢,而寒酸之气,终是不去。非如贵公,供帐不移,水陆之珍,咄嗟而办。由此观之,集句真不足重。昔王介甫素好集句,尝以此困人,人尝以久假不归讥之。后咏石砚,为东坡所屈,使闻此言,尝更愧恨。
韩持国喜声乐,遇极暑,辄求避。屡徒不如意,则卧一榻,使婢执板缓歌不绝声,展转徐听,或颔首抚掌,与之相应。往不复挥扇,以此避暑,恐不如姚崇骑骝游茂林中,更为清适。
庆历中,上用杜衍、范仲淹、富弼、韩琦任政事,孙之翰为谏官,尝家居,石介过之。介言富公言滕宗谅等守庆州,用公使钱坐法,杜公则欲置宗谅重法,范公则欲薄其罪,富公欲抵重法,则惧违范公,欲薄其罪,则惧违杜公,不知所决。翰曰:“守道以为如何?”介曰:“窃虑之。”乃叹曰:“法者,人主之操柄,今富公是不知有法,而未尝意在人主也。”呜呼!不论法而先论宰相之意,此天下之所以不平也。不如此,则法且不行,可奈何?此亦难过责富公。夫法者君相所持以平天下者,今宰相以意为重轻,苟一于任法,虽不失平,然互有异同,终不成狱。衰季之世,事多若此。不然,徒成一去国之名耳。若杜范则犹可以理事,非凡相比。
昭宗时,有一弄猴,颇驯,能随班起居,昭宗赐以绯号“孙供奉”。朱梁僭号,令此猴随班起居,猴望见全忠,径趋跳跃奋击,遂被杀。吾尝叹明皇之象,后唐之猴,可流芳百世矣。此二兽者,其亦国土之报与?卫懿公之鹤,乃独不然。愧之愧之!
景德中,李迪、贾边皆举进士,省试皆不与。迪以赋落韵,边以“当仁不让于师论以师为众,”与汪疏留,乃奏乞特收。王文正公为相,曰:“迪虽犯不考,然出于不意,其过可恕。边特立异说,将令后生务为穿凿,破坏科场,渐不可启。”遂收迪而黜边。今人不遵朱注,务为奇说,致令后生方习六甲,即欲弹射朱陆,亦自多事。
曾子固与王荆公友善,后神宗以问子固云:“卿与王安石相知最早,安石果何如?”子固曰:“安石文章行谊,不减杨雄,以吝故不及。”神宗遽曰:“安石轻富贵,似不吝也。”子固曰:“臣所谓吝者,以安石勇于有为而吝于改过耳。”神宗颔之。孔子曰:“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吾是益验,训吝谓吝于改过,尤妙。
李观作文,不旁沿前人,时谓与韩愈相上下。及观少夭,而愈后文益工,议者以为观文未极,愈老不休,故卒擅名。陆希声以为观上辞,故辞胜理。愈尚质,故理胜辞。虽愈穷老,不能加观之辞。观后愈死,亦不能逮愈之质。夫文贵质多而不贵文多,于此可见。此韩公所以起八代之衰也。
桓文林姑是杨司空夫人,文林父卒,姑赴哀,止于传舍,整饰而入,文林心非之。及劳问,终无所言,号哭而已。司空遣吏奉祀,因县发取祀具,悉拒不受。后每至京师,未尝舍宿杨氏,用情若此,良可据矣。今人率以贵盛骄其戚属,令人茹恨,可以为鉴。
后唐张文礼素不知书,亦无方略,唯于懦兵之中,萋菲上将,言甲不知进退,乙不识军机,以此军人推为良将。呜呼!士人中亦有得此术而取高位者,大都驰中驷以当下驷,愈自觉其骏逸耳。孔子恶子贡好与不若己者处。亦是此意。
《真经》曰:“学道如穿井,形愈深而去土愈难出。”此与《孟子》掘井之论相似。颜子未达一间,还是有余土在。
马季良善鼓琴,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大将军邓骘闻季长名,召为舍人,非其好也,遂不应命。后客游凉州,会羌乱米贵,关西道堇相望,季长既饥困,乃叹息曰:“古人有言,左手据天下之图,右手刎其喉,愚夫不为,所以然者,生贵于天下也。今若较寻尺羞,灭无资之躯,殆非老庄所谓矣。”遂应骘召。尝见后人有非为贫而仕之,言以未免为饥寒所累。要之,圣贤涉世,不苟求异,禄仕亦未为害道。
昔罗友少有美韵,不持检节,好伺人祠,往乞余食,虽营署市肆,不以为羞。时在桓温府,桓责之曰:“君太不达,须食,何不就身求?乃至于此。”友傲然不屑,答曰:“就公乞食,今乃可得,明日已复无。”桓大笑之。后举为襄阳太守,举其宏纲,不存小察,甚为吏民所安。裴休披毳衲于歌妪院,持钵乞食,曰:“不为俗情所染,可以说法为人。”贤者何得为是?吾恐脱俗,良不在此。近闻唐伯虎高才被弃,遂恣意放浪,狂态百出。尝变服乞食虎丘山,遇游客赋诗不就,遂从旁续成,朗吟数联。客惊前视,即大笑而去。人皆以为达,而不知越礼违教,所损甚大,亦由罗友、裴休作俑于前也。以是为通达,君子耻之。
张天锡在北,数游宴园池,颇废政事。时有谏者,天锡曰:“吾非好行,行有得也。”观朝荣则敬才秀之士,玩芝兰则爱德行之臣,睹松竹则思贞操之贤,临清流则慕廉洁之行,览蔓草则贱贪秽之吏,逢飚风则恶凶狡之徒。若引申触类,庶无遗漏矣。夫与其得之于心,不若见之于事,实政未能及人,慢游徒为玩物,此止可间一行耳。昔东坡在杭,尝云了郡事于湖中,吾犹病之,此饰词欺人,何足为法?
《紫微贞经》曰:“为道者譬持火入冥室中,其冥即灭而明烛存。财色于己,如小儿贪刀刃之蜜,其甜不足美口,即有截舌之患。”夫蜜刀之喻,可谓切譬,但不知冥室中自有常明者在,不待持火自外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