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知录

  北齐书文襄帝纪摄吏部尚书魏自崔亮以后选人常以年劳为制文襄乃厘改前式铨擢惟在得人又沙汰尚书郎妙选人地以充之至于才名之士咸被荐擢通典唐自高宗麟德以后承平既久人康俗阜求进者众选人渐多总章二年裵行俭为司列少常伯始设长名姓歴牓引铨注之法又定州县官资高下升降以为故事其后莫能革焉至宗开元十八年行俭子光庭为侍中兼吏部尚书先是选司注官惟视其人之能否或不次超迁或老于下位有出身二十余年不得禄者又州县亦无等级或自大入小或初近后逺皆无定制光庭始奏用循资格【新唐书本传初吏部求人不以资考为限所奬防惟其才往往得俊乂任之士亦自奋其后士人猥众专务趋竞铨品枉挠光庭惩之因行俭长名牓乃为循资格】凡官罢满以若干选而集各有差等官高者选少卑者选多无问能否选满则注限年蹑级不得逾越非负谴者皆有升无降庸愚沈滞者皆喜谓之圣书虽小有常规而抡才之方失矣其有异才高行聼擢不次然有其制而无其事有司但守文奉式循资例而已自宋以下年资之制大抵皆本于光庭也
  宋孙洙资格论曰三代以下选举之法其始终一切皆失者其国家资格之制乎今贤材之伏于下者资格阂之也职业之废于官者资格牵之也士之寡亷鲜耻者争于资格也民之困于虐政暴吏资格之人众也万事之所以抏百吏之所以废弛法制之所以頽烂决溃而不之救者皆资格之失也惟天之生大贤大德也非以私厚其人将使之辅生民之治者也惟人之有大材大智者非以独乐其身将以振生民之穷者也今小人累日而取贵仕君子侧身而困卑位贤者戴不肖于上而愚者役智者于下爵不考德禄不授能故曰贤材之伏于下者资格阂之也才足以堪其任小拘嵗月而防之矣力不足以称其位増累考级而得之矣所得非所求也所求非所任也位不度才功不索实故曰职业之废于官者资格牵之也今夫计嵗阀而争年劳者日夜相闘也有司躐一名差一级则摄衣而羣争愬矣其甚者或懐黄敕而置于丞相之前也其行义去市贾者亡防耳故曰士之寡亷鲜耻者争于资格也来而暴一邑既嵗满矣又去而虐一州也非以赃败至死不黜虎吏劘牙而食于民贤者鬱死于岩穴而赤子不得爱其父母也故曰民之困于虐政暴吏者资格之人众也夫资格之法起于后魏崔亮而复行之于唐之裵光庭是二子者其当世固巳罪之不待后人之讥矣然而行之前世不过数十年者也后得称职者矫而更之故其患不大今资格之流漫根结踵为常法方且世世而遵行之矣往者不知非来者不知矫故曰万事抏百吏废弛法制頽烂决溃而不之救也虽然不无小利也小便也利之者惷愚而废滞者也便之者耋老而庸昏者也而于天下国家焉则大失也大害也然而提选部者亦以是法为简而易守也百品千羣不复铨叙人物而综覈功实一吏在前勘簿呼名而授之矣坐庙堂者亦以是法为要而易行也大官大职列籍按氏差第日月遝然而登之矣上下相冒而贤材去愈逺可为太息也为今之急诚宜大蠲法简防异能爵以功为先后用以才为序次无以积勤累劳者为高叙无以深资久考者为优选智愚以别善否陈前而万事不治庻功不熙者臣愚未尝闻也
  金章宗谓宰臣曰今之用人太拘资歴循资之法起于唐代如此何以得人平章政事张汝霖对曰不拘资格所以待非常之材上曰崔祐甫为相未逾年荐八百人岂皆非常之材与
  铨选之害
  宋叶适论铨选之害曰夫甄别有序黜陟不失者朝庭之要务也故自一命以上皆欲用天下之所贤者而不以便其不肖者之人窃怪人主之立法常为不肖者之地而消靡其贤才以俱入于不肖而已而其官最要其害最甚者铨选也吏部者朝廷喉舌之处也尚书侍郎者天子贵近之臣也处之以其地任之以其官与之以甄别黜陟天下士大夫之柄而乃立法以付之曰吾一毫不信汝也汝一毫不自信也其人之贤否其事之罪功其地之逺近其资之先后其禄之厚薄其阙之多少则曰是一切有法矣天下法度之至详曲折诘难之至多士大夫不能一举措手足者顾无甚于铨选之法也呜呼与人以官赋人以禄生民之命致治之本由此而出矣奈何举天下之大柄而自束缚蔽蒙之乃为天下大之源乎虽然是防百年于是矣其相承者非一人之故学士大夫勤身苦力诵说孔孟传道先王未尝不知所谓治道者非若今日之法度也及其一旦之为是官噤舌拱手四顾吏胥以问其所当知之法令吏胥上下其手以视之其人亦抗然自辨曰吾有司也固当守此法而已嗟夫岂其人之本若是陋哉陛下有是名器为鼓舞羣动之具与夺进退以叙天下何忍袭数百年之端汨没于区区壊烂之法以消靡天下之人才而甘心以便其不肖如此则治道安从出而治功安从见哉况自唐中世以前吏部用人之意犹有可攷今之所循者乃其衰乱之余耳百王之常道不容于陛下而不复也
  杨万里作选法论其上篇曰臣闻选法之在于信吏而不信官信吏而不信官故吏部之权不在官而在吏三尺之法适足以为吏取富之源而不足以为朝廷为官择人之具所谓尚书侍郎二官者据案执笔闭目以书纸尾而已且夫吏之犯法者必治而受赇者必不赦朝廷之意岂眞信吏而不信官者邪非朝廷之意也法也意则信官也法则未尝信官也朝廷亦不自信也天子不自信则法之可否孰决之决之吏而已矣夫朝廷之立法本以防吏之为奸而其用法也则取于吏而为决则是吏之言胜于法而朝廷之权轻于吏也其言至于胜法而其权至重于朝廷则吏部长贰安得而不吏之奉哉长贰非曰奉吏也曰吾奉法也然而法不决之于官而决于吏非奉吏而何夫是之为信吏而不信官今有一事于此法曰如是可如是而不可士大夫之有求于吏部有持牒而请曰我应夫法之所可行而吏部之长贰亦曰可宜其为可无疑也退而吏出寸纸以告之曰不可既曰不可矣宜其为不可无改也未防而又出寸纸以告之曰可且夫可不可者有一定之法而用可不可之法者无一定之论何爲其然也吏也士大夫之始至也恃法之所可亦恃吏部长贰之贤而不谒之吏故与长贰面可之退而问之吏吏曰法不可也长贰无以语则亦曰然士大夫于是不决之法不请之长贰而以市于吏吏曰可也而勿亟也伺长贰之遗忘而画取其诺昨夺而今与朝然而夕不然长贰不知也朝廷不诃也吏部之权不归之吏而谁归夫其所以至此其始也有端其积也有渐而其成也植根甚固而不可动摇矣然则曷为端其病在于忽大体谨小法而已矣吏者从其所谨者而中之并与其所忽者而窃之此其为不可破也且朝廷何不思之曰吾之铨选果止于谨小法而已则一吏执笔而有余也又焉用择天下之贤者以爲尚书侍郎也哉则吾之所以任尚书侍郎者殆不止于谨小法而已是故莫若略小法而责大体使知小法之有所可否初无系于大体之利害则吏部长贰得以出意而自决之要以不失夫铨选之大体而不害夫立法之大意而已责大体而略小法则不决于吏而吏之权渐轻吏权渐轻然后长贰之贤者得以有为而选法可以渐革也其下篇曰臣闻吏部之权不异于宰相亦不异于一吏夫宰相之与一吏不待智者而知其悬絶也既曰吏部之权不异于宰相又曰亦不异于一吏者何也今夫进退朝廷之百官贤者得以用而不肖者得以黜此宰相之权也注拟州县之百官下至于簿尉而上至于守贰此吏部之权也朝廷之百官自大科异等与夫进士甲科之首者未有不由于吏部也未有不由于吏部而官者今日之簿尉未必非他日之宰相而况今日宰相之所进退者台阁之所布列者皆前日之升阶揖侍郎者也故曰吏部之权不异于宰相虽然吏部之所谓注拟何也始入官者则得簿尉自簿尉来者则得令丞推而上之至于幕职由是法也又上之至于守贰由是法也其宜得者则曰应格其不宜得者则曰不应格曰应格矣虽贪者疲愞者老耋者乳臭者愚无知者庸无能者皆得之得者不之媿与者不之难也曰不应格矣虽真贤实能亷洁守志之士皆不得也不得者莫之怨不与者莫之恤也吏部者曰彼不媿不怨吾事毕矣如募焉书其役之高下而甲乙之按其役之逺近而劳逸之呼一吏而阅之簿尽矣此县令之以止小民之争也吏部注拟百官而寄之以天下之民命乃亦止于止争而已矣故曰亦不异于一吏今吏部亦有所谓铨量者矣揖之使书以观其能书乎否也召医而视之以探其有疾与否也赞之使拜以试其视聼之明暗筋力之老壮也曰铨量者如是而已矣而贤不肖愚智何别焉昔晋用山涛为吏部尚书而中外品员多所启防宋以蔡廓为吏部尚书廓先使人告宰相徐羡之曰若得行吏部之职则拜不然则否羡之荅云黄散以下皆委廓犹以为失职遂不拜葢古之吏部虽黄门散骑皆由吏部之较选是当时之为吏部者岂亦止取若今所谓应格者而为黄散哉抑将止取今所谓铨量者而为黄散邪【宋史苏绅传上言古者自黄散而下及隋之六品唐之五品皆吏部得专去留今审官院流内铨则古之吏部三班院古之兵部不问官职之闲剧才能之长短惟以资厯深浅为先后有司但主簿籍而已欲贤不肖有别不可得也】臣愿朝廷稍増重尚书之权使之得以察百官之能否而与夺之如丞簿以下官小而任轻者固未能人人而察之也至于县宰之寄以百里之民者守贰之寄以一郡之民者岂不重哉且天下防州一州防县一嵗之中居者待者之外到部而注拟县宰者防人守贰又防人则亦不过三数百而已以一嵗三数百之守贰县宰而散之于三百六旬之日月则一日之注拟者絶多补寡亦无防尔一嵗之间而不能察三数百人之能否则其为尚书者亦偶人而已矣月计之而不粗嵗计之而不精则其州县之得人岂不十而五六哉虽不五六岂不十而三四哉以此较彼不犹愈乎或曰尚书之权重则将得以行其私奈何是不然昔陆贽请令台省长官各举其属而德宗疑诸司所举皆有情故或受赂者贽諌之曰陛下择相亦不出台省长官之中岂有为长官则不能举一二属吏居宰相则可择千百其僚其要在于精择长吏贽之说尽矣今朝廷百官孰非宰相进拟者而不疑也至于吏部长贰之注拟而独疑其私乎精择尚书而假之以与夺之权使得精择守贰县宰而无专拘之以文法庻乎天下不才之吏可以汰而天下之治犹可以复起也与
  绍兴三十二年吏部侍郎凌景夏言国家设铨选以聼羣吏之治其掌于七司着在令甲所守者法也今升降于胥吏之手有所谓例焉长贰有迁改郎曺有替移来者不可复知去者不能尽告索例而不获虽有强明健敏之才不复致议引例而不当虽有至公尽理之事不复可伸货赂公行奸滋甚尝观汉之公府有辞讼比尚书有决事比比之为言犹今之例今吏部七司宜置例册凡经申请或堂白或取防者每一事已命郎官以次拟定而长贰书之于册永以为例每半嵗上于尚书省仍闗御史台如此则巧吏无所施而铨叙平允矣淳熙元年参知政事龚茂良言法者公天下而为之者也例者因人而立以壊天下之公者也昔之患在于用例破法今之患在于因例立法自例行而法废矣故谚称吏部为例部是则铨政之害在宋时即已患之而今日尤甚所以然者法可知而例不可知吏胥得操其两可之权以市于下世世相传而虽以朝廷之力不能防而去之甚哉例之为害也又岂独吏部然哉【古无例字只作列礼记间传罪多而刑五防多而服五上附下附列也注列等比也释文徐邈音例即后人例字至汉书何武传曰欲除吏先为科例以防请托杜钦传曰不为陛下广持平例王莽传曰太傅平晏从吏过例始加人作例】宼莱公为相章圣尝语两府欲择一人为马歩军指挥使公方议其事吏有以文籍进者公问何书对曰例簿也公曰朝廷欲用一衙官尚须检例邪安用我軰壊国政者正由此尔司马温公与吕惠卿论新法于上前温公曰三司使掌天下财不才而黜之可也不可使两府侵其事今为制置三司条例司何也宰相以道佐人主安用例茍用例则胥史足矣今为看详中书条例司何也惠卿不能对
  员缺
  员缺之名自晋时已有之晋书王蕴传迁尚书吏部郎每一官缺求者十辈【世说注引山涛启事曰吏部郎史曜出缺处当选】魏书元脩义传迁吏部尚书时上党郡缺中散大夫高居求之至唐赵憬审官六议遂有人少阙【缺字同】多人多阙少之语而崔湜以中书侍郎知吏部选事至逆用三年员阙令咺在吏部杨炎为侍郎至分阙以恶阙与炎其名相传至今不改矣
  旧唐书德宗纪御史大夫崔从奏兵戎未息仕进颇多比来每至选集不免据阙留人尝叹遗才仍招怨望此亦似今之截留选也
  大唐新语刘思立为考功员外子宪为河南尉思立今日亡明日选人有索宪阙者载深咨嗟以为名教所不容乃书其无行注名籍其人比出选门为众目所视众口所訾亦趦趄而失歩矣朝廷咸谓载能振理风俗自今言之不过索一丁忧之阙亦何至见摈于清议邪不知由是心推之则有其亲未死而设为机阱以谋夺其处亦人情之所必至者矣孟子曰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茍反是而充之其亦何所不至邪愿后之持铨衡者常以正风俗为心则国家必有得人之庆矣

  日知録卷八
<子部,杂家类,杂考之属,日知录>
  钦定四库全书
  日知録卷九     昆山 顾炎武 撰人材
  宋叶适言法令日繁治具日密禁防束防至不可动而人之智虑自不能岀于绳约之内故人材亦以不振使与人稍谈及度外之事輙揺手而不敢爲夫以汉之能尽人材陈汤犹扼腕于文墨吏而况于后世乎宜乎豪杰之士无以自奋而同归于庸懦也
  使枚乗相如而习晚近之经义则必不能发其文章使管仲孙武而读晚近之科条则必不能运其权畧故法令者败壊人材之具以防奸宄而得之者什三以沮豪杰而失之者常什七矣
  自万厯以上法令繁而辅之以教化故其治犹为小康万厯以后法令存而教化亡于是机变日増而材能日减其君子工于絶缨而不能获敌之首其小人善于盗马而不肯救君之患诚有如墨子所云使治官府则盗窃守城则倍畔使断狱则不中分财则不均吕氏春秋所云处官则荒乱临财则贪得列近则持諌将众则罢怯又如刘蕡所云谋不足以剪除奸凶而诈足以抑威福勇不足以鎭卫社稷而暴足以侵害闾里者呜呼吾有以见徒法之无用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