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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庵老人漫笔
崔后渠名言 【「崔后渠名言」,原无「崔」字,据明藏说小萃本补。】
相台崔公铣曰:「碑志盛而史赝矣,唐诗兴而教亡矣,启札具而友滥矣,表笺谀而君志骄矣,制诰俪而臣报轻矣,贿币流而贽礼失矣,举业专而经学浅矣,登第易而全才蔑矣。」
辨天禄阁外史
天禄阁外史,乃近年昆山王逢年所诡托者,逢年特一有笔性浪子耳。迩有余姚人胡御史某,沾沾以文学自喜,杂此文于左、国、司马诸篇中刊行 【「杂此文于左国司马诸篇中刊行」,「文」字原作「笔」,义晦,据明藏说小萃本、清顺治本改。】 ,颁于苏常四郡学宫,令诸生诵习之。殆亦一奇事也。 【如省心录非林和靖,指掌图非东坡,龙城录非子厚,皆系伪作,此等甚多。】
笔墨
笔墨二事,士人日与周旋,不可茫然莫识其梗概也。曩时买墨于金阊,吴山泉饷余以文衡山帖一,中乃记墨法也。余邑孙大雅沧螺集有赠笔生张蒙序,二文论笔墨大略具矣,并存之。
序曰:「昌黎韩子传毛颖为中山人,中山非晋,乃唐宣州中山也。宣州自唐来多擅名笔,而诸葛氏尤精。诸葛尝遣其子授笔柳诚悬,且语其子曰:『柳学士善书,当留此笔,不尔即以常笔与之。』既而柳果以不入用,别求他笔。其子不能知,诸葛语之曰:『前所进者,非二王不能用也。』柳为一代法书,而不知诸葛之用意,诸葛之艺,乃能过诚悬之书,信乎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也。
国初,此法流吴兴,自冯应科、陆颖辈首被赵文敏赏识,而宣州之笔殆无闻焉。余尝以笔何胜于宣、湖,笔工有不能言,此盖未见韦续论笔之过。其法取崇山绝仞中兔毛,八九月收之,毫长一寸,管长五寸,锋齐腰强为善。大抵岩石陟绝,其兔下上奔突,举身之力皆聚于毫;至八九月霜降竹枯,耸身曲脊以耐寒栗,则其力愈劲。宣、湖又山郡,兔材易集,故家有其业,业有其人。至于用意之妙,齐锋不难,而腰强为难,锋齐者类不能强,腰强者有不能齐,虽赵文敏用冯陆笔,亦仅得其齐,而罕得其强。余虽不善书,然私识其故,而有以知韦说之不谬。
吴兴陆用之精于为笔,不在冯颖之下。徙居娄江,授其甥顾秀岩,秀岩又授其甥张蒙,世传笔法,如出一手。自漳泉广海贾舶来吴,舣舟岸下,百金易之,殆无虚岁。虽淞之士大夫求笔,有不待远走百里而取之几席之下矣。
生论笔之利病,辩析至到,始余识之吴郡学宫,数求余言,时造次欲书未暇也。后余还淞,其请益坚,故序以广士君子之知,而叹识者之稀也。」
记曰:「昔人雅重文房之选,余学书五十年,颇留意兹事。近时陶颖之外,惟楮墨最为敝滥,古纸不复可见矣。墨出歙州者差强人意,盖其地去李氏虽远,而制法犹存。其取烟、入胶、和材、捣炼、收贮之类,极为烦琐,故其成甚难,而其直亦甚昂。数十年来不胜售者之众,其直之下曾不及所费百分之一,若是而求其不滥,何可得哉!
余往岁喜用水晶宫墨,盖歙人汪廷器所制,廷器自号水晶宫客,家富而好文雅,与中朝士大夫游,岁制善墨遗之,然所制仅仅数十挺,特供士大夫之能书者,而不以售人,故其制特精。尝为余言制法之妙,谓所燃灯心必染茜用之,尝一岁失染,墨成,精光顿减,其不可忽如此。
近有吴山泉者,廷器之甥,实得其法。居吴中,制墨亦精,余亦喜用之。恐其欲易售而忽其法也,故为说廷器之用心不苟如此。
按古法,用好纯松烟,干捣细筛,每烟一斤用胶五两,浸梣皮汁中,梣皮即江南石檀木皮也。其皮入水绿色,又解胶,并益墨色。鸡子白五枚,真珠麝香各一两,皆别治合调,铁臼中捣三万杵,可过不可少。一法,松烟二两,丁麝香干漆各少许,入紫草色紫,入梣皮色碧,皆助墨光。
大凡墨以坚为上,古墨以上党松心为烟,以代郡鹿角胶煎为膏而和之,其坚如石。惟易水人祖氏得其法,祖盖唐之墨官也。其后有奚超者,亦易水人,唐末与其子廷珪来歙,而唐时赐姓李氏。父子皆善制墨,而超尤精。论者言超墨其坚如玉,其纹如犀,徐常侍铉尝得李超墨,长不过尺,细如箸,用十年乃尽,其磨处边际似刀,可以截纸。又言其墨书版牍,岁久牍朽而字不动;皆言其坚也。当时但知廷珪善墨,而不知超之尤精如此。陶雅为歙州刺史,谓超曰:『尔近制墨,甚不及吾初至郡时。』超曰:『公初临郡,岁取墨不过十挺,今数百挺未已,何能精好?』夫超之能,犹以多不得精为患,今之制者,动以数千,呜呼,是尚得为墨乎?嘉靖乙未仲冬衡山文征明书。」
牡丹百咏
成化时,常熟富室魏姓者其家园牡丹盛开,招客燕赏,首席为其邑城广西佥宪汤克难琛,次席为其郡城诗人张豫源淮,两公即席用僧明本梅花诗神、真、人、尘、春一韵,各成百咏于一日之间,诚骚坛绝世之盛事哉!豫源百咏,都南濠穆序之,其侄工部郎中嘉玉刻于弘治癸亥春三月。克难百咏,钱东湖仁夫序之,其孙湖广宪副继文刻于嘉靖甲申春三月。传刻虽有迟速,而皆赖于后人之贤,且偶然同遘于花发之时,均可记也。寓圃杂记记正统间江阴布衣徐颐、常熟上舍魏某两家甚富,必欲得一京职,徐谋于中官王振,魏恳于当道大臣,皆得为中书舍人。徐以党人罪归,魏稍迁主事,京师称为「金中书」、「银主事」。魏即赏牡丹之人也。
痘凶
小儿出痘疮时,乳母乳忽断绝者,其子必凶,多验。
论陈季昭画 【「论陈季昭画」,原无「论陈」二字,据明藏说小萃本补。】
友人问余以吴中丹青名家,余称相城翁为最,又欲一一次第数之。闻余称陈公季昭,渠怪谓:「未闻此人也。」且据王凤洲卮言为证。余笑谓之曰:「陈公在当时虽以丹青垂名六十年,然不喜亲世事,所莫逆者,惟杜东原先生。其人宜乎今世之莫称也,祝枝山曾志其墓,甚称说之。子信今凤洲,独不信昔枝山乎?」余家先世贻陈公松林高逸图,乃天顺三年三月望日所画,信是高品。周东村臣与季昭同居郡城为邻,因通贽请业,传其法以名世,东村又以其传传仇十洲英。盖东村、十洲,一亲受业季昭、一私淑季昭者也。公名暹,季昭其字。戴章甫笔记记陈暹季昭为南京刑部郎,作嘲分俸绝句,是同时有两陈暹而字又同也,但未考其何地耳。
王孝子
王生世名,浙武义县人。万历四年,父良为族王俊十六者殴死,时生年十六,方游学,闻讣归,则父已敛数日。生恸且恨,状于官,祖母与其母泣曰:「儿宁忍残父尸乎?」不得已,阳诺其和,仇者以田书券付生,受之,每入辄计租直,封价以藏,所馈即铢锱无不封识者。绘父像,且自绘悬剑侍,托言古人出必带剑奉像,朝夕泣拜,誓必报。购一刃,自勒报仇刀三字于上,母与妻不知也。
七年服阕游邑庠,生愈蹙曰:「吾何面目立明伦堂!」自是不为举业,惟手书忠孝格言诵焉。生子甫数月,每抚之曰:「吾已有后,死无憾。」母妻讶之。至九年正月二十六日,仇俊饮于邻且醉,生乃挥刃碎其首斩之,至家白于母,举家骇哭,遂出其向所封识者及宿构自首状,投于邑请死。邑令陈君验所封识,果非一时事,且访之士民,皆服。陈曰:「此孝子也,不可令与狱卒伍。」置之别馆,随上其事于当道,当道委金华守周君按其事,周复委金华汪令庭讯之,生曰:「复何言?吾事毕矣,只欠一死。」令曰:「检若父尸验,有伤,若止应坐子孙擅杀行凶人律。」王生曰:「吾惟不忍残父尸以至此,死则抵仇,何检为?」遂具呈恳乞放归,辞母,负剑柩前。金华令怜之,遂为文请于郡,其略曰:
「谨按王世名宿抱父冤,潜怀壮志,强颜与仇同室,矢心终不共天。封买和之赀不遗锱铢,铸报仇之刀悬之绘像,就理恐残父骨,即死虑绝父嗣。岁序屡更,刚肠愈烈,及甫生男一岁,谓可从父九原,遂剸刃于仇人,甘投身于法吏。验父若果有伤,擅杀应从末减,但世名誓不毁父尸以生,惟求即父柩而死。观于孝心激烈,一检必至自尽。夫不检则惟有以世名之身抵所杀之命,检则世名且自尽,是世名不检固死检亦死,死等耳,捐生慷慨,既难卒保其身,而就死从容,似宜曲成其志,合应放归故里,听其自裁。若果不爱其死,以息两家相报无已之冤,且令后之借口报仇者曰若杀人报仇必如世名之自杀而后可,则孝子百世之名可成,而国家三尺之法亦不废矣。
郡可其议,生遂得归。金华令谓生曰:『子行,吾当徐来。』生曰:『吾志决矣。』行至武义,其母与妻持生号,生泣曰:『以父之遗,为父死,虽离母,得从父矣。』谓妻曰:『善事若姑,善抚若子。』见陈君,置之前所馆处,令人守之。生志终不易,取父木主怀之。金华令以五月八日至武义,邑士民聚而直其事,金华令曰:『吾固不欲王生死。』令人舁其父柩至,生闻之大号曰:『汪君顾不谅我。』遽以头触地,守者持之得不死,夜半复求死,不得。明晨,邑诸生辈翼生至,望见金华令,即以头触阶石,血喷如雨伏地,地为之赤。金华令曰:『吾欲生世名,故检其父,今必死,检复何为?』遂令舁生去,且遗文生吊焉。其词曰:
『呜呼,烈哉兮王生,胸中有恨兮干苍旻,一心图报兮何幽深,六年尝卧兮殊苦辛。挥刃白日兮斩仇人,含笑入地兮留芳名。剑光皎皎兮昭日星,英魂耿耿兮扶天经。呜呼,烈哉兮王生!』
生少苏,整巾起,歌之曰:『汪君知我。』遂取所集忠孝诗并别母属妻词封之,复作一书致守者上陈君以达汪君,遂不食而死,死犹怀父主不释。时五月十一日也。陈君以礼敛,且亲至其庐,为文祭之,又吊以歌。邑人议以向所封识建祠祀之,陈君曰:『此生所不享者,当别议。』令人持其书至金华,令发而读之,不胜悲咽,遂书其事以传焉。万历辛巳岁仲夏望前三日金华知县汪可受着。」余稍约其辞而存之。汪,庚辰进士,湖广黄梅人。
古文己字
沈存中云:「古文『己』字从『一』从『亡』,此乃通贯天地人,与『王』字义同,中则为王,或左或右则为『己』。」僧肇曰:「会万物为一己者,其惟圣人乎?子曰『下学而上达』,人不能至于此,皆自成之也。得『己』之全者如此。」
熟鸡奇变
万历癸未正月初六日,常熟城中邱郡家爨下有食橱,内锡旋置熟鸡半巨只,此除夜所余者,连日以贺节驰逐忘之矣。是早婢检器皿至食橱边,见光焰耀目,随觅所在,乃旋中鸡蒸气结成一小殿宇,中坐佛一尊,如世间大士像。婢忙奔告于郡,郡移于堂之桌上,南面,整冠服,率家众罗拜之,不灭。细视,惟见晶晶荧荧殿宇如琱,镂像眉目皆分明,越三日犹故。家众骇愕,若醉若痴,秘不敢言。第四日更余,召巫者,结束一草船,浮之于城河。是时其县学生名周琦者处郡家馆,浮河之次日,正周赴馆晨也,故闻之独详。灯夕后,余冢孙至常熟会文,周亲与孙说,竟不知何祥何灾也。郡乃严相国家家干,亦曾为某邑丞。 【后郡旋殁,子以买入学事败罹罪,几千金之产,一朝荡覆靡遗。曩固怪异之兆与?惜余记时不能悬断之也。周中丙戌进士,亦不久卒,卒不久,家之颠沛更有甚于邱者云。】
咏桑蚕等诗 【「咏桑蚕等诗」,「咏」字原无,据明藏说小萃本补。】
少保于公题桑云:「一年一度伐条柯,万木丛中苦最多。为国为民甘寂寞,却教桃李听笙歌。」沈石田咏蚕云:「衣被深功藏蠢动,木筐火暖起眠时。愿言努力加餐叶,二月吴民要卖丝。」姑苏秋官马清痴愈题蚕豆云:「蚕忙时节豆离离,烂煮堪充老肚皮。却笑牡丹如斗大,可能结实济人饥?」宋时王文康公诗云:「枣花至小能成实,桑叶虽柔解吐丝。堪笑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只空枝。」马作盖本于此。郡照王尚文题棉花云:「采得西风雪一篮,御寒功在倍春蚕。世间多少闲花草,无补于人也自惭。」无锡秦廷韶题菜云:「翠叶蒙茸塌地铺,晓炊初荐美如酥。世间此味人知少,乞报中州士大夫。」诸作皆非嘲风弄月之比,可献之采风者。
不肖
王浚川廷相云,周濂溪之子曰:「环溪元翁者与苏、黄诸公学佛谈禅,尽坏其家学;欧文忠之子棐与僧讲法,失其父风;苏东坡之子过父事梁师成,变乃翁之节;韩棱不谄权贵,其孙演则党附梁冀。人之不肖亦不系于世类如此。」 【权贵,窦宪也。】
父在观志章旨
「父在观父之志,父没观父之行」。先意承志继志述事之教,非孔子观人也。若曰父在子不得自专,而志则可知,是启人以阴蓄叛父之志也。此是朱近斋之说,极为有理。考亭闻之,当亦心肯。
神鹊鸣冤
有传至神鹊鸣冤传者,事甚奇。传云:「张兴,盱眙人,以策骡为生,时往朱家林,获二鹊归。平明策骡出,兼笼二鹊,欲便市之。有一商赁其骡,冀往新溪,路见二鹊,急解金赎而纵之野,而橐装已为所觇矣。迩幽阒地杀商,沈尸于湾河,尽有其橐中金而返,人莫之觉也。一日,乔侯决狱,二鹊倏西至,飞鸣绕案,如怨如诉,遣之再三,竟不散。侯疑有佳报,乃摇吻鼓尾者三,疑有冤,两作首肯状。侯云:『果冤,尔当自屋梁上下更环飞三?。』如其飞不爽。侯问:『冤何在?可衔签与两直兵去。』二鹊跳踯而前,回首数四,后又或飞或落,若恐飞捷直兵不克追也。行可三十里许湾河畔,辄投入水中去,久之出,喧噪异常,水面浮沤层起。直兵以复侯,侯躬往观焉,鹊亦随之往返。侯令渔人捕一伏尸如生,年约三十余,背束大石,长鞭拥其项。仍谕鹊:『再示其图之者为谁,我为若决之。』仍命两直兵俱,别令数人尾其后,以俟可擒。二鹊引如前,至平康村高槐下,茅屋五椽,编棘为篱,骡二头在焉。鹊竟噪其檐,其人出,辄集其肩臂而频噪之。其人怒欲击,复立噪于屋。直兵悟,绐云:『吾辈缘公务,欲骡走长清桥。』其人以力怯辞,直兵言:『去宁倍金谢。』因行。其人驰骡足下,见直兵腰悬鞭策,即熟视而辨认之,盖谋商时用以拥项者也,直兵特袖之来,欲探其意耳。幸累错愕,业自败,厥情益实。约半涂,直兵连尾之者,已执矣。侯细鞫成招,银四十两,检之其家,尚完璧,第琐碎者稍费一二,终不招其商之姓氏与乡籍何如也。遂下狱拟罪,而浮瘗商于东城下,二鹊因俯首致谢,后于瘗商处旋摩悲鸣,犹不忍割。侯遂付民家笼养此鹊,以候上官定夺发落。呜呼,全蛇献珠,活雀投环,古记之矣。今商不辨为何地人,而以纵鹊雪泉下之沈冤有是哉。好生者之验乎!然张兴利商财,毒商命,人不及觉,而鹊讼之官,致有此报,虽曰鹊灵,实由天假,讵谓天鉴昭昭,毫发可欺也!世之萌异心者可鉴矣。」此闻之盱眙众商,信而可征。时万历十一年癸未孟冬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