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庵老人漫笔

一日行城外,过麻村观大阅之所,伯康勃然曰:「子亦喜射乎?」次张曰:「颇亦好之,而不能精也。」伯康曰:「姑试之。」次张从旁取弓挟矢以兴,十发而贴中者六七,次张心颇自喜。伯康拾矢而射,一发中的,矢矢相属,十发亡一差者。次张惊曰:「子射至此乎!」伯康曰:「此亦何足道!千军万马,头目转动不常,意之所指,犹望心中,况此定的,又何怪乎!」次张吐其舌不能收。俄指其地而谓次张曰:「后三年此闲皆胡人,子姑识之。火龙骑日,飞雪满天,此京城破日之兆。」因嘻吁长叹不能自禁。后三年京城失守,其言皆验。中原流离,伯康自是不复见矣。岂丧乱之际,或死于兵,抑有所奋而不能成也。次张每念其人,言则叹惜。
绍兴初,韩世忠拒虏于淮西,力颇不敌,次张献言,乞决淮西之水,以灌虏营,朝廷易其言而不之信。已而虏师俄退,世忠力请留战,虏酋使谓曰:「闻南朝欲决水以灌我营,我岂能落人计中?」次张言虽不用,犹足以攻敌人之心者类如此。
次张尝为李丞相所辟,得承务郎,督府罢,次张亦径归。大驾南渡,次张侨居阳羡,故将岳飞尝隶丞相军中,次张识其人于行伍,言之丞相,给帖补军校,后为统制。遇大驾巡永嘉,与诸将彷徨江上,莫知攸适。又乏粮,将谋钞掠,次张闻而竟往说飞移军阳羡,州给之食,飞得无他,而州境赖焉。
人有言次张生平于赵丞相者,丞相喜,欲用之。复有谮者曰:「此人心志不可保,使其得志,必为曹操。」丞相疑沮,而止。次张度时不用,屏居不出,竟死。
昔参政周公葵屡为余言其人,且曰 我尝荐之朝廷,诸公皆诘我:「子端人正士,胡为喜言此等狂生?」我因告之曰:「吾侪平居谭王道说诗书,一日得用,从容庙朝,执持纪纲可也。至于排难解纷,仓卒万变,此等殆不可少。吾侪既不能办,而恶他人之能办,是诬天下以无士,而期国事之必不成也。是乌可哉!」
余尝大周公之言,异二生之为人,而惜其屈,尝欲传其事而不能详,因叹曰:「世之豪伟倜傥之士,沉没于困穷,不能自奋以为世用,欲用而卒沮于疑忌,如二生者,宁有限哉!然自古乱离战争之际,往往奇才辈出,崭然自赴功名之会,如建炎、绍兴之闲,诚亦不少,虽或屈而不用,用不大,大或不终,未四十年,已有不能道其姓字者,记事之文,可少乎哉!自是始欲纂集异闻,为中兴遗传,然犹恨闻见单寡,欲从先生故老详求其事,故先为纂例,而以渐足之。其一曰大臣,若李纲、宗泽、吕颐浩、赵鼎、张浚;其二曰大将,若种师道、岳飞、韩世忠、吴玠、吴璘;其三曰死节,若李若水、刘韐、孙傅、霍安国、杨邦乂;其四曰死事,若种师中、王翊、张叔夜、何充、刘锐、徐徽言;其五曰能臣,若陈则、程昌禹、郑刚中;其六曰能将,若曲端、姚端、王胜、刘光世、刘锜;其七曰直士,若陈东、欧阳澈、吴若;其八曰侠士,若王友、张所、刘位;其九曰辨士,若邵公序、祝子权、汪若海;其十曰义勇,若孙韩、葛进、石;其十一曰?盗,若李胜、杨进、丁进;其十二曰贼臣,若徐秉哲、王时雍、范琼。合十二门而分传之,总目曰中兴遗传,聊以发其行事,而致吾之意。然其端则起于惜二生之失其传,故序首及之。 【龙川大周公之言,愚谓此言乃用世者所当书诸绅也。】

 船神名
梁简文云:船神名冯耳,又呼孟公、孟姥。

 山林穷四和
山林穷四和香,以荔枝壳、甘蔗滓、干柏叶、黄连和焚,又或加松球、枣核、梨核,皆妙。 【墨娥小录四弃饼子香,与此相同,荔枝壳、松子壳、梨皮、甘蔗柦,右各等分,为细末,梨汁和丸,小鸡头大,捻作饼子。或搓如粗灯草大,阴干烧,妙。加降真屑、檀末同碾,尤佳。】

 少游题龙眠图误 【此条明藏说小萃本在卷六「江阴一时三忠」条之后。】
龙眠居士李公麟,字伯时。秦少游书晋贤图后作龙眠,李叔时见之曰:「此醉客图也,不知何谓。」












戒庵老人漫笔 (明)李诩撰 下

戒庵老人漫笔卷五
 真率铭
余家一小圃中,创窝名曰真率,将欲书数语揭于屏,未就也,适得赵松雪所著真率斋铭,殆先得我心者,喜而笔之吾斋之中。「弗尚虚礼,不迎客来,不送客去。宾主无闲,坐列无序,真率为约,简素为具。有酒且酌,无酒且止,清茶一啜,好香一炷,闲谈古今,静玩山水。不言是非,不论官府,行立坐卧,忘形适趣,冷淡家风,林泉清致。道义之交,如斯而已。罗列腥膻,周旋置备,俛仰奔趋,揖让拜跪,内非真诚,外徒矫伪,一关利害,反目相视。此世俗交,吾斯屏弃。」

 统论山
晴天之山,紫而明,阴天之山,青黑而暗。郭熙云:「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苍翠而如滴,秋山明净而如妆,冬山惨淡而如睡。」巩氏耳目志云:「海山微茫而隐见,江山严厉而峭卓,溪山窈窕而幽深,塞山童赪而堆阜。」杨升庵云:「玲珑剔透,桂林之山也,巉差窳窆,巴蜀之山也,绵衍庞魄,河北之山也,俊俏巧丽,江南之山也。贵州之山,灰堆粪壤,不入诗画。」

 论西涧诗
韦苏州滁州西涧诗,其地甚荒陋,想亦是偶然而作,未必如注者之说。岂因寇莱公有「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之句,遂迁就于此,而反求之太过欤?

 论牧之诗
杜牧诗云「欲把一麾江海去」作旌麾用,误。又有「野水差新燕,芳郊咔夏莺」,是用诗经「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差字甚晦。樱桃云「曼倩恨偷难」,亦用东方朔偷桃事,误。赤壁诗有锁二乔之说,注者取其意新耳。赤壁一战,关系不轻,惟以二女子为念,结裹甚小,议论卑矣。项羽诗有「卷土重来」之句,长恶甚矣,不足取。

 两郝天挺
唐诗鼓吹,旧云郝天挺注,金又有一郝天挺。两山墨谈亦考之不审。

 严分宜
余邑先达曹野塘公忠中成化丁未进士,弘治初,出宰分宜。时阁老严介溪嵩方成童,曹公识而拔之,且喜其与子弘同庚,遂令同治举业,宿食官舍。偶见严所握扇有鱼游景,构对语试之云:「画扇画鱼鱼跃浪,扇动鱼游不移刻。」对以「绣鞋绣凤凤穿花,鞋行凤舞又一夕。」思家口占曰:「关山千里,乡心一夜,雨丝丝。」即应曰:「帝阙九重,圣寿万年,天荡荡。」如此类甚众。弘后亦中正德丁丑进士,号方湖。严约讲兄弟礼,命子世蕃与方湖诸子驹辈不得越齿而坐。柄政时,欲官白谷驹、云亭驾为中书舍人,二君时时饮于相府,见世蕃与给事中无锡某者夜饮,强灌之,给事膝行以受。又故置罚爵于其背,不容起。二君怒而斥世蕃,于是拂衣归,得不及严氏党祸云。驹与余善,道其详。

 雪蛆冰蛆
江邻几杂志云,蛾蝞雪蛆大,治内热。曹方湖为御史,尝刷卷四川,言彼处万山深雪中出雪蛆,官府遣军士四山高处悬望,雪中蠕蠕而动者,则往取之。浑如小猪,无口足眼鼻,俨然蛆形也。其身全脂,切片而食,不易得也。癸辛杂识云:西域雪山中有虫如蚕,其味甘如蜜,其冷如冰,名曰冰蛆,能治积热。此恐又是一种。

 化须疏
友人以沈石田化须疏手卷见售,录其文而还之。此老真可谓「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者矣。所称赵、姚、周三人,盖当时与公相善友也,非托词如子虚乌有之类。前有小引:「兹因赵鸣玉?然无须,姚存道为之告助于周宗道者,惟其于思之闲,分取十鬣,补诸不足。请沈君启南作疏以劝之。疏曰:伏以天阉之有刺,地角之不毛,须需同音,今其可索,有无以义,古所相通。非妄意以干,乃因人而举。康乐着舍施之本,崔谌传播种之方。惟小子十茎之敢分,岂先生一毫之不拔,推有余以补也。宗道广及物之仁,乞诸邻而与之,存道有成人之美,使离离缘坡而饰,我当榾榾击地以拜。君对镜生欢,顿觉风标之异,临河照影,便看相貌之全。未容轻拂于染羹,岂敢易捻于觅句。盛矣荷矣,珍之重之。谨疏。」

 空同咏望后月联 【「空同咏望后月联」,原作「望后月」,据明藏说小萃本补。】
「清亏桂阙一分影,寒落江门几尺潮。」李空同咏十六夜月警句,当时京师士夫称赏。

 盈歉常理 【「盈歉常理」,明藏说小萃本作「论人生享用常理」。】
阴阳之理,月盈则亏,日盈则昃。人之生也,多少壮富贵盈满,至老不能享其终,少壮艰苦酸辛,至老获享丰厚,安逸其闲。值数之奇,亦有终身不遇者,值数之偶,亦有终身获享全福者。虽修为在人,大都顾所遇何如耳。或者以禄命之受有定数,则星家藉之为口实,或者以体貌之赋有定着,则相家据之为征验。亘古及今,由圣贤帝王愚夫俗子,未尝舍是而论断也。噫!

 禅玄二门唱
道家所唱有道情,僧家所唱有抛颂,词说如西游记、蓝关记,实匹休耳。

 右军真迹
王逸少二谢帖真迹,七十六字,后有赵清献公抃并苏子容等跋。帖云:「二谢书云,即以七日大敛,冥冥永毕,不获临见,痛恨深至也,无复已已。武妹修载在道,终始永绝,道妇等一旦哀穷,并不可居处。言此悲切,倍剧常情,诸不能自任,未遂面缘,抚念何已。不具。羲之顿首。」字画亦无残缺,但墨气已尽。「敛」字上着草,右旁加殳。「具」字大类「之」字,较之石帖,其结体用笔,颇不相类。此余乡顾山周氏先世物,子孙欲求售,特携以问价于文衡山,衡山曰:「此希世之宝也,每一字当得黄金一两,其后三十一跋,每一跋当得白银一两。更有肯出高价者,吾不论也。」后典于阊门一富家,止得米一百二十斛,竟不知下落矣。惜哉!

 白沙习射几受诬 【「白沙习射几受诬」,「几受诬」三字原无,据明藏说小萃本补。】
华亭钱尚书九峰公溥,天顺甲申以学士出知广东顺德县,新会县举人陈献章以道学自名,聚徒教授。有诬其藏兵器于山者,时广西流贼窃发,土民多内应。宪司恐贻患地方,命掩捕之,公察其诬,力为辨释,且劝其赴会试,散生徒以解悬疑。后当道荐可大用,授翰林检讨,卒全令誉。此武进王思轩尚书公撰钱状中语。白沙先生行状曰:「丁卯中乡试第九人,录经义一篇,戊辰、辛未俱下第。闻?聘君康斋讲伊洛之学于临川之上,遂弃其学,从之游,时年二十七。康斋性严毅,来学者绝不与语,先令治田。独待先生有异,朝夕与之讲究。受业归,讲学之暇,时与门徒于旷野习射礼。未几,流言四起,以为聚兵,众皆为先生危,先生独处之超然。时翰林院侍读学士钱某谪知顺德县事,雅重先生,遗书先生亟起,毋重贻太夫人忧,先生以为然,遂复游太学。」观此则知儒者之作用岂易孚于俗哉!钱公殆真知先生者也。

 李石麓应制诗 【「李石麓应制诗」,「李」字原无,据明藏说小萃本补。】
圣上修玄既久,深慕仙术,自号天台钓叟。诸大臣应制诗,独李石麓公春芳者为帝衷所契,宠眷益隆。诗曰:「高竿百尺倚云浮,独泛仙槎傍斗牛。拱极众星为玉饵,悬空新月作银钩。拨开烟雾三千界,钓尽乾坤几万秋。归向玉皇应有问,丝纶已属大明收。」

 鬼畏
博州鼓角楼,每至二更即有一鬼掩鼓,不能击,直更者屡受杖,不能制。闻(大山)(戊不)禅师有道行,因往问之,师曰:「何不捉住?」兵曰:「鬼何可捉?」师曰:「但禁气勿言,即可捉也。」兵如戒,果能捉之。鬼曰:「吾于此邦,所畏者惟(大山)(戊不)禅师、黄二叔二人而已,太守以下皆无所畏,更何有于汝哉!」既而访寻黄二叔,乃一老圃,三十年以鬻菜为业,初无它长,惟是菜之老嫩、束之大小、价之高低,持心不二而已。 【此见宋西蜀李昌龄传感应篇中。(大山)(戊不)音豁。】

 京师清明异寒 【「京师清明异寒」,原缺「京师」二字,据明藏说小萃本补。】
隆庆元年清明日,京师甚和暖,晚间风雪交作,寒冽异常。次日九门报城外冻死者一百七十人,崇文门下乘轿妇人母子俱死轿中,而轿夫亦死轿下。在京亲见者归说。

 老景诗联 【「老景诗联」,明藏说小萃本作「野趣老况诗联」。】
「三径黄花随意翫,半竿红日放心眠。」「自种黄花添野景,旋移高竹听秋声。」「九陌车声尘不到,一帘花影月来迟。」「大度乾坤容落魄,多情风月伴衰迟。」「何愁白发能添老,须信黄金不买闲。」此五联取其有合于老怀,漫存之。

 陆象山讲洪范以代醮 【「陆象山讲洪范以代醮」,原无「陆象山」三字,据明藏说小萃本补。】
宋时故事:上元,郡设斋醮,曰为民祈福。陆文安公象山先生会吏民讲洪范五皇极一章代醮事,曰:「皇,大也,极,中也。洪范九畴,五居其中,故谓之极。是极之大,充塞宇宙,天地以此而位,万物以此而育。古先圣王,皇建其极,故能参天地,赞化育。当此之时,凡厥庶民,皆能保极,比屋可封,人人有士君子之行。协气嘉生,熏为太平,向用五福,此之谓也。皇建其有极,即是 敛此五福,以锡庶民。舍极而言福,是虚言也,是妄言也,是不明理也。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衷即极也。凡民之天,均有是极,但其气?有清浊,智识有开塞,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古先圣贤,与民同类,所谓天民之先觉者也。以斯道觉斯民者,即皇建其有极也,即敛时五福用敷锡厥庶民也。今圣天子,皇建其极,是彝是训于帝,其训无非敛此五福以锡尔庶民也。凡尔庶民,知爱其亲,知敬其兄者,即惟皇上帝所降之衷,天子所锡之福也。若能保有是心,即为保极,宜得其寿富康宁,是谓攸好德考终命。凡尔庶民知有君臣上下,知有中国夷狄,知有善恶是非,知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朋友有信,即惟皇上帝所降之衷,天子所锡之福也。身或不寿,此心实寿,家或不富,此心实富,纵有患难,心实康宁,或为国死事,或杀身成仁,亦为考终命。若论五福,但当论人一心,此心若正,无不是福,此心若邪,无不是祸。世俗不晓,只将目前富贵为福,目前患难为祸。不知富贵之人,若其心邪,其事恶,是逆天地,逆鬼神,悖圣贤之训,畔君师之教,天地鬼神所不佑,圣贤君师所不与,忝辱父祖,自害其身。静时回思,亦有不可自欺自瞒者。若于此时,更复自欺自瞒,是直欲自绝灭其本心也。纵是目前富贵,正人观之,无异在囹圄粪秽中也。患难之人,其心若正,其事若善,是不逆天地,不逆鬼神,不悖圣贤之训,不畔君师之教,天地鬼神所当佑,圣贤君师所当与,不辱父祖,不负其身,仰无所愧,俯无所怍,虽在贫贱患难中,心自亨通。正人观之,即是福德。作善降之百祥,作不善降之百殃,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但自考其心,则知福祥殃咎之至,如影随形,如响应声,必然之理也。愚人不能迁善远罪,但贪求富贵,却祈神佛以求福,不知神佛在何处,何缘得福,以与不善之人也。」自「凡尔庶民,知有君臣上下」起,至末共四百十九字,宜刻板,家置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