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无邪小记

  髀生有《香艳摭谭》,兹录如下:
  《易》繫[按:原作擊]词中有云,夫乾,其静也专,其动也直,是以大生焉;夫坤,其静也翕,其动也闢,是以广生焉。此六语状两性体象,至肖极当,非圣人不能道,可为谈性之祖。宣尼闭房之记,吾不得而见之矣,得兹数语斯可矣。
  《诗》“硕人”章,形容美人之美,无以复加。“郑(卫)风”中诸什尤多男女调笑之词。如“狂童之狂也且”之类,恍然如闻娇音戏谇于濮上桑间也。
  《素女经》、《玉房秘诀》、《玉房摘要》、《洞玄子》,诸房中书,近世已有石印本。合兹数种为一卷,长沙叶德辉所辑。文词奥雅,近于内难。就中《洞玄子》之文,尤为瑰丽可取,殆六朝人所为也。
  骚经中灵均诸作,香艳之语颇多,惜无整篇,只堪摘句。至宋玉则有“神女”、“高唐”、“好色”诸赋,亦斯道之演进也。
  《杂事秘辛》一文,奇丽矞奥,荡块骀心。有谓杨升庵伪作者,然其文不特遣词绝妙,而且考定精博,纵属赝[按:原作膺]为,亦自有其不磨之价值,况未必赝乎。
  《飞燕外传》,状汉宫春色,绘形传声,允开香艳说部之先河。其文词之古艳,更非汉人莫办也。
  司马相如“美人赋”,胎息屈宋,而文笔充畅复过之,足见此公之胆大。其所以敢于琴挑文君者,亦在是也。
  余于古赋中,最喜相如“美人”,子建“洛神”,渊明“闲情”三赋。自幼挑灯夜诵,即觉心旌摇摇,若不自持。而看《灯草和尚》、《痴婆子传》等书,转木然无所动于中。此意曾为故友曼公言之,渠亦谓与有同感。
  古人作赋,无论丽则丽淫[按:“淫”字疑应作“矣”],率以铺陈堆砌,藻绘形容为本。“美人”、“洛神”两赋,虽极惊心动目,亦未离此徯径。盖其体使然耳。至“闲情赋”则通体白描,不烦藻饰典砌,专趋重于内心之叙述,在古人文中,实百不一睹。此种文体,至近代始盛行,而未有能逮此赋之妙者。虽系时代之不同,缘彭泽天才,高轶今古之故。全篇语旨,即二千年下曹雪芹所谓之“意淫”是也。
  “闲情赋”序内谓张衡有“静情赋”,蔡邕有“定情赋”,不知内容作何种语,亦不知此两赋今尚存否。暇当于汉魏集中求之。
  梁元帝有“荡妇秋思”之赋,状述思妇心情,跃然纸上。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寥寥百数字,纯系天然音籁,洵千古绝作也。
  幼年翻阅《知不足斋丛书》中之《全唐诗逸》,序谓此书系自日本抄传者,内有张文成崔五嫂赠答之诗数章。写儿女昵语,极浅白而缠绵。注载全作有过于淫秽者未录,私心耿耿,常以未窥全豹为憾。前岁见某书舍租书目录,中有《游仙窟》一书,知即为张崔赠答之全文。亟借阅一过,果有数章,较《全唐诗逸》所载,尤为裸亵,而文词之华赡典丽,确为唐作无疑。惜卷帙稍长,未暇抄录。嗣拟购之,询诸该肆,据云只有一部,不能出售。于他书肆中访问,亦不可得。此书原本藏日本图书馆,今尚存。至张文成之名确否,已不详记,惟知此书著者,即著《龙筋凤髓判》者也。
  长沙叶德辉自印《悔花菴丛书》一本,谭延闿书耑,装印綦精,为当时赠友之品。内中大致与石印流行之《素女经》相同。惟最後有唐白行简“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篇,为坊本所无,谓于某山石室中获得者。赋长约数千言,于交接之事,分时分类,铺叙甚详。文词丰艳华冶,得未曾有。惜残阙不完,间多误字。白行简为乐天兄弟行也。
  叶德辉刊行另有《梅花影丛书》一部[按:叶氏印有《双梅影闇丛书》一种,较有影响。《梅花影丛书》则从未听说,多方搜索亦不得。疑作者误记],数十册,南中书局当有售者。书内采辑古今香艳文字甚繁,与坊间所售《香艳丛书》相类,而精审博洽似过之。盖叶氏文学,本具渊源,而藏书又富,其搜采甄鉴,自不同也。
  袁随园《子不语》中“控鹤监秘记”一则,记武氏宫闱佚事,曲形淫亵。文笔极灵妙,造语极自然,惟略嫌轻佻,不似唐人所为,故後世疑为袁翁伪作。然此种文字,但应论其能否动人,固不计真伪也。
  近见报载故宫印售书目,中列《名教罪人》一书,不知是否关于香艳之作,暇当函故宫友人询之。
  文言香艳小说,昉自唐人。如唐代丛书中,太真梅妃外传等篇是也。宋代有碧雲[马段]之作,述欧九事,文亦雅蓄。记幼时曾于某书中见之,惜已不详。至元代,香艳作风乃极盛,如《绣谷春容》所载,多出于元人之手,惟此书近已不易觅。清季末叶,粤中某书局石印有《国色天香》者,计两本。内刊小说数种,即全由《绣谷春容》中摘取者。计有《龙会兰池录》、《刘生觅莲记》、《寻芳雅集》、《双卿笔记》(此双卿非情史悟冈所撰《西青散记》中之双卿也)、《白锦琼奇会遇》、《天绿[按:疑应作缘]奇遇》、《锺情丽集》共七种。不特文笔妩丽,在《板桥杂记》、《画舫》诸录之上,即其中诗词,描述男女热情,均能极容尽致,敢于赤裸裸写出,非後来人所能及也。惜乎彼书取材,尚非《绣谷春容》全璧[按:原作壁],沧海遗珠,终属缺憾。《绣谷春容》一书,海内想有存者,暇当访之。
  关于白话淫艳说部,《金瓶梅》固尽人所知。此外除《如意君传》、《好逑[按:原作述]传》等三四种未见外,其馀如《耶蒲缘》、《杏花天》、《龙凤配》、《牡丹奇缘》、《绣榻野史》、《蜃楼志》等,不下二三十种,皆曾寓目,率不足登大雅之堂。《野叟曝言》虽较优,亦不足發人美感。仅《绿野仙踪》内数段,虽系描写村姑土娼之动作,而笔下自然入情。
  戚人某藏有明板精刻《金瓶梅》全图,予曾见之。尺寸宽大,工细绝伦。据云海内只有三本,特其深藏秘扃,不轻示人。渠每谓非读破万卷书者,不能使观此图。其言亦未为无见。
  久闻有《欢喜冤家》一书,可与《金瓶梅》颉颃。去年聆友人■[按:此字不清]君言,有人持一部,求售于北海图书馆,索价只十六番,而该馆尚推延未肯即购,嗣不知成交否。果以微值未[按:原作来]协之故,而令稀有之本,流落湮没,诚香艳文字中之重大损失也。
  昔年与友人张君谭及香艳小说,承彼赠明板《金瓶梅》残篇数十页。张君并言其友旧藏一书,名曰《姒氏历史》,共四套。其内容在“金瓶”、“红楼”之间,此书系由日本得来,中国并无刻本。其友珍视异常,从不肯假人。
  予年十八岁时,因公有粤桂之行。途中与苏州江君范五俱,风雨同舟,剪烛闲话。江君言其昔年游幕龙沙,曾于省垣旧书肆中得一书,文字奇异,莫能遽识。心知非常品,亟购归。经数月之研考,始辨其文。盖系合古文奇字梵文金书及各地方言僻字而成。其书名为《狐仙口授□□□□》八字(下四字江君曾言之,惜年久不能复忆)。卷帙甚繁,内中专叙述由春秋战国起,历代宫禁淫秽秘闻。文极艳异奥衍。恐尽人能读,流于诲淫,故以极难识之字出之。凡能识得此书者,其人定为博学深思之士,绝非意志不定,识浅学陋者流所能办,其用意固至善也。据江君考证,此书在乾隆年间,海内只有三部,红羊劫後,遂无所闻。当时于边远之地,无意中得之,宝爱可知。嗣为同事友人强借以去,携赴甘新不返,此书乃复失落,不知今尚存否。江君言次,犹叹喟不置。余忆曾于某笔记内(是否《庸菴笔记》不详)见有纪守宫狐一则,言历代宫禁秘事异闻,多为正稗史所不载者。江君所言之书,未谂即据此狐口授者否。
  忆昔年于某笔记说部中,见一则,纪仙人坎离交媾,神炁会合之事。虽系道家者言,于交接之道,陈意至高,文词亦极婉妙。在香艳文字中,另辟一格,读之令人生箫史刘桓之慕。惜以年久健忘,已不能举其书之名。仿佛记为《萤窗异草》或《谐铎》。顾曾就此二书觅之,亦复未得。不详其究出何书,心常为之耿念。
  关于断袖分桃事迹,如弥子瑕、鄂君、董贤、韩嫣、郑樱桃之类,古籍中纪述颇多,清代袁随园尤喜言之,故《新(续)齐谐-子不语》内,涉及此类事者,数见不鲜,第可取者则鲜。惟钮琇所撰《觚剩》中,有粟儿姜郎二则,文词隽雅典丽。较《聊斋》之“黄九郎”,有华俚之别。
  近人笔记有《鹘突谈》一卷,内中多纪湘闽岩洞之奇,颇清丽可喜。卷尾载有某夫妇二文,一为其夫寄妇之白话家书,一为其妇之“四香居士传”,笔下均飘逸有仙气,而家书尤艳奇绝。伊彼梁孟,盖赵管之俦也。
  诗词香艳之作,六朝隋唐为甚。《玉台新咏》、《玉树後庭花》诸作,藻琢为美,华而少实。至唐之中晚,始趋于恣放豁露。诗如元微之“会真篇”,及韩冬郎之“四体美人娇欲泣”、“六寸圆肤光緻緻”两绝,“忙裏不知金钿落,暗中惟觉绣鞋香”、“眼波向我无端艳,心火因君特地燃”二律,与女冠鱼玄机之“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去散已悲雲不定,恩情须似水长留[按:似应作流]”两律,指不胜屈。词中淫亵语尤多。试取全唐词观之,自知其美不胜收。犹忆有“浣溪纱”两半阙云,“醉後爱呼娇姐姐,夜来留待好哥哥。者番情事久长么。”又“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读之而不动心者,直木石人也。
  古今诗词咏美人体貌动止,幾乎纤细靡遗,惟于女子如厕一事,殊[按:原作硃]鲜及之。只唐李义山集中有“药转”一律,虽经後世多人曲为笺释,证其非指如厕,然试诵“露气暗连金桂苑,风声偏猎紫兰丛”二语,慧心人闭目深思之,当知其确切不移。况全首贯通,无一语稍离斯义乎。
  宋代诗词之香艳者,每出于伟人名贤。如韩琦、欧阳修、文彦博、司马光诸公,歌咏相传,率多风流旖旎,不类其为人。可见怀情悦美,出于天性,本不碍于名节事功,正无须厚自掩抑也。
  清朱竹垞一代儒宗,而《曝书亭集》中“风怀二百韵”,温黁柔艳,刻骨镂心。当时友人有劝删之,免为盛德之累者,朱谓宁死後不食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诗。竹垞之性真,胜其远祖晦庵多多矣。集中并有《静志居琴趣》一种,皆为倚声,与“风怀”诗同为本事之作也。
  昔人有“美人诗”约廿律,由深闺起,至孕玉止。举凡妇女之事,备形吟咏,极工绝艳。予曾抄存之,数经播迁,不知何时失去。继又见“新婚竹枝”十五首,虽浅易不逮前诗,而骀荡差堪继美。兹摘其尤艳者,录出如下。
  “解去香罗带一条,中衣宽褪卧红绡。可怜玉腕支持处,压损轻盈杨柳腰。”
  “绣帏锦帐静无哗,兰麝飘香绕绛纱。今夕风流何所喻,玉簪直插牡丹花。”
  “仰卧承欢织锦衾,情思荡荡汗淋淋。柳腰无力花心颤,如此风流不可禁。”
  “雲鬟摇乱绿鬆鬆,一段香魂顶上冲。不顾羞颜推复挽,唤郎声在有无中。”
  “一为纵送一销魂,气有兰香泪有痕。檀口轻偎红粉湿,侬侬小语细温存。”
  “娇莺雏燕微微喘,暮雨朝雲暗暗酥。为问萱堂知道否,儿之清白被人污。”
  “鸳鸯帐裏情无限,翡翠帏中夜欲阑。拭净馀痕神已倦,檀郎醒後复求欢。”
  汉《说苑》残石载匡人围孔子,令穿九曲明珠事。大意谓孔子适陈,途遇二女采桑。孔子过而调之曰,南枝窈窕北枝长(谓在南者美而在北者躯长也)。女子接吟曰,夫子游陈必绝粮。九曲明珠穿不得,回来问我采桑娘。至匡果被围,匡人令穿九曲明珠,孔子无以应,忆路女之言,乃遣子贡返求之。至某处不见二女,惟地上插一木枝,旁有土三撮。子贡悟为杜三娘也。亟往访问,遇樵夫示路(樵人答子贡亦七言韵语),得见三娘。告以以蜜涂珠,将丝繫蚁。不过,以烟熏之。子贡归,如其法穿珠,匡人乃解围去(汉去春秋未远,此说果为汉人所传,当有依据。则七言诗始于柏梁之说,亦随之推翻矣)。按此则今《说苑》中未载,当系佚文。其时既有此说,未必无据。且汉东方朔“九辨”中,亦有“路室女之方桑兮,孔子过之以自侍”之句,揆诸上说,适可互证其相符。盖孔子不特调之,而且媵之矣。圣如夫子,尚不免情悦目成,後世小儒,乃强为遏窒,多见其未闻道也。
  自来惧内,陈季常戚继光最著。戚之英明伟烈,固世所知也。季常在宋时,亦为豪杰之士。少有大志,好骑射击剑,中年隐于光黄间。曾读苏子瞻“方山子传”者,类知其跅弛瑰琦,绝非庸俗懦夫比也。不特季常也,其妇柳氏亦巾帼鬚眉,非常女子也。宋人笔记中,载其尝携两鬘,戎服峦鞾,挟弓矢,连骑猎于山中,见者目之如红线隐娘一流人物。是则■■[按:此处原缺两字]尽知也。世有此种奇女子,虽为其厮养仆役,亦所甚甘,矧为之夫而惧之,不亦宣乎?故惧内非英杰不能,亦非其人莫能惧。後世懦闇之夫,制于悍妇,而比之于季常,诬矣(以上皆录[按:原作绿]自《摭谭》)。
  灵犀有《香艳拾慧录》云,髀生君《香艳摭谈》,博洽渊雅,服膺久矣。尝有志汇编古代香艳文字,引为同调。君工篆籀,于书中有欠雅驯者,拟代以古文奇字。此宏愿也,顾恐不易偿耳。试以九品,各从类别,则《杂事秘辛》、《飞燕外传》、《控鹤监秘记》、《汉宫春色》、《河间妇传》,此上上也。《三山秘记》、《痴婆子传》、《闺艳秦声》,此上中也。《金瓶梅传》、《肉蒲团》,亦名《觉後禅》(俗名《耶蒲缘》),《海陵王》、《杏花天》,此上下也。《西厢记》、《红楼梦》、《绿野仙踪》、《游仙窟》,此中上也。《品花宝鉴》、《野叟曝言》、《帘外桃花记》、《女仙外史》,此中中也。《倭袍记》、《如意奇缘》、《玉蜻蜓》、《凤双飞弹词》(此书出女子手笔专谈男色,大有女儿国王狎男妾之故智),此中下也。中等三品,皆偶有香艳处,非全篇尽艳文也。其馀自郐以下,若《绣榻野史》、《株林野史》、《灯草和尚》、《桃花庵》,此下上也。《隔帘花影》、《香闺秘记》、《桃花记》、《如意君传》,此[按:原作比]下中也。《牡丹奇缘》、《闺中秘史》、《情海缘》、《花下缘》,此下下也。其馀秘本甚多,或已失传。就余所知者,如《新台秘史》、《玉娇李》、《摩登伽》、《恋情人》、《龙阳逸史》、《媚史》、《催晓梦》、《绣谷春容》、《丰韵情书》、《燕居笔记》、《浪史》、《闲情别传》、《僧尼孽海》、《灯月缘》、《巫山艳史》、《觉世梧桐影》,皆香艳说部也。《花锦营》,半图半文,为明版,最为珍贵。《素娥篇》、《国色天香》、《花阵绮言》,皆珍本也。《浓情快史》亦负盛名,偶于坊间见之,殊不见佳。《东游记》,疑即《三山秘记》(又名《枕中秘》)。以上各书,故都或可物色,然可遇不可求也。叶德辉所刻三种《双梅[按:原作某。想为“楳”之误]景闇丛书》、《于飞经》(经人改为《白话名姓术》)、《房中奇术》(附“天地阴阳交换大乐赋”)及《玄机中萃》、《兰房秘诀》、《摄生秘术》、《金古奇方》、《紫闺秘书》,皆言房中术者,又属一类矣。惜华君所见极多,恒为余言之。彼拟撰《猥本解题》或《禁书提要》,数年来犹未见其着笔,想以人事冗琐,无心及此。况此等无聊文字,尤惧为伪君子所呵责。余曾见有伪诈之辈衣冠俨然,其行止卑污,人所共知,亦复恬不知耻,责人无已。气馁者惧其狺狺,惟有搁笔之一道。若我辈饮马长城窟,结客少年场,畅所欲言,又何惧于小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