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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园道古
陈眉公曰:『余极喜诵南宋陈征仲二语:禄饵可以钓天下之中纔,而不可啖赏天下之豪杰;名航可以载天下之猥士,而不可沈陆天下之英雄。』
陶石梁曰:『夏日之蚊,其吻入肤,必回翔审视,喋人之血而人或不知;至秋月,则匆遽无理,遇人便螫,血未濡吻而身已糜碎。晚近贪吏,皆秋月蚊也,固是品格日下,亦是时序使然。』
陶庵曰:『世乱之后,世间人品心术历历皆见,如五伦之内无不露出真情,无不现出真面。余谓此是上天降下一块大试金石。』
陶庵曰:『世界鼎革,譬如过年清销账目,余见积善与积不善之家俱有奇报,而目前造孽之人受报尤速者。此是年近岁逼,赊取年货,一到除夜都要销算,不能久延也。』
陶石梁曰:『慈湖先生曰,先君常步至蔬圃,谓园丁日:「吾蔬每为人盗,取何计防之?」园丁日:「须挤一分与盗者乃可。」先君顾某日:「此园丁吾师也。」作家者亦宜知此意。』
陶石梁曰:『狄仁杰不识娄师德,师德每于武后前称仁杰之贤;寇准短王旦,而旦专称其美。人皆服二公德量。余谓此深于涉世者,非独德量之过人也。行之久久,不特令人主见重,亦当令其人闻而自愧。』
江邦玉曰:『李纲极善作事,苦不得君;王安石极为得君,不善作事;孔明忠而早死,人恨其夭;褚渊老而失节,人恨其寿。是以谓之缺陷。』
陈眉公曰:『富贵功名,上者以道德享之,其次以功业当之,又其次以学问识见驾驭之,其下不取辱则取祸。』
富平孙冢宰在位日,诸进士谒选,齐往受教。孙曰:『做官无大难事,只莫作怪。』真名臣之言。
王文成与友人讲学,友人曰:『某非不愿学,只是好色。』文成笑曰:『家里只这个丑婆子,恁么好色?』其友于言下猛省。
近一仕官,贪得无厌,其母诫之曰:『人吃饭是一碗一碗吃的,你贪多,左右嚼不碎。』
石亨恃宠,造第越分。一日,上登翔凤楼,见亨新第,顾问恭顺侯吴瑾、抚宁伯朱永曰:『此何人居?』永谢不知,瑾曰:『此必王府。』上笑曰:『非也。』瑾顿首曰:『非王府,谁敢僭妄若此?』上不应,始疑亨。
江邦玉曰:『东逝之长波,西垂之残照,击石之火星,骤隙之迅驹,风里之微灯,草头之悬露,临崖之朽树,灼目之电光,人世之不足恃,类如此。』
锺伯敬督学闽中,方孟旋送之曰:『君此行,须办三十年精神,使此三十年间所用道德、功业、文章皆出君门下,勿徒爱恋一榜中耀目也。』
归子慕敕其子曰:『人能亲近贤者,虽有下纔不至堕落。吾无以贻汝,贻以此言。』
六婶娘性卞急,以争屋事与钱相公家大哄,颇骇听闻。陶石梁先生偶至叔家,婶娘出诉,备陈其颠末。石梁先生乃顾六叔曰:『尔鞾,此皆尔不是,凡人家抵御外侮,皆男子之事,奈何累及夫人?』陶庵在旁,深服其答付之妙。
王阳明先生行于衢,有二人相诟,甲曰:『你没天理。』乙曰:『你没天理。』甲曰:『你欺心。』乙曰:『你欺心。』先生闻曰:『小子听之,斯两人谆谆然讲道学也。』门人曰:『诟也,焉为学?』先生曰:『汝不闻乎?曰天理,曰欺心,非讲学而何?』曰:『既讲学,又焉诟。』曰:『夫夫也,惟知求诸人,不知反诸己故也。』
陈眉公曰:『人之嗜名节,嗜文章,嗜游侠,如嗜酒然,易动客气,当以德性销之。』
陈眉公曰:『嗜异味者,必得异毒;挟怪性者,必得怪疾;习阴谋者,必得阴祸;作奇能者,必得奇穷。庄子一生放旷,却曰寓诸庸,原跳不出中庸二字也。』
陈眉公曰:『颐卦慎言语,节饮食。然口之所入者,其祸小;口之所出者,其罪多。故鬼谷子云:「口可以饮,不可以言。」』
陈眉公曰:『药以生人,而庸医以之杀人;兵以杀人,而圣贤以之生人。』
海忠介抚江南,为徐华亭处分田宅过于刻核,华亭不堪。有为华亭解者,谓海曰:『圣人不为已甚。』海艴然曰:『诸公岂不知海瑞非圣人邪?』言者默塞。
祖制京官三品始乘轿,科道骑马,后来皆僭用轿矣。王化按浙,一举人大帽入谒,按君不悦,因问曰:『举人戴大帽始自何年?』举人答曰:『始于老大人乘轿之年。』
时纯甫与王季重弈,时边已失,角亦将危,辄苦曰:『鼷鼠又来食角。』季重曰:『食谁之角,但可之杀,杀时犉牡,有捄其角。』
锦衣王佐孽子不肖,好博纵饮。有别墅三,其二为陆炳所得,其一最雄丽,复欲得之,乃指以狎斜,捕其党与家奴,证成其罪。不肖子母,故佐妾也,亦在捕中。入对簿,于强辩,母膝行前,道其子罪甚详。子恚,呼曰:『儿到此地,母奈何速之死?』母叱之曰:『死即死,何说?』指炳坐,顾曰:『而父坐此非一日,作此等事不止一件,而生汝不肖子,天道也,复奚为?』炳颊发赤,趣遣之出,事遂寝。
张禺山晚年好纵笔作草书,不师法帖,殊自矜贵。常书一纸寄升庵,书其后曰:『野花艳目,不必牡丹;村酒醉人,何须绿蚁。』
世宗皇帝问一古德:『杭州飞来山从何处飞来?』古德曰:『天竺飞来。』帝曰:『既能飞来,何不飞去?』古德曰:『一动不如一静。』又看一大士像,问:『大士手中何物?』曰:『念佛珠。』帝曰:『所念何佛?』古德曰:『念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感观世音菩萨。』帝曰:『何以自念自己?』古德曰:『求人不如求己。』
一禅师被召朝见至尊,口称万岁。至尊下殿,手挽之曰:『师莫行礼,且说明何以谓之万岁?』禅师合掌遽言曰:『尧、舜、禹、汤、文、武,至今还在。』至尊大悦,宠礼甚厚。
湖州庄龙作明史,以查伊璜刻入较阅姓氏。伊璜知,即检举学道,发查存案。次年七月,归安知县胡子容持书出首,累及伊璜,伊璜辩曰:『杳继佐系杭州举人,不幸薄有微名,庄龙遂将继佐刻入较阅。继佐一闻,即出检举,盖在庚子十月,胡子容为庄龙本县父母,其出首在辛丑七月。若以出首蚤为功,则继佐前而子容后,继佐之功当在于容之上;若以检举迟为罪,则继佐蚤而子容迟,子容之罪不应在继佐之下。今子容以罪受上赏,而继佐以功受显戮,则是非颠倒极矣!诸法台幸为参详。』公衙门俱以查言为是,到部对理,竟得昭雪。遂与胡子容同列赏格,分庄龙籍产之半。
陈眉公曰:『余二十年前读《太阳元精论》,即大暑能坐卧赤日中。年来懒习此法,即广堂匡池,高梧修竹,颇以炎蒸为烦。因思此时田野耕耘,道途推挽,其匍匐状殆不可言,若狱中人杂秽粪土,烦冤疫痢,转视此等,又如天上人耳。旁师每奉旨热审,他未有能行者,若得仁人君子请定为例:暑月无得滥受词,无得轻羁候。务使眼前火坑化作清凉世界,只在当路者念头动,舌头动,笔头动,一霎时耳。』
陈眉公曰:『余读书南湖,每饮必施鸟,童子遂于施食处张罗待之。余谓门人云:「隧人氏教民火食,而秦始皇以之烹儒焚书;阎立本、吴道子画地狱变相于寺壁,化导愚顽,而酷吏仿其刑具以恣罗织。自古好事尝被恶人弄坏,即鸟食一事,所施未几,而童之杀心动矣。故曰好事不如无。』
王阳明曰:『凡人言语,正到快意时,便截然能忍默得;意气正到发扬时,便翕然能收敛得;忿怒嗜欲正当腾沸时,便廓然能消化得,非大勇者不能。』
快园道古卷之五夙慧部
陶庵曰:昔孔文举聪明绝世,而陈韪嘲之曰:『小时了了,长未必佳。』向以为陈韪一时嫉妒之言,今乃阅世既久,而知斯言之未始不确也。汉昭帝十四能知上官桀之奸,而长来聩聩,一无所闻;鲍照才思藻发,及至有年,顿觉才尽;而王勃自《滕王阁》一序之外,亦遂凋落,无所见长。盖少年智慧亦似电光石火,政不可据以为常也。嗟余老惫,犹忆稚年,文举有言:『想君少时,必当了了。』集夙慧部五。
舒芬之父得一葬地,形家曰:『此地必发鼎元,然当在四世之后。』舒父曰:『我不能待也。』芬童年侍侧,曰:『信若此,何不葬芬三世之祖?』父从之,芬果大魁天下。
洪钟四岁能作大书,宪宗召见,命书『圣寿无疆』,锺握笔不动。上曰:『汝容有不识者乎?』锺叩首曰:『臣非不识,第不敢于地上书耳。』上命舁几,一挥而就。
王弇州髫时见有鬻刀者,其师戏刻韵教之作诗,王辄成句云:『少年醉舞洛阳街,将军血战黄沙漠。』师曰:『子异日必以文章名世。』
李东阳四龄能作大字,景帝召见文华殿,命书『麟凤龟龙』四字,写至龙字,手腕无力,其勾用小鞾戳上。上大喜,抱置膝上,赐珍果及宝镪。六岁,与程敏政同召,上试用对云:『螃蟹浑身甲冑。』敏政曰:『凤凰遍体文章。』东阳曰:『蜘蛛满腹经纶。』后程官学士,李大拜,兆于此也。
杨用修十二岁随太师守制蜀中,大父授易两句,而洽拟作《古战场文》,有『青楼断红粉之魂,白日照苍苔之骨』数语,大父极称赏。后命拟作《过秦论》,益大奇之,曰:『吾家贾谊也。』
戴大宾,莆田人,八岁应童子试,见主司,主司怜其幼,指所坐椅云:『虎皮褥盖太师椅,试作一对。』大宾应声曰:『兔毫笔写状元坊。』主司称赏。正德戊辰,果探花及第。
解缙,吉水人,六岁能作诗。祖父戏之曰:『小儿何所爱?』缙应声曰:『小儿何所爱,爱者芝兰室,更欲附龙飞,上天看红日。』祖大称赏。年十八,登洪武二十一年进士,选入翰林。
彭华年十五,常过邑城,坐客有持故契争产者,辩论不已。华齿坐下,独抗声曰:『此赝契也!』众惊问故,曰:『契果出革除庚辰年,则当以建文三年书,乃曰洪武三十三年,非赝而何?』争者赧然而罢。
先高祖太仆,葬天农祖垅,开圹,有黑气弥瞒,匠石恐泄气,欲遽掩之,先文恭甫六齿,言:『此杀气,政须放尽乃佳。』太仆从之。黑气尽,清气冉冉,乃遂掩圹。十三年后,而文恭遂荐贤书。
潮阳女子苏福,八岁赋新月诗:『气朔盈虚又一初,嫦娥底事半分无。却于无处分明有,好似先天太极图。』惜十四而夭。
杨石淙五六岁聪敏绝世,人欲试其心计,戏取铺家日了帐,杂记各姓所买米、盐、鱼、鲞之数,令目一过,用别本写出,半字不讹。
袁太冲七岁与群儿戏,自称小相公。彭鲁溪公出对云:『愿为小相。』袁应声曰:『窃比老彭。』
于忠肃少有大志,出语不凡。八岁时,衣红衣骑马,有邻老呼其名,戏之曰:『红孩儿,骑黑马游街。』公应声曰:『赤帝子,斩白蛇当道。』闻者惊异。
解学士童时,妇翁过其家,解父抱缙置椅上,妇翁戏云:『子坐父立,礼乎?』缙曰:『嫂溺叔援,权也。』
于少保髫时,梳丫髻,僧古春戏曰:『牛头喜得生龙角。』于应曰:『狗口何曾出象牙。』走归,梳三角髻出。僧又戏曰:『三角如鼓架。』于即对曰:『一秃似雷槌。』
高祖太仆公成进士,文恭十岁。太仆公出对语令文恭对,曰:『脱颖渐居客后。』文恭应声曰:『致身肯让人先。』太仆公大奇之。
解学士七岁时,友人持其父影至,解横写『图写禽兽』四字于上,友人大恚怒。解取笔续之云:『图公之象,写公之形,禽中之凤,兽中之麟。』友人笑而奇之。
王文恪七岁时,附学于舅氏,一小女使送茶,王戏握其手。有告舅氏者,舅氏出一对曰:『奴手为拏,此后莫拏奴手。』王即对曰:『人言是信,从今毋信人言。』
顾东桥填楚,张江陵纔十二岁,应童子试。东桥曰:『童子能属对乎?』出曰:『雏鹤学飞,万里风云从此始。』张曰:『潜龙奋起,九天雷雨及时来。』东桥大喜,解金带赠之。
景清少颖敏,同学生有秘书借阅,次早索还,清曰:『亡有。』讼之学师,清持书往见,曰:『此清所业书。』即诵终卷。生则不能忆一字。学使叱使去。清出,即还其书曰:『书故尔书,聊相戏耳。』
山东于阁老慎行,年八岁,看邻家造新房,有老人出一句,呼慎行对之,曰:『磨砖砌地。』于即应之曰:『炼石补天。』出口即有宰辅气象。
苏州状元施盘丱角时,有张都宪者,令属对,曰:『新月如弓,残月如弓,上弦弓,下弦弓。』盘应曰:『朝霞似锦,晚霞似锦,东川锦,西川锦。』都宪大奇之。
陆景邺三岁能作对,夏日采菱,匿数枚,封公呼命之曰:『畏母偷菱走,能对则食。』答曰:『思亲怀橘归。』四岁在乡塾,先生出对曰:『石狮子呆笑。』对曰:『铁马儿假嘶。』又出对曰:『屋下点天灯。』对曰:『楼上打地铺。』
陆景邺十四岁时,古虞田父获禹鼎,塾师命赋之,前四句云:『泗鼎沈秦后,了溪得铎余。尚遗物自夏,兼以地当虞。』塾师赏之。又赋《送族兄客楚》诗云:『相携白玉壶,相送有言无,茜裙最好处,莫约共樗蒲。』
祁世培六岁时,太夫人喜啖鸡蛋,煮数枚作供,为小婢所窃食,问不肯承,世培曰:『匆争。』命持一盆水来,令诸婢逐一嗽之,窃食者吐出则皆蛋黄。
陶庵六岁,舅氏陶虎溪指壁上画曰:『画里仙桃摘不下。』陶庵曰:『笔中花朵梦将来。』虎溪曰:『是子为今之江淹。』
陶庵六岁,在渭阳家,一客见缸中荷叶出,出对曰:『荷叶如盘难贮水。』陶庵对曰:『榴花似火不生烟。』一座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