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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育古鉴
宋肃王与沈元用,同使北地,馆于燕山愍忠寺。见一唐碑,辞甚骈丽,凡三千余言。元用素强记,即朗诵一再。肃王且听且行,若不经意。元用归馆,欲矜其能,取笔追书。不能记者阙之,凡阙十四字。肃王视之,即取笔尽补所阙,又改元用谬误四五处。置笔他语,略无矜色。元用骇服。语云:「休夸我能胜人,胜如我者更多。」信不诬也。
陈几亭曰:「君子有二耻:矜所能,耻也。饰所不能,耻也。能则谦以居之,不能则学以充之。君子有二恶:嫉人所能,恶也。形人所不能,恶也。能则若己有之,不能则舍之。」
萧颖士恃才傲物,尝携壶逐胜,憩于逆旅。风雨暴至,有紫衣翁领二童子避雨于此。颖士颇轻侮之。雨止,驺从入,翁上马呵殿而去,始知为吏部待侍王丘也。明日造门谢罪,引至庑下,坐而责之。复曰:「子负名傲物,其止于一第乎?」果终于杨州工曹。
江阴张畏岩,积学能文,有声艺林。万历甲午,乡试无名,大骂试官。有一道者在旁,微哂曰:「相公之文必不佳。」张怒叱曰:「汝乌知之?」道者曰:「闻作文贵心平气和;心气如此,文安得工?」张不觉屈服请教。道者曰:「文字固要佳,若命不该中,文虽工,无益也。须要自己做个转变,始得。」张曰:「命已不中,如何转变?」道者曰:「造命者天,立命者我。力行善事,广积阴功,而又加意谦谨,以承休命,何福不可求哉?」张曰:「我贫士也,安得钱来行善事、积阴功乎?」曰:「善事阴功,皆由心造。常存此心,功德无量。且如谦虚一节,并不费钱;如何不自反而骂试官乎?」张自此感悟,折节好修,丁酉果中式。
袁了凡曰:举头三尺,决有神明;趋吉避凶,断然由我。须使我存心制行,毫不得罪于天地鬼神;而虚心屈己,使天地鬼神时时怜我,方有受福之基。俗云:「有志者事竟成。」盖人之有志,如树之有根,立定此志,须念念谦虚,处处方便,自然感动天地鬼神而造福由我。今之求登第者,初未尝有真志,不过一时兴到耳!兴到则求,兴阑则止。孟子曰:「王之好乐甚,则齐其庶几乎!」予于举业亦云。
易曰:「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故谦之一卦,六爻皆吉。王文成公示子正宪曰:「今人病痛,大段是傲。千罪百恶,皆从傲上来。傲则自高自是,不肯屈下人。象之不仁,丹朱之不肖,皆只是一『傲』字,便结果了一生。汝曹为学,先要除此病根,方才有地步可进。傲字,反为谦,『谦』字便是对症之药。非但是外貌卑逊;须是中心恭敬,撙节退让,常见自己不足,真能虚以受人。尧舜之圣,只是谦到至诚处,便是允恭克让、温恭允塞也。汝曹勉之!」其毋若伯鲁之简哉!
弘治辛酉,山西和顺县一粮户,上粮讫,去布政司取通关。夜梦县尹至省城南门,撤仪从,止一青衣控马,谓粮户曰:「尔且跟我入会议府。」因随之。一省府县官皆在:太原、平阳、大同三知府上坐,泽、潞、汾、沁、辽五知州前席,其余州县以次列坐。茶毕,俄有符使赍文书至案,曰:「山西新举人榜也。」一官开而唱名曰:「第一名李翰臣,大同府学生。」大同府县皆起,应曰:「其人孝友,多为人方便。」至第六名陈桂,和顺县应曰:「其人遵父命,事继母能孝。」至三十四名,县官应曰:「其人放重利私债,逼死二人命。」中坐者遂打一叉。至四十一名,县官曰:「其人不孝,且逐其弟为人佣。」中坐者又打一叉。至五十九名,县官曰:「其人捏写呈词,好唆人讼,害者凡几家,死者凡几人。」中坐者打一大叉。唱名毕,中坐者命众各举所知。众举凡二十五人,中坐者择九人。命写本者写讫,复谓符使曰:「月内进场,快去,不可误事。」粮户醒而记之。次日领文回,路遇陈桂,曰:「公今年中第六名矣!」为述其事,揭榜果然。
姚若侯曰:嗟乎!天榜已定之后,县官得以纠举而除其名,众官各举所知而补其数,是阳间所中者文章,而阴间所中者德行矣!自隋唐以文章取士,而周汉以来乡举里选之法,阳间不用而阴间用之。盖幽明二教,彼此相成,佐其不逮,如车两轮,如鸟双翼,可偏废哉?且和顺县城隍,阴间岂少衙役,而必借阳世一粮户,跟入会议府哉?亦是城隍一片婆心,指引读书人一条取功名正路,特托粮户口中说出,即是现身说法活城隍也。此城隍何等苦心,何等真切,而世人只泄泄不信,奈之何哉!
李登,年十八,为乡贡首。后年五十不第,诣叶靖法师,乞入冥勘之。师为叩梓潼帝君,恍见一吏持籍示曰:「李登初生时,上帝赐以玉印。十八岁魁乡荐,十九作状元,五十三位至右相。缘得举后,窥邻女张燕娘;系其父澄于狱。以此罪,展十年,降第二甲。嗣后侵夺兄李丰屋基,至形于讼;以此又展十年,降第三甲。长安邸淫良人妇郑氏,成其夫白元之罪;又展十年,降第四甲。复盗邻居室女王庆娘,为恶不悛,已削其籍矣!」师以语登,登愧恨死。
颜光衷曰:「使李生不乞冥勘,则少年乡举,骄淫横佚,自以为福分止此耳!旁观者方且曰:『如此骄淫横佚,且得少年乡举也。』不反谓天道不足信哉?」
林茂先,少领邻荐,家贫,闭户读书。邻家巨富,妇厌其夫不学,慕茂先才名,夜奔之。茂先呵之曰:「男女有别,礼法不容,天地鬼神罗列森布,何得以此污我?」妇惭而退。茂先次年登第。
男女之防,人易蔑之。鬼神在旁,吾能不畏之哉?凛凛数言,可为闇室箴铭。
性行之类多端,所堪举一以例其余耳。中惟淫最重,稍广采以谨法戒云。高忠宪公曰:世间惟色最迷惑人、败坏人。故自妻妾而外,皆为非已之色。淫人妻女,妻女淫人,皆有明验显报。少年当竭力保守,视身如白玉,一失脚即成粉碎,视此事如鸩毒,入口即死。须臾坚忍,终身受用;一念之差,万劫莫赎。可畏哉!可畏哉!
余干陈生善医,有贫人病怯几危,陈治之痊,不责其报。后陈薄暮过之,因留之宿。其姑与妇议,令伴宿以报恩。妇唯唯,夜就陈曰:「君生妾夫,此姑意也。」陈见妇少而美,亦心动。随力制之曰:「不可!」妇强之,陈连曰:「不可!不可!」取笔连书「不可」二字于桌。最后几不能自持,又连呼曰:「『不可』二字最难。」迄明乃去。后陈子入试,考官弃其文,忽闻呼曰:「不可!」挑灯复阅,再弃之,又闻呼曰:「不可!不可!」因又阅,决意去之,忽闻大声呼曰:「『不可』二字最难。」连声不已,因录之。榜后,房师问其子,子不知也。归语其父,因忆为不淫之报云。
姚若侯曰:嗟乎!「不可」二字最难,诚难矣哉!旅客卧帷帐之间,美人灯月之下,漏长烛短,境冷情温,难矣哉!无他,忍而已矣!坚忍而已矣!狠忍而已矣!饥不乞虎餐,渴不饮酖酒。陈生之初曰「不可」也,忍之说也。两斗夺刀,血流不解;败军夺路,中箭不回。陈生之连曰「不可、不可」也,坚忍之说也。蝮蛇螫手,状士断腕;毒矢着身,英雄刮骨。陈生之大呼「不可二字最难」也,狠忍之说也。经云:「视老如母,视长如姊,视少如妹,视幼如女。」奸人妻者,得绝嗣报;奸人室女者,得子女淫佚报。嗟乎!敢不忍乎哉?敢不终忍乎哉?
太仓陆公容,美丰仪。天顺三年,应试南京。馆人有女,善吹箫,夜奔公寝。公绐以疾,与期后夜。女退,遂作诗云:「风清月白夜窗虚,有女来窥笑读书。欲把琴心通一语,十年前已薄相如。」迟明托故去。是秋中式。先期其父梦郡守送旗扁,扁上题「月白风清」四字,以为月宫之兆,作书贻公。公益悚然。后成进士,仕至参政。
陈生连呼不可,以勇胜。此绐疾改期,以智胜;较陈生殊省力矣!然此时再一些不得,宁以吾之不可,学柳下之可焉。
王海日公华,阳明先生父也。尝馆一富翁家,翁婢妾众而无子。一夕,一妾就王,王峻却之。妾出一纸曰:「此主人意也。」上书云:欲求人间子。王即摇笔书其旁曰:恐惊天上神。终不纳。后主人修醮,法师拜章,伏地久不起。主人讶问。法师曰:「适遇天上迎状元榜,久乃得达。」因问状元为谁。曰:「不敢言。但马前有一联云:欲求人间子,恐惊天上神。」主人疑王薄德,故泄前语;而王果状元及第。
此事诸家所记同辞,而公本传不载。意文成公辈体公盛德,特隐之也。将以奖劝后学,须仍表出之。
姚三韭,博学善诗文,馆于怀氏。有女常窥之,姚岸然不顾。一日,晒履于庭,女乃作书纳其中。姚得之,即托以他事辞归。袁怡杏作诗咏之,有「一点贞心坚匪石,春风桃李莫相猜」之句。姚不受诗,且答书自辩其无此事。怡杏缄其书而题云:德至厚矣!生子谌,及孙锡,皆登进士。
浙指挥使延师训子。师病寒,欲发汗,令其子取被。将母卧被以来,误卷母鞋一只。病已,还被,而鞋堕床下,师徒皆不及知。使来视疾,见鞋,疑妻与通。夜讯妻,不服。令婢诡以妻命邀之,己持刀伺其后,俟门启,两杀之。师闻叩门,问何事。婢告以主母命,师怒曰:「是何言与!明晨告尔主人,将治尔罪。」使复强其妻亲往,师固拒之曰:「某家东翁延居西塾,敢以冥冥堕行哉?请速回步。」门终不启。明日,师辞去。使始释然,为述昨宵事始末,谢其误。师随登第。
使当时略启门,即已见杀;在事则诚枉,而论心已非枉矣!此处念头容不得少差。
应天某生赴京试日,旅邸对门,某指挥使第也。有女年及笄,窥门见生而属意焉。使婢授意于生,言父已他往,期以是夜相会。生惧累阴德,不敢领略。同寓一友窃知之,伪为生赴约。婢暗莫辨,引之入。女与就寝,欢洽熟睡。适挥使归,见之大怒,拔剑俱杀之。明日榜出,此生首列。因告人曰:「使吾若往,已在鬼录矣!」
生所惧尚远在阴德耳,岂知现报竟在目前乎?鬼录、登科录,只争些子,可畏哉!
豫章有双生者,其母坐蓐时,骈肩而下,遂莫分孰兄孰弟。相貌笑啼如一,父母亦莫能辨。及能言,因各命名以别之。至就塾,颖悟文墨又如一。甫弱冠,同补博士弟子。覆试日,主司亦讶其莫辨,遂分之以庠。笑谓之曰:「庠者,序也。府庠为兄,县庠为弟。」嗣后遂定某兄某弟。暨完娶,父母恐二媳莫辨,命各以衣履别之。踰年又同月生子,再试又同时补饩。里人咸曰:「命同相同,宜其事事同矣!」至三十一岁,又同取科举,赴省试。寓邻有丽妇少孀者,私挑其兄。兄正色拒之;恐复挑其弟,乃以妇情语弟,复戒之曰:「尔我貌同,既挑我,必复挑尔。尔慎毋惑,作损德事。」弟面是之,后竟与妇通焉。妇初不知其为兄弟二人也。彼此情稔,因与妇矢曰:「我得中,必娶尔。」及榜放,兄入彀,弟被黜。复诳妇曰:「我今虽中,行赴春闱,待发甲娶尔,尤荣贵。」且以乏资斧为言。妇因以所积尽付之。明春,兄又发甲。妇又以为所私者联捷,朝夕望其迎娶;而杳不通问,郁郁成疾。阴以书贻,遂殂矣!所贻书竟达兄手。兄惊诘弟,弟不能讳。次年,弟有爱子,即与兄同举者,暴殇。痛哭不已,双目顿盲,未几亦殂。其兄享福禄,多子孙,称全祉焉。
命同相同,而心便忽然不同,可见祸福皆人自造,而非天之生是使殊也。(与奢俭类所载二太学生事并参,益知祸福非由天定。)
敬圣类
张九成,字子韶。年四十,游郡庠。常闭阁终日,比舍生潜穴隙窥之,则俨然敛膝危坐,对大编,若与神明为伍。后举进士第一,为名臣大儒。
姚若侯曰:若子韶先生者,可谓畏圣人之言者矣!窃怪古人于圣贤书,则肃然敬畏,若与神明为伍;及至觌面见鬼神殊形异相,对之俨然无畏怖心。今人二者皆反是,何也?盖人必有所畏也,然后能无所畏。能不畏敌者,畏将者也;能不畏刑者,畏法者也;能不畏鬼神者,畏圣贤者也。虽然;畏圣贤者,非不畏鬼神也,不畏之于其殊形异相之时也。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者,鬼神之德也;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者,鬼神之法也。今人见鬼神形、闻鬼神语,无不畏者;而闲居则一无所畏,反疑报应为荒唐,诬神灵为虚诞。问其故,则曰:「我不见也,不闻也。夫不可见、不可闻者,鬼神之常也;其可见可闻者,鬼神之变也。君子所畏者,不见不闻之鬼神也。故显则畏之于骏奔对越之间,幽则畏之于尔室屋漏之际。庸愚所畏者,可见可闻之鬼神也。故往往畏之于衰败之候、笃疾之中。然见而后畏,畏而后信焉,晚矣!昔有鬻徐夫人药匕首者,曰:「以之刺人,血濡缕,立死。」愚人不信也。久乃窃而试之,急呼人曰:「果然!」声绝而气亦绝矣。世之待见鬼神而后信者,何以异此?
管宁自辽东浮海而归。风起,将覆舟,舟中人皆呼天忏罪。至管宁,云:「尝一朝科头,三晨晏起,一次不冠如厕。过必在此耳!」时同行诸舟尽没,独宁舟有灯导而前,获济。
以此为过,则其平日谨身之道宜何如!盖圣贤学问,莫先于敬。敬之一字,原彻内彻外、可精可粗之言。内而在心,则主一无适;外而容貌,则整肃庄严。精之至尧舜之钦明温恭,粗之及小学之唯诺拜跪。夫唯诺拜跪,未便能敬,而可以习敬。即君子之整肃庄严,亦岂便是敬?而程子云:「致敬须自此入。」张南轩亦云:「俨若思,虽非敬之道,而于此时可以礼敬。」程子又云:「未有箕踞而心不慢者。」一反观,益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