巢林笔谈


  ◎景佳如画儿子从未远出,初应省试,不能不一往。阻风沙漫洲,舳胪相接,郡中宋氏叔侄,移船头就柳阴,棋于其下。崇友拉予看荷花,夕阳反照,荷净花明,萧疏四五人,科头握蕉扇,委影池塘,若绘江上阻风图。二景绝佳。

  ◎知其不可而犹为之木铎信天封人,固为知夫子者,然未若晨门之语尤深。盖知其可而为之,士君子同有是心;惟知其不可而犹为之,乃极圣人于世之苦心,言外有多少叹息神情。

  ◎昆太科第荣枯昆新乡榜,自丁卯至今连恩科四脱矣,而荐卷往往倍于他邑,亦可怪也。太仓辛酉七人,已四成进士,一会元,一会魁,一探花,皆选入词林。今五魁内一、二、四皆在太仓之镇洋,南北共隽九人。三十里之隔,荣枯至此。

  ◎士贫难为工我邑风俗颇醇,但愿士多自好,便是于皇舆增长气色。科名稀少,要亦地运所驱。斗大昆城,状元六见,盛极而衰,即是剥而必复,正未可量。最可虑者,赤紧占住一贫字,贫则难为工矣。

  ◎科第以人重昆山六状元,多以名位显,惟沈修撰坤,名位不昌,今亦无有知之者。盖科第以人重,人不必以科第重也。

  ◎江阴令虐士江阴令治漕虐士,教官阿令治之。时学宪雷公闻之大怒,即亲诣明伦堂开读《学政全书》,申饬教官。令惶悚谢罪。制台鄂公廉知令不法,奏夺其职,江南人士交口颂公。闻梦公交代亦极称是举,士气为之益奋。

  ◎鬼兵神火夜来辄闻追贼声,出视之,果有火光无数,起灭不常,乍远乍近,踪之绝无影响。犹忆壬辰岁暮,有仆夜半叩门云,火光烛窗,势若数十人排空而来。时先君居北庄,墙卑不足恃,急起鸣金。大父闻之,登层楼远眺,遥语“火渐远勿怖”。于是,戒僮仆更卧起,夜遂不得安寝。至除夜,正料理岁事,传言寇至矣。先夫人挈炜等迁入旧宅,大父张弓矢以备,村人多锄自卫,究亦寂然。按之与今所见相类,或云鬼兵,或云神火,杳渺不必深求。

  ◎更名入泮兄子绍基,更名龠,遂入泮;本字大闾,欲并易之,予曰大吕可。

  ◎院试求签前岁,予姊为昭儿院试,求签于土山庙,签云:“王路宜迁改,前途事业新。故园花渐发,先折一枝春。”昭儿本名福基,以昆山分入府学,皆迁改也。故园二字,切求签之人,春字切时令,渐字先字,并为今岁龠侄兆矣。卜公签,灵应如此。

  ◎实始翦商《宫》之诗曰:“居岐之阳,实始翦商。”盖从周家有天下之后而追溯其规模气象,谓王业实始于此;非谓太王先有翦商之心也。杨升庵按《说文》引诗作戬字解云福也。谓太王始受福于商,而大其国尔。尤足洗千古之惑。

  ◎读古文不可拘泥字句△(一)

  古人文字,拘泥字句不得。《史记》“西伯阴行善”。愚意只言商辛忌刻,即善亦不敢显为。误看阴字,便诬至德。

  △(二)

  季子然章“弑父与君,亦不从也”。亦字,打惺季氏,冷婉入妙。疏作必字,便板。按语气不重,深许二子。

  △(三)

  四岳之荐舜,曰“义,不格奸。”禹之赞舜,亦曰“夔夔斋栗,瞽亦允若。”自其耕田时已化及顽傲,使不进于大恶,而信顺矣;岂厘降以后,反有完廪浚井之事乎?且象即傲,必不敢傲天子之女,悖慢入宫,宁有是理耶?此与臣尧说,均属野语。

  ◎陆讠刃斋陆罗源读书无别好,治家有条理。致政归,课子及孙,丹黄不辍。昭儿,其婿也,亲之有益。

  ◎亳州同知死漕米亳州ヘ顾周士,以漕米数上不收,愤激晕官仓,归一夕卒。

  ◎训导得官少滥厕训导一官,由增附而廪;积考三十年无误,得贡;贡又数年,得官,较他途独少滥厕。圣朝敬老尊贤,尤当念之。

  ◎痘殇复活有痘殇而撇棺于野者,犬坏其棺,则死者闯然出焉。其父负归,竟无恙。

  ◎农书占验农书占验,“小暑雷,倒黄霉。”今连旬阴雨,溪水浮岸,果验其占。又谚云:“六月被,田无米。”盛夏太凉,不宜于岁。

  ◎屋诛非夷族读书具特识,我于升庵公低头欲拜矣。《周礼。秋官》有屋诛之文,谓如汉世下蚕室之类,非谓夷族也。救康成之失,正刑书之误,有功经学,有裨宪典。

  ◎揽讼被祟有叶某者,尝以揽讼诳重贿,讼败,其关说人无辞于贿者,自缢死。死而见诸途,叶忘其死也,与之语,寻灭,悸而病,且死,连呼“汝蔑我”。审之,则又女子声。女子者,娄东人死于兄嫂者也。其兄嫂将出,有支粟者,以属妹曰无过予,反则过与焉,诟詈不止,女愤死。叶造语坏其声,故亦祟及之,叶遂毙。

  ◎虫灾交白露节,水如沸,稻根易腐,腐则虫生,理有固然,然不意若此之甚也。月初入郡,闻府三县间有虫灾;而我邑禾苗,谓西成可望。中秋,虫亦冥冥起,不数日,蔓延无既,向之所谓者,一望尽赤。积贫之邑,罹此奇灾,伊谁堪之!

  ◎暴殄日甚天之生财,未尝靳之,而亦未尝不惜;受之以节,斯益耳。吴俗奢靡为天下最,暴殄日甚而不知返。譬如人授物于人,见其郑重爱护则喜,否则施者倦矣。天心宁有异乎?

  ◎岁饥筮占岁大饥,民无所恃。为筮之,占《离》之彖,辞曰:“离利贞,畜牝牛吉。”离者,丽也。牝牛性顺,象民也。利在守,必得所丽而畜之。其朝廷兴发之兆乎?筮火漕,占《履》之九四,曰“履虎尾,诉诉终吉”。苛政猛于虎,故有履尾之象,不能不诉诉而惧,惧而终吉,缓征有望焉。或有筮得《师》之九二者,曰“王三锡命”,则皇维时其诏恤矣。越数日,奉恩旨,一切蠲缓;赈折诸大政,靡不毕举,如其占。

  ◎林氏旷达太仓公之如夫人林氏,无所出,尽弃其膳田,为公整理坟茔;更择一地,葬其同侍之娣某氏,而营寿圹于其右,曰:“均无子,谊合窆。”其身后所需服物赍赉之费,贮一箱,授川东公。处分井井,半年而卒。盖不惟旷达足称,其深识远虑,尤女而丈夫者也。

  ◎东园不保东园名胜,一朝濯濯,不咎子孙之不保,咎前人之多事。

  ◎拨米江南疏阅临桂陈公奏拨米江南疏云:“江南地广民稠,即遇丰稔,而本年所产,犹不足供民食。”公尝任江臬,故能深悉其艰;今以湖抚追念旧属,如此,此之谓民之父母。

  ◎文皇因梦建灵济宫明文皇有疾,梦二真人授药,疾愈,因建灵济宫,封玉阙、金阙两真君,即五代时徐温子魏王知证、梁王知谔也。二徐何功德而为真人耶?殆亦刘聪、遮须国王之类耳。文皇自命英武,遽信杳渺之梦,为之建宫崇奉;畏死幸生,乞灵神鬼,不亦取笑后世乎!倪文毅岳为宗伯时,斥为叛臣之裔,不肯与祭,卸其事于寺官,甚有见识。

  ◎添丁乙亥十一月十一日寅时,孙关锡生,高王父云扶公一支,又添一代矣。于侍御遇仙公为二十六世孙,为之志喜。昭儿于其未孕时,梦帝君手授,予已预定今名。

  ◎读书须善自理会孙季昭《示儿编》:伊尹放太甲于桐,放字是教字,应是篆籀相似之误。审是,而成汤放桀于南巢,安知不是封字?即如象封有庳或疑为放。放与封,亦自有误。当时去古未远,犹难考信。秦火之后,经史残缺,读书者须善自理会。

  ◎缀虫灾志岁届除矣,自八月迄今五月间,所蒙圣恩广博,贤宪承宣,及一切被灾拯灾情事,缀《虫灾志》一卷。既卒业,不禁喟然与叹,天之怒民甚矣,皇之爱民至矣。怒民之天,不能不爱爱民之主,为之下时雪,降甘露,以应圣德。《书》曰:“惟德动天。”于今皇尤信。

  ●卷六◎娄东名贤我吴故多贤绅,而娄东光禄卿沈公清正,尤不可及。公自词林出守大郡至方伯,外任十余年内升,家无余储。致政后,屡主讲席,一以敦行励多士,一时士多自好;而州中诸缙绅亦因此养望者多。可贵哉,名贤之化也!

  ◎毁寺得报陆讠刃斋尹罗源时,见县治倾颓,集绅士议所以治之者。时县有古刹,以奸僧多问罪去,寺且就废。众议撤材以新县治,讠刃斋然之。择日起工,正梁方动,一董事立毙其下,而讠刃斋亦即于是日中风得病,寻致政归矣。明时郑介庵,吾邑夙儒也。邑有慧敦寺既废,介庵请于县主,得寺地数弓建贞祠。介庵死,其孙名镛者,数梦游地府,见其祖在烈焰中,自言为废寺受此报。予因罗源事而并录之,以为轻毁佛寺者戒。

  ◎灾年米价顺治四年丁亥,邑之西门外严子祥家王瓜生李,是岁大饥,米石价四两。八年辛卯,大水,米石价四两二钱。今本地米价至五两外矣。

  ◎瘟疫△(一)

  疫气缠联,触之即病,病即死,死亡无算。衣冠中得祸最惨者,无如周鲲庄,一家七口俱毙,存一孱弱子,甥继,非其出也。

  △(二)

  有市牙赵某者,病疫,为鬼卒摄至冥司。一绯衣者坐堂皇上,先有二人参差伏阶下,视之,则素熟诸生诸某,后则其子也。绯衣者拍案大怒,数其刀笔构讼,喝卒以戈舂之,肠出于腹,其子为乞哀,曰:“尔助恶,亦无生理,差几日耳。”次及赵,卒亦摔而殴之,伤其目及臂。赵惺,眚一目,不觉臂忽短。即侦诸消息,日前已腹痛死,越数日其子亦毙。

  △(三)

  诸生吴师圣,病七日不惺,一绿衣吏导之去,殿庑如城隍庙,俾写册籍。写几日,手腕欲脱,询其旁,曰:“他日当来莅事,今且听归。”吴惺,一一可记忆,语予曰:“冥中定罪,莫严于刀笔,而骨肉相残者即次之。吾后当为冥官,大约判官录事类耳。”

  △(四)

  有孙某者,病中恍惚见周鲲庄父子在冥中,衣冠如平生,壹似有所事者。

  ◎赉宇不愧我徒先高祖云扶公馆巴城时,夜有孀妇叩门,欲以讼词冫免公,公严拒不纳。杨维斗先生闻之曰:“赉宇不愧我徒。”赉宇,公初字也。

  ◎琴声忽自内出秋来,病与贫俱,夜坐小斋,郁结不解,忽琴声自内出,不觉跃起,妇能忘境,我乃为境滞耶?因取琵琶酌两三弹,作黄连树下唱酬,其声冷冷,终不能单以缓,发以散也。

  ◎雷钅宏都宪雷公,学问人品,为当今朝绅之表;历任江浙学政,教泽深矣。去岁浙江荐饥,公以学臣具疏,尤感动邻省。今乞养归闽,士民咸切重临之望焉。

  ◎办赈贪墨弭灾平憾,皇仁已极靡加,而我新阳独在糊涂帐里,吃昏闷苦,何也?盖县主某,悉以其事委之三吏,三吏用事,而新政不可复问矣。予作伤鹿城诗,有“广收金粟治田园,回头笑指街前骨”句,书其实也。昆邑许侯较慈惠,而太翁又能道之以善,故治荒迥别,吏亦视新阳末减。

  ◎田荒地白荒札相仍,人稀力尽,虽曰“力田不如逢年”,年岂能为不艺者熟乎?起视四野,田荒地白者多矣,如何如何!

  ◎续虫灾志今年耳目所经,都属可骇,择其的真者成《续志》一卷。续志者,续《虫灾志》也。嗟乎,虫之为祸,烈矣哉!

  ◎毋为已甚圣驾南巡,黜苏州知府某,清吏治也。某去位之日,吴民将窘之。一别驾温谕之曰:“狼狈至此,亦足矣,毋为已甚。”众乃退。

  ◎娄东光禄公甫里许竹素,与娄东光禄公同年,最契友也。见公清苦,语次说公以娱老之计。公拂衣起,未竟其说而罢。予盖闻之桓重云。

  ◎顺治三年席费清河与太原联姻,两家皆贵而赡,其记顺治三年婚费:会亲端席十六色,付庖银五钱七分。盖其时兑钱一千,只须银四钱一分耳。而猪羊鸡鸭甚贱,准以今之钱价,斤不过一二分有奇,他物称是,席之所以易办也。今士大家窘况者多,较前宦相去悬绝,而物价又四五倍于前,勉措而不知节,乌得不日贫?

  ◎叶寿承至老冠服一式吴市日鹜新异,趋时者竭蹶勉应,此伤财大蠹也。我邑叶太翁寿承,自少至老,冠服一式。一日,易冠郡肆,索旧制高边者,市人都笑曰:“久不见此式矣。”因令其另制。使士夫尽尔,创新者自止。

  ◎作闺饰篇闺中衣饰,尤不可为市门转移。予尝斟雅酌宜,作《闺饰篇》置《屑金集》中。

  ◎柴云章至孝柴云章先生性至孝,所著有《养亲说》,皆其晨昏践履之实。丁巳乡荐,以第三人冠其经,太翁年过八十,犹及见之。世称先生养亲、显亲两无负焉。而以予所闻,更不止是。太翁尝得危症,先生百计不效,至尝溲秽;又股上有剜痕大寸许,或叩其故?但言伤在某日,不明其所以然。按之,正翁病笃时也。翁脱万有一起之危,寿至大耋,皆其至诚所感,而世人有不及尽知者矣。书以补志乘之缺。

  ◎功不及杜士言徐观察守乌蒙,苗寇薄城下时,徐以公事留省,一切捍御机宜,皆出自幕宾杜士言。后徐议叙擢官,功不及杜。当围守时,人有以危言惧杜者,杜曰:“脱不济,先杀夫人,我等皆自尽耳。”壮哉斯言!缓急可恃人也,不遇而死,惜哉!杜之友柴葵阳,诚信士也,属予记其事。

  ◎漕粮新弊漕政自制台尹公清弊以后,官民安帖久矣。迩年粮户米色,迥胜于前,而霉数告,其咎安在?往时粮艘开时,但闻插入谷子。近传运丁巧弊叠出,着水不已,甚至衬灰图涨。幸而混交,则利归愁壑;脱或烂,则罪诿收粮。连年米坏,职此之由。此言亦未必无因,并察之何如?

  ◎舒仲应散军粮赈饥袁公路以米十万斛,给沛相舒仲应为军粮。时大旱岁饥,江淮间人相食,仲应悉散以给饥民。术将斩之,仲应曰:“以一人而活万人,死不恨。”术亦终赦之。事有可以活万人者,亦直得一死,且亦未必遂得死祸。中人如术,尚能赦之,而况明君圣主乎?然亦不可先存一幸生之念,盖事贵果决,稍一回顾,便不能毅然行之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