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园丛话


  ◎端卿刺史元和顾端卿先生名元揆,中顺天乡试,为果亲王宾客,除浙江龙泉令,擢绍兴府南塘通判,颜其堂曰吏圃,自课其子,日坐堂皇,据案著书,俨如学舍。升罗平州知州,未赴任,适丁继母忧。服阕,起补黔西州知州。端卿居官,不名一钱,而清俸无多,犹时时分给寒苦,虽盎无储粟弗顾也。老年益自刻励,终日赋诗作画,犹不辍云。

  ◎子居明府武进恽子居明府名敬,乾隆癸卯举人,其先为汉平通侯杨恽,因名为氏。恽之子梁相迁毗陵,自汉至今未尝他徙,南田翁其族也。子居以官学教习出为浙江富阳知县。其为官也,刚方正直,清廉自守,而讼断如流,虽老吏莫能窥其奥,一时有神君之目。与同邑张皋闻为莫逆交,两人俱以古文自命。而子居之文尤为杰出,以韩、欧为宗,以理气为主,如长江大河,浩乎其不可测也。丁艰起服后,历官江西瑞金、新喻知县,卒以刚方为上官所忌诖误。后随一仆遨游山水间,数年而卒。余尝有书寄之云:“昔司马子长有言:”如方枘欲纳圆凿,其能入乎?‘“

  良可叹也。

  ◎春嘘叔讷两明府陈春嘘名昶,阳湖人,入籍大兴,中式顺天乡试,出为浙江知县,历署桐乡、秀水、余姚诸县事,皆有惠政。在余姚时,有仙坛一所,相传阳明先生尝降此坛。

  春嘘素不信,为驳诘数事,乩中俱能辨雪,乃大服,请受业为弟于。一日早起,忽见阳明先生现形,修髯伟貌,高冠玉立,而面如削瓜,遂下拜,已不见矣。因手摹一像,凛凛然有生气。余尝见之,虽老画师不及也。春嘘学问淹博,不特明于政事,凡古文、诗赋、词章,及书画、艺术诸家,无不通晓,而尤邃于地理及兵家言,真经济才也。后补奉天锦县,县中俱习武,俱不读书。春嘘为立书院,涵濡教育,不二三年中式者数人。嘉庆十一年,仁宗巡幸关东,献赋者十六人,文教从此大兴。任锦县七八年,图治益精,士民感德,为立生祠。卒于官,年未五十耳。

  吕叔讷名星垣,为毗陵七子之一,国初吕殿撰宫之后也。以明经官海州学正,得保举为直隶邯郸县知县。余戏寄一诗云:“自笑书生骨相寒,出门何处是邯郸。

  早知富贵原如梦,谁肯将来作梦看。愁绪苦长须发短,功名容易别离难。君家老祖如还在,为我先求换骨丹。“叔讷著书甚富,尤长于词曲。嘉庆己卯万寿,尝填《康衢新乐府传奇》,为世所称。

  ◎大绅先生吴郡汪大绅先生名缙,其先休宁人,入籍为吴县学生。好为古文,覃思奥赜,游刃百家,积满而流,沛然无阻。尝为建阳书院山长,以正学导诸生。生平志趣,殆不可测,自作《无名先生传》,与瑞金罗台山、长洲彭尺木为莫逆交,三人皆通禅理,大约以释氏为指归者也。

  ◎青湖先生杭州朱青湖先生名彭,工诗,著有《抱山堂诗集》十卷,武林名士半出其门。

  先生又有《南宋古迹记》若干卷,搜罗颇富,寄托遥深,一生心力尽萃于此。嘉庆丙辰冬,不戒于火,惜哉!

  ◎谦士侍郎侍郎为上海赵光禄文哲少子,名秉冲,字砚怀,号谦士。由国子生召入懋勤殿行走,以勤慎著,钦赐举人,授内阁中书,南书房供奉,久历部科卿寺,累官户部右侍郎,加翰林衔,亦异数也。侍郎博雅嗜古,工篆隶,能模印,尤好金石书画之学。嘉庆十三年七月,余在英相国所寓之近光楼时,侍郎亦在澄怀园,朝夕往还,以金石相切磋,怡然乐也。十九年卒于京师,有恤典。

  ◎味辛司马赵怀玉字亿生,江南阳湖人。为恭毅公申乔曾孙。少读书刻厉为学,家本素封。以乾隆四十五年高宗皇帝南巡献赋,赐内阁中书,擢侍读,出为山东青州府同知。以母忧去官,家渐贫,益自刻励,发为文章,粹然而纯,渊然而雅,一以韩、欧为宗。所著有《亦有生斋文集》二十四卷、诗词集若干卷。

  ◎渌饮先生鲍廷博字以文,安徽歙县人。少习会计,流寓浙中,因家焉。以冶坊为世业,而喜读书,载籍极博。乾隆三十八年诏求天下遗书,廷博独得三百余种,赍浙江学政王杰上进,奉旨以内府所刻《图书集成》一部赐廷博,乡里荣之。廷博尝校刻《知不足斋丛书》二十四集,嘉庆二十年流传禁中,仁宗见之,传谕抚臣曰:“朕近日读鲍氏丛书,亦名知不足斋,为语鲍氏勿改,朕帝王家之知不足,鲍氏乃读书人知不足也。”迨廿五至廿八集进呈,有旨钦赐举人,传为盛事。年八十四卒于家。

  ◎晋斋文学赵巍字晋斋,浙江钱塘人,诸生,精于金石文字,今之赵明诚也。家贫无以为食,尝手抄秘书数千百卷,以之换米,困苦终身。

  ◎曼生司马陈鸿寿字曼生,浙江钱塘人。以明经朝考得知县,拣发广东,两江总督铁公保奏留南河效力。久之补溧阳县知县,多惠政,擢河工海防同知,卒于任。曼生幼聪颖,能诗工画,精篆刻,得丁敬身之法。雅好宾客,倾襟联衤艺,所在咸集,然乐也。年五十余卒。

  ◎枚庵先生吴枚庵先生名翌凤,长洲人。少为诸生,工诗,家甚贫,以馆谷自给,尝手抄秘书至数十百卷无倦色。乾隆五十年,吴中大饥,乃携其母夫人暨妻子出游,历湖北、湖南、广东、江西诸省,凡二十余年无所遇,母已百岁,枚庵亦七十余矣。余尝书楹帖赠之云:“卖赋卅年惟奉母,浪游千里为寻诗。”晚年家居,仿渔洋《感旧集》之例,选平生交游之诗曰《怀旧集》十八卷,又《邛须集》十八卷、《吴梅村诗集笺注》二十卷。

  ◎二陆先生吴门陆西屏先生名超曾,幼通文史,补长洲学生。家本素封,能诗嗜古,所藏法书名画甚多,与其弟白斋先生更唱迭和,殆无虚日。所居曰鸭蓝半舫,每得一书一画,必相对终日,怡然乐也。后以子侄辈不克家,各移居处,图籍亦星散无余矣。

  陆白斋先生名绍曾,字贯夫,工篆隶书,精于赏鉴。余幼时喜八分,尝师事之。先生平生所见碑帖字画皆为抄录成编,凡二十四函,曰《续铁网珊瑚》,曰《吉光片羽》,又有《不惑编》、《名扇录》、《游杭书画录》、《刻碑姓名录》,及《搴云笼烟记》之类,皆作小楷书,其精勤于翰墨如此。毕秋帆尚书以千金购得之。

  ◎雪樵总戎陈广宁字靖侯,号默斋,浙江山阴人。少读书能诗,乾隆五十二年,得其从父圣传难荫世袭云骑尉,咨部引见,著回标学习,期满摄绍兴都司。时制府伍公阅兵至浙东,广宁执弓矢五发俱中,以是知名。五十八年四月,又摄象山左营守备。象山在东海中,忽有大楼船三停泊钱仓,疑海寇至,合城惊骇。广宁乃携二卒,驾小舟出洋查询,乃西洋英吉利夷船来贡献者也。遂上船呼其译者,夷人皆窄衣羽帽,兵刃如雪,广宁从容语译者,先宣我中华大皇帝威德,故特遣官护视汝国来朝之意。宣毕就宾席,晤两贡使,两贡使点头服。频行,以金盘奉宝货数种,一无所受。

  嘉庆元年,有诏举孝廉方正,乡先生同为保荐,广宁力辞不就,曰:“盛名非所宜当,今供职军门,报恩有藉,岂敢与耆儒竞进耶?”是岁温、台所属屡遭海寇剽掠商民,巡抚吉公亲赴督剿,广宁随往,一切军书奏摺皆出其手。蒇功旋省,补海昌海防守备。其地滨海,风雨潮汐,出入尖山、塌山、范公塘等处,每岁修筑动费巨万,抚军谕广宁分任其事。八年春,援工赈例捐升阶级,选福建督标右营参将。旋以大府保举,擢本标中军副将。时海盗蔡牵正弄兵海峤,劫掠民船。广宁从事军需局,旋奉大府檄出五虎门巡视洋面,飓风大作,波涛山涌,不避险阻,遍历岛屿。随壮烈伯李公长庚商灭贼计,目营指画,咸中款要,李大悦,视广宁有文武才。

  十二年冬,署汀州镇总兵官,又继署建宁、漳州两镇总兵官,皆能整饬兵弁,巡逻海岛,声威肃然。十八年,有旨擢安徽寿春镇总兵。入觐,仁宗召对,询广宁出身履历,颁赐克什。抵任未几,又调山东兖州镇总兵。其明年,兖属氵存饥,广宁与郡守捐廉施粥,又预贷府库,普加赈给,活者甚众。九月十日,忽得直隶长垣教匪倡乱之信,即挑选精兵起行前往。行至巨野,又闻定陶、曹县有戕官陷城之事,而金乡又复告急,当即分兵派守,一面飞调各营兵齐赴曹州,听候守御。

  时曹人惶惑,一日数警,广宁亲督诸将搜查奸宄,复檄附近各州县团练、乡勇严加防卫,以待大军。旋获贼匪王朝栋等二十余名枭首,贼闻之少却,而金乡之围亦解。当是时,山东巡抚童公兴提兵亦至曹州,奉廷寄“现在大军未集,总兵陈广宁毋得轻自赴敌”等语,广宁闻之,益加奋勉。时各路贼匪方窥东明,据滑县,围浚城,势甚张,毗连三省。广宁以本标将士可用,请先击贼,防其蔓延合一,以入东境。遂率兵分三路兜剿,自仿山至安陵集,且杀且追,歼贼无算。及全军告捷,而东省以安。时有嫉之者,诤于经略某公,遂参劾之。仁宗知其贤,置不问。调任南腾越镇总兵。广宁奏言:“今开州未平,滑县未破,请暂留军营,俟大功告成再赴新任。”奉旨依议。适拿获伪知府王学礼、伪总兵朱文盛等一百七十八名,亦附片奏闻。十二月,滑县平,撤兵回兖,交印信,星夜进京。上召见,询山左战功劳绩,奏对称旨,又赐克什等物,谕云:“滇江重寄,毋得稍延。”

  广宁即日出都,兼程遄发,行至潜江卒,年五十。

  广宁孝悌性成,笃于朋友,而文章词翰、金石图书,无不精心研究,著有《寿雪山房稿》,一时朝贵如韩城、大兴、诸城三相国,韩桂ぎ、黄左田两尚书,以及袁简斋、梁山舟、王梦楼三太史,皆称之。

  ◎秦参将有秦标者,盱眙人,少为县中吏。嘉庆初年,同房科某以赈济侵蚀事下狱,罪应军,向秦大哭曰:“吾上有老母,妻年少,且无子,如我行,君为我周急之。

  虽死他乡,亦所感激也。“秦慨然曰:”吾惟一身,无所累,愿代子行。“遂白于官,改供自认,乃发遣秦中。适教匪滋事川、楚,蔓延陕西,一路荆棘,秦充乡勇以协官兵,屡得功,议叙为守备。越三年,教匪平,而军年亦满,遂回乡,初补千夫长,屡擢至海州钱家坎都司,旋升仪征参将。秦通文墨,有将略,能通诗古文词,画山水、花卉亦颇得生趣。余在淮阴都督府识其人,畅谈者久之,俨然一书生,真奇人也。

  ●丛话七。臆论◎五福《洪范》五福,以寿为先。有富贵而寿者,有贫贱而寿者,有深山僻壤衲子道流修养而寿者,未必尽以为福,何也?今有人寿至八九十过百岁者,人视之则羡为神仙,为人瑞,己视之则为匏系,为赘疣;至于亲戚故旧,十无一存,举目皆后生小子,不知谁可言者。且世事如棋,新样百出,并无快乐,但增感慨。或耳聋眼瞎,或齿豁头童,或老病丛生,而沉吟于床褥,或每食哽噎,而手足有不仁,虽子孙满前,同堂五代,不过存其名而已,岂可谓之福耶!

  《洪范》五福,富居第二。余以为富者极苦之事,怨之府也。有贵而富者,有贱而富者,有力田而富者,有商贾而富者,其富不一,其苦万状,岂曰福乎?

  盖做一富人,谭何容易,必至殚心极虑者数十年,捐去三纲五常,绝去七情六欲,费其半菽如失金珠,拔其一毛有关痛痒,是以越悭越富,越富越悭,始能积至巨万,称富翁。若慷慨尚义,随手挥霍,银钱易散,不能富也。或驳之曰:“力田、商贾之富,或致如此,若今之吏役、长随、包漕、兴讼之辈,有一事而富者,有一言而富者,亦何必数十年殚心极虑耶?”余答之曰:子不见吏役、长随等人中有犯一事而穷者矣,或一死而穷者矣。总之,如沟浍之盈,冰雪之积,其来易,其去亦易。若力田、商贾之富,譬如围河作坝,聚水成池;然不可太满,一旦风雨坝开,亦可立时而涸,要知来甚难而去甚易也。

  《洪范》五福,其三曰康宁。盖五福之中,康宁最难,一家数十口,长短不齐,岂无疾病,岂无事故。今人既寿矣,既富矣,而不康宁,以致子孙寥落,讼狱频仍,或水火为灾,或盗贼时发,则亦何取乎寿、富哉!

  或问云:寿、富非福,何者为福?余则曰:寿非福也,康宁为福;富非福也,攸好德为福。人生数十年中,不论穷达,苟能事行乐,知止足,亦何必耄耋期颐之寿耶?苟能足衣食,知礼节,亦何必盈千累万之富耶?

  人生全福最难,虽圣贤不能自主,惟攸好德,却在自己,所谓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也。然人生修短穷达,岂有一定,宁攸德而待之,毋丧德而败之可也。

  有生前之福,有死后之福。生前之福者,寿、富、康宁是也;死后之福者,留名千载是也。生前之福何短,死后之福何长。然短者却有实在,长者都是空虚。

  故张翰有言:“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持一杯酒。”其言甚妙。

  ◎三教同源儒家以仁义为宗,释家以虚无为宗,道家以清静为宗。今秀才何尝讲仁义,和尚何尝说虚无,道士何尝爱清静,惟利之一字,实是三教同源。秀才以时文而骗科第,僧道以经忏而骗衣食,皆利也。科第一得,则千态万状,无所不为,衣食一丰,则穷奢极欲,亦无所不为矣;而究问其所谓仁义、虚无、清静者,皆茫然不知也。从此秀才骂僧道,僧道亦骂秀才,毕竟谁是谁非,要皆俱无是处。然其中亦有稍知理法而能以圣贤仙佛为心者,不过亿千万人中之一两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