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窗闲话

  
  乡有葭莩亲,以耕读为业,时全家患疫,惟一女无恙。戚翁静卧床中,夜闻众鬼议曰:“明日许宗伯来视疾,我曹避何处?”一鬼曰:“翁床下大瓮,聚处其中,亦可暂避一时耳。”皆应曰可。是日,公闻戚病,果来探视。翁见公大悦,使其女奉以馔,甚丰。公不安欲去。翁跃起曰:“有事烦君,看老夫薄面万不可辞。”公食毕,请所事,翁曰:“请以纸硃书‘大宗伯封’四字,封老夫床下瓮口,举而投诸河,即感盛德矣。”公不解其意,笑从之,为弃瓮。归,病者果痊愈。翁益喜,遣媒以女订婚。年齿皆长,急须聘娶。翁为公作大布衣冠,草草成礼。公无力备花烛,代以二油灯。其夫人恒曰:“妾每见取妇家,必彩舆、鼓乐、鸣炮,君今一事不备,岂非妾命累君耶?”公曰:“卿今羡此不得,恐异日闻之生厌耳。”夫人曰:“妾乐此不疲,何厌之有?”
  
  未几,公入泮,将应秋闱,无力买舟,惟趁夜航之便,行百里不过数十钱。然无卧具者,倒不准趁船。公谋诸僧,曰:“盍以敝毡裹两破蒲团,用充卧具,谁敢拒之。”公如法趁船赴省。停泊时,舟子举其具掷岸上树间。公亦不顾,入茶肆,旋有驿卒乘骑至,亦系马树下。马饥,见破毡内有草,蹄而食之。群哗曰:“许爷行李被马吃矣。”公亦大笑而去。
  
  后举孝廉,捷南宫,入词林,转春坊,由卿贰外转方伯,旋晋中丞。中丞官廨限于地,横而长,上房距鼓亭炮台密迩,早晚鼓吹鸣炮,夫人不得安眠,谓公曰:“日日鼓乐,未免喧阗,盍命稍停乎?”公笑曰:“卿昔求之不得,今果厌烦耶?我所以日日为此者,非自鸣得意,所以补卿昔日之不足耳。卿既足矣,从此收声,不仅稍停而已。”果内召为大宗伯,妻封一品夫人。公卒时遗教子孙,永不许延僧作佛事,违者以不孝论,实有憾于字画之说也。
  
  芗厈曰:许公未达时,可谓君子固穷。吾乡人至今称物之不堪者,曰“许老爷铺盖。”又曰:“许老爷鼓吹,补补你。”竟成谚语。至其文集,为国初名家政绩,足以上动圣明。不但能言之者少,即知之者亦稀,何风俗之陋耶?
  
  巧令三则
  
  有幕客攫其居停误征已免钱粮印簿讹控者,状已上达,簿未呈堂。宪司咸以此人铁据在握,难以理断,其能者不过私与往还,问其所欲,图赎其簿销之而已。此人索数千金,不得丝毫缺。或云,即予千金,倘抱赃出首,中人亦连累无涯矣。皆窘于计。宪司会议时,有巧令在侧微笑。诘之,令曰:“若交职,三日办矣。”宪欣然委之,令携卷回,不动声色。至第三日,上下皆曰:“限期已到,尚未佥票,得毋误乎?”令曰:“余几忘之。”乃出,升公座,唤三班役来前曰:“有善斗殴者否?”众皆骇,莫敢应,一强项者出曰:“役能之。”令喜曰:“汝能,必知我意。今某处有幕客某寓,汝往生事激之斗。但许自伤,勿许伤人,受伤即来鸣冤,汝知之乎?”役曰唯。即赴客寓,向其人大呼曰:“汝从某县来,我载汝至此,今已逾月,所欠车价若干,速给我,不能再待矣。”客大怒曰:“我来时仆夫非汝,何来恶棍,敢肆讹诈!”役詈不已,客推之出,役即自伤其首回,县令未退堂,即呼冤入跪。正验伤,客亦衣冠至,以棍徒凭空讹诈具禀。役与争辩,令曰:“无哗,此易辨耳。汝既载客来,客行李若干,汝必知之。”令逐—报明核对,役不能知,妄报数物。客大笑,称令贤明。令问之,曰:“所报全非,自愿书单呈验。”令即饬书,带役数人往客寓,将行李捡来当堂查验,与所书单无异。于行箧中搜得印簿,曰:“此系官文,何得私自携取?本应治罪,念汝尚属斯文,姑全颜面。”命取火焚之。客争曰:“案已上控,簿不可焚。”时人多手快,已成灰烬。令大笑曰:“汝肯讹人,无怪人来讹汝。天道好还,汝知之乎?第我治下不容奸险之徒,即备文递回原籍可也。”客知据已毁,无能为,隐忍吞声而去。令即缴卷销案,宪司优奖之。
  
  有刘姓者,孤独少年,入赘李老家。李以其稚弱无能,虐之。刘不堪,潜投仕宦为仆,得王宠眷。数年积金四百余,辞归,与其妻谋置产业。妻乃炫述于父母,李老生心,欣然设宴为婿洗尘。誉而醉之,且曰:“汝妻年幼,交以多金恐不胜任。况汝须外出谋事,以少妇居守,得无穿窬之虑乎?盍交老夫权为收藏,可以无虑。”刘唯唯,出金点交,八宝十六件也。次日,刘酒醒而悔,亟向李老索银。李曰:“汝贫如丐,寄食我家,邻里咸知,焉得多金寄顿?不思为汝育妻恩,反肆讹耶?”其女助婿争论,李老大怒曰:“女生外向,真不可与处矣。”逐其夫妇出诸大门之外。刘冤忿兴讼,以妻为证。县令曰:“汝物无凭,妻不可以为证。汝妻父曰女生外向,此言诚然。我不能直,汝毋干犯,义之责也。”挥之退。刘素稔巧令名,往陈其苦,令曰:“隔境无能为力。”刘曰:“夭下贤使君惟有阔下,若不肯治理,则无官能明此狱矣。”哀之切,令笑曰:“若必欲余明此讼,须暂禁囹圄,汝愿之否?”刘曰:“果能明此,虽刀杖加身亦甘承受,况暂禁耶?”令即梏收之。乃移文县令曰:“日者获大盗张三,据供劫得某事主家银四百余两,若干锭件,寄顿贵县某村大窝主李老家,希即委员带捕,查起赃银,连窝主李老解质”云云。县令见系盗劫重情,即身自查抄,人赃并获,解交此。令乃涂刘面以墨,衣囚衣,械系于堂。呼李老诘之曰:“此囚供在某家劫银四百余两,八宝十六件,寄汝家,今所起赃数相符。汝为盗窝,罪十枭首,据实陈明,勿自庸三木也。”李老呼冤曰:“此银实系小人之婿刘某寄存者,闻其得自随官,是否属实,请拘刘某与张三质之,以明小人之冤。”令笑曰:“若见刘某,汝又将图赖矣。”李老曰:“与其冤诛,莫若明心。召刘某与张三质对,可见小人不知情,庶望一线生路,奚肯贪财舍命耶?”令曰:“若然,则刘某在是矣。”乃释其桎梏,使渍面易服相见。李大惭无词。令乃给还刘银,而薄责李曰:“余为留翁婿情也。”刘感激涕零而去,李亦从此悔过矣。
  
  某县尉与其大令有隙,面和而心违。一日在令帐房闲话,见几上有入钱簿,内书某季收陋规若干,某役手,某案收钱若干,不一而足。尉俟令回首时,潜藏而退。令送客回,不见此簿,知入尉手矣。所载赃私累累,必受其讹,惶恐之至。函致巧令商之,复书曰:“慎勿言,见尉时谈笑如恒,若无事然,饬库书取银数百两,备文批解杂税,封贮帐房柜内。签差翌日起解,夜于墙上钻穴而入取回内署。次日即呼尉带捕来验,云是夜被窃杂税银若干,公文一角,入钱总簿一本。申明宪司,渠敢自露乎?”令如法行之,旋即通报,自请处分。尉知其心而不敢言,恐干重咎,将所藏之私簿暗毁矣。
  
  芗厈曰:彼诈而我诈之,强中更有强中手。书曰:“诪张为幻。”至此,令人不可测而可笑。盖人情欺愚而畏智,是故惧讼者,讼即随之。若烛其奸,又操其胜具,将不战而胜矣。
  
  正梦
  
  凡人之寤也,至人无梦,愚人无梦。然孔子梦周公,非至人之梦征耶?惟愚人无梦,信然。吾家有一婶、一婢、一仆,皆曰:“睡则与死无异,何有梦耶?世之言梦者莫非妄也。”终身不信梦,此其神昏耳。盖梦者,人之神识为之。
  
  有幻梦者,如遇水火刀兵之厄,此五脏病情也;有噩梦者,如得富贵神仙之乐,此生平妄念也;有正梦者,如逢过去未来之事,虽隔数十年之久,莫不符合,此则有默契之灵也。
  
  昔者吾发王君未达时,梦胖大和尚执佛,招之登一高楼,飞檐重拱,金碧辉煌,四面窗棂洞启,一片空明。大河环绕,水云飘渺间,荡心旷目,诗兴勃然。正吟哦时,和尚曰:“曷不观此对乎?”举目果见长联,共一百七十二字,其词曰:“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喜茫茫空阔无边。看东骧神骏,西翥灵仪,北走蜿蜒,南翔缟素。高人韵士,何妨选胜登临,尽蝦激螺舟,梳裹就风鬟雾鬓,任蘋天苇地,点缀些翠羽丹霞。莫辜负四围香稻,万顷晴渡,九夏芙蓉,三春杨柳。”下联曰:“数千年往事注到心头,叹滚滚英雄何在,昔汉习楼船,唐标铁柱,宋挥玉斧,元跨革囊。伟烈丰功,费尽移山心力,总朱帘画栋,卷不起暮雨朝云,即断碣残碑,都付与荒烟夕照。只赢得几杵疏钟,半江渔水,数行秋雁,一枕清霜。”反复吟诵,藻畅襟灵,不忍弃去。忽闻大声叱曰:“此大观楼古人名句,俗吏何知?在此窃视。着黄巾力士驱逐。”见金甲伟人执鞭而来,方惊皇失措,和尚护之曰:“此我父母官也,不得无礼。”豁然醒,联句未忘,因录与众共赏。皆曰:“世间无此长对,其仙境乎?”或曰:“明指滇南,阁下功名显达,将来临莅此方,必出入将相而后归隐,以应其语。”或曰:“大观楼稗乘有之,无此一对,将如曹雪芹之身入贾府,藉阁下补此联乎。故茫茫大士接引君也。”王曰:“唯,否,姑存以俟验可也。”
  
  未几,登贤书,屡赴礼阚不第,大挑一等,分发滇南。至彼,果有大观接,其景其联一一与梦符。后孙弥勒令,终于任所,胖大和尚其弥勒佛之现相乎?此之谓正梦。或问曰:“此梦以人就联乎?以联就人乎?若使以人就联,则吾乡距滇五六千里之遥,生魂一夜往反万余里,得毋遇风吹散乎?以联就人,联句雕于木,亦有神灵移之乎?”
  
  芗厈曰:此以人就联也。胖大和尚可证。所谓佛法无边,引道生魂,何虑风霜道近,此弥勒种因,而王君结果也。其然乎?
  
  圆谎先生
  
  有封翁家居浙江之畔,贵而且富。生平爱打诳语,且好与人谈,率荒诞不经,闻者皆非笑之,翁不顾也。其子耻之,几谏不从,乃与知交密议,或曰:“太翁性喜纵谈,难以力阻,无已,请聘一善解嘲者为太翁伴,能反虚为实,则人无尤矣。”其子曰:“善,焉得此人,能周旋我父者,虽岁修数百金勿吝。”说者曰:“重聘之下,岂无能人?”其言一出,即有淳于之流来应。翁与谈而乐之,目之曰圆谎先生。朝岁勿离左右。
  
  一日,翁偕先生徘徊江畔,邻翁来接谈笑,共问翁曰:“近日有新闻否?”翁曰:“有之,昨与先生游此,对江有人持数十觔铁斧斫树,脱落江中,浮而过,视之无柄。非异事乎?”邻翁曰:“无柄巨斧,奚能浮江?或戏具中木斧耳。”翁曰:“老夫亦诧,辨之实镔铁所为者。”群笑其谬。先生曰:“非谬也,我昨同观,缘斧头吃入树枝,树本折,连枝叶浮而过此。”邻翁无词以诘。或曰:“昨夜风甚大,真有偃禾拔木之势。”翁曰:“不仅此也,敝园有井,竟被风吹出墙外。”众皆大哗。先生曰:“毋哗,主人园中,墙不一类,有砖石筑者,有紫竹结者,有荆条编者,总而言之曰墙。此墙以竹为之,俗所谓篱笆墙者。上附生红白蔷薇花甚茂,循墙有眢井,昨为狂飙所逼,墙竟逾井内移,井反在外,翁晨起以为异,为我言之,我实亲见如是。”众亦无词而退。翁知先生之善圆谎也,更撰妄言,谓人曰:“我昨与先生闲坐小园,忽墙外飞一肥鸭来,烹已大熟,嗅之甚馨。我与先生共饱啖之,至今回昧甘美。”众皆大笑曰:“此睡梦中事耳。”先生曰:“否,否,实有之。小园墙东有一妇馋甚,家畜肥鸭,其夫命留为中秋宴客之物。偶出,妇窃而烹之。方欲食,夫归,见之怒,隔墙弃置。适我与翁在墙下接而食之,无甚异也。”众无言。翁笑曰:“可见吾言不谬。但食此鸭已周时矣,矢溺全无,何故?”先生曰:“此寿征也。”
  
  翁又游江畔,家犬随之。人曰:“太颇壮大,其神獒乎?”翁曰:“此犬能作祸,前日浮江过一家,窃其肉值千金。人追至我家索偿,老夫受累无已。”众曰:“太窃肉事有之,但千金则豕当百余,犬虽大,能食万觔肉乎?”共非笑之。先生曰:“勿哂,翁未陈明,此犬所食者实人肉也。尚未及其半,乌得万觔?”众大哗曰:“更无此理。”先生曰:“请毕其词,此犬善浮水,昨过对岸某家,其人昔富今贫,曾以二千金纳五品衔,不意饿而毙在败屋中,无可闭关。其子外出募棺归,见此犬窃食父尸,忿甚,以小舟追至此。日犬已食其父之半体,向翁讹诈不已。计其父有二千金职在身,犬果食其半,非价值千金乎?”人乃无言。
  
  一日,翁督家僮饭一牛甚肥,先生顾之,啧啧称羡。翁正色曰:“此老夫家之宝万里牛也。方乘之游爪哇国而回,故需亲视。奴辈以大辽人参十觔饲之。”先生见无人诘问,诺而退。未几,翁抱恙已笃,其子侍之。翁忽自掴其口骂曰:“老悖,汝终身无实言,荒谬至此,死奚辞耶?”其子惶恐,请先生入解之。先生曰:“我非良医,无法处此。无已请翁乘食辽参之万里牛,遁入爪哇国中,或免此难。我亦附尾行矣。”不辞而去。
  
  芗厈曰:天下事竞有不能实言者,若言言诚实,亦成笑柄。昔有道学先生以诚敬自矢,每言行皆载籍。有友入其斋,先生不在,阅籍见有某夜与老妻敦伦一次语,友嫌其亵,以笔点之而去。先生归,查籍记事,见敦伦处俱加一点,不觉忿然曰:“何人敢与我妻行此事,亦登我籍中。其信然耶?其欺我耶?”遂贻笑千古,或曰:“然则如何而后可?”我对曰:“有如圆谎先生,事理通达,环转无穷,妄而不谬,可入言语一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