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窗闲话

  
  芗厈曰:观上三则,游戏中确有主裁,但好行小慧,为儒尚且不可,况九五之尊耶?今之读史者直以帝比之桀纣,无乃过甚。当初谥曰武宗毅皇帝,毅者果决之谓,可见遇事实能决断,非尽阿谀可知矣。
  
  通州吏目
  
  乾隆纯皇帝东巡,直隶各官照例备供给。光天化日之中,诸凡顺遂,惟此差最难均平。盖随驾官员皆循情理,独太监一项,或重支,或冒支,或以好作歹,挠搅不休。意在饮食之外,其内廷供奉有执事监名二十八他他者,俱在御前行走,皆得用人也。其时支应局总理系通州剌史,协理者即其吏目,发放一切酒筵及例支饭食,皆按照旧章,井井有条。内监亦照例支讫矣。忽有十余人云自他他处来,索食甚侈。刺史以冒滥斥之,诸人去,围随一首领太监蜂拥而来,曰:“咱家随驾出巡,不给饭食,使枵腹从事。有此不近情理之官耶?”刺史以照例业经发讫,恐从者昧没重支为辩。首领曰:“凡人出行,尚许多带一二仆从,岂有主子不许多带几人,而敢以旧章拒格耶?”即举手掴刺史脸,刺史惧而逃。
  
  吏目迎谓曰:“我等可与争而不可避。避则示弱。倘被接掠一空,明日以何物支应,获咎不更重耶?职愿舍一官对之。”刺史摇手曰:“我无能为矣,足下善处之。”吏目乃唤齐人役,谕曰:“此去遇监,如我喝打,汝等即擒而行刑。有我在,罪不及汝,毋畏葸不前,事定后有赏。”众皆踊跃从事。首领见剌史潜避,率人闯入帐房搜取银物。吏自突前喝问。首领见来官戴花金顶者,即作威福曰:“大老爷在此,汝小官何问为?”吏目曰:“入我帐房,乱我货财,必是匪徒,敢冒内监?”喝皂役拘执行刑。时监少役多,不能抵拒,竟将首领摔地,去裤杖责二十,逐出局外,号哭而去。访明官职姓名,在御前泣诉。帝谓左右大臣召通州吏目。大臣领旨出宣,制军承命而行,将吏目械系宫门外。吏部派带领司官出问:“吏目何在?”制军指拘囚犯官对,司官笑曰:“上命召见,并无革职拿问之说,何得如是?”立命易衣冠,带领入见。帝曰:“杖内监者,汝耶?”吏目伏奏曰:“缉捕盗贼,臣之职也。此人闯入帐房,擅搜财物,必非正人,臣是以捕而责之。不知其为内监,且窃盗已行,而不得财厥罪应笞。圣朝断不肯因一监而废大清律也。故臣谨遵行。”帝曰善。问吏部近日令缺,尚书按籍以对。帝曰:“某省知县缺出,即着通州吏目某补授。”诏曰:“汝此去作县令,宜始终强项以庇百姓,切勿为上官屈也。”顿首谢训,领凭赴任。
  
  芗厈曰:此之谓天王明圣,量有鉴于前明大珰之肆横,故能以抑之者宠之。不仅因吏目之奏对得体也。
  
  金山寺医僧
  
  浙右某孝廉约伴入都会试,舟至姑苏,孝廉病矣。同伴唤舆送至名医叶天士家诊治。叶诊之良久,曰:“君疾系感冒风寒,一药即愈。第将何往?”孝廉以赴礼闱对。叶曰:“先生休矣,此去舍舟登陆,必患消渴症,无药可救,寿不过一月耳。脉象已现,速归,后事尚及料理也。”遂开方与之,谕门徒登诸医案。孝廉回舟,惶然泣下,辞伴欲归。同伴曰:“此医家吓人生财之道也。况叶不过时医,决非神仙,何必介意。”次日,孝廉服药果愈。同伴益怂恿之,遂北上,然心甚戚戚。
  
  舟抵江口,风逆不得渡,同人约游金山寺。山门前有医僧牌,孝廉访禅室,僧为诊视曰:“居士将何之?”以应试对。僧蹙额曰:“恐来不及矣。此去登陆,消渴即发,寿不过月,奈何远行耶?”孝廉泣下曰:“诚如叶天士言矣。”僧曰:“天土云何?”孝廉曰:“无药可救。”僧曰:“谬哉,药如不能救病,圣贤何必留此一道?”孝廉觉其语有因,跽而请救。僧援之曰:“君登陆时,王家营所有者秋梨也。以后车满载,渴即以梨代茶,饥则蒸梨作膳。约至都食过百觔,即无恙焉。得云无药可救,误人性命耶。”孝廉再拜而退。行抵清河,舍舟登车,果渴病大作矣。如僧言,饮食必以梨,至都平服如故。入闱不售,感僧活命恩,回至金山,以二十金及都中方物为谢。僧收物而却其金曰:“居士过苏城时,再见叶君,令其诊视。如云无疾,即以前言质之。彼如问治疗之人,即以老僧告之,胜于厚惠也。”
  
  孝廉如言往见天士,复使诊视曰:“君无疾何治?”孝廉以前言质之,天士命徒查案,相符,曰:“异哉,君其遇仙乎?”孝廉曰:“是佛,非仙。”以老僧言告之。天士曰:“我知之矣。先生请行,我将停业以请益。”遂摘牌散徒,更姓名,衣佣保服,轻舟往投老僧,求役门墙,以习医术。僧许之,日侍左右,见其治过百余人,道亦不相上下。告僧曰:“余亦有所悟矣。请代为立方可乎?”僧曰可。天士作方呈览,僧曰:“汝学已与始苏叶天士相类,何不各树一帜,而依老僧乎?”天士曰:“弟子恐如叶之误人性命,必须精益求精,万无一失,方可救人耳。”僧曰:“善哉,此言胜于叶君矣。”
  
  一日,有舁一垂毙之人至,其腹如孕,来人曰:“是人腹痛数年,而今更甚。”僧诊讫,命天士复诊,开方首用白信三分。僧笑曰:“妙哉,汝所以不及我者,谨慎太过。此方须用砒霜一钱,起死回生,永除痰根矣。”天士骇然曰:“此人患虫蛊,以信三分,死其虫足矣。多则人何能堪?”僧曰:“汝既知虫,不知虫之大小乎?此虫已长二十寸余矣,试以三分,不过暂困,后必复作。再投以信,避而不受,则无药可救矣。用一钱,俾虫毙,随矢出,永绝后患,不更妙耶?”天士惑甚。僧立命侍者出白丸纳病人口中,以汤下之,谓来人曰:“速舁回寓,晚必遗矢出虫,俾吾徒观之。”来人唯唯,舁病人去。至夜,果如所言,挑一赤虫来,长二尺余。病人已苏,饥而索食,僧命以参苓作糜进之,旬日痊可。天士心悦诚服,告以真姓名而求益。僧念其虚心向往,与一册而遣之。自是天士学益进,无棘手之症矣。
  
  芗厈曰:医道至叶天士,已成名手,犹耻不及人而精益求精。彼后生小子,不过读得《脉诀》、《本草》,居然吾道在是,大胆行医,人命其何堪哉?
  
  张廉访
  
  津门档子班主,以钱十余缗买张姓童子,貌俊而性敏。教之歌,不数月,观听者莫不叫绝。但张故旧家子,父母俱没,为堂兄所略,卖身习败业,郁郁不甘。然年仅十二,不能逋逃也。随班至正定郡,寓土地祠,夜梦锦衣绣裳天使降,从者呼土地接天符,见殿内老翁伏地听命。使者曰:“帝命布疫,授一册一囊,命散药河井,以收数内之人。”翁叩首曰:“小神庙内寓张臬使不应遭殃,何以安顿?”天使曰:“速引之出,而后从事可也。”言毕冉冉乘云去。翁回首曰:“贵人在此耶,速回登厕。小神引道西行,自有善士相遇。班主疫数内人也,性命不保,何能追捕?放心前去。”张喜极而觉,潜起出探。果见老翁执拂前引,随之逾墙,复逾城,甚轻捷。翁指命西行,张力奔至曙,入一城,问人曰灵寿县也。力竭不能前,卧于巨室大门下。
  
  未几,一翁出,见童子倦眠,貌甚清俊,心爱怜之。唤醒叩其所自,张跪而啼曰:“小人张姓,天津人。父母俱殁,被堂兄欲卖充档班,畏惧行丐至此。如长者见怜,仆役自甘也。”翁曰:“儿与老夫同姓,既有志不愿作档班,岂可为僮仆?随老夫来,有以处子。”呼其子出,曰:“此儿有志向上,后必有为。汝其子之。”其子曰:“此人来历不明,且已行丐,儿不愿有此下贱子也。”翁怒曰:“汝不欲耶,我子之,汝其弟之。”乃引入室,见其爱妾曰:“汝素日以无子为戚,今为汝得一佳儿矣。”命张拜为亲母,妾乐而抚之。翁使入学读书,既勤且敏,五年而学成。文笔清灵,一试入泮,年仅十七。翁为之娶妇分家,亲子得其六,螟蛉得其四。乃兄敢怒而不敢言。未几翁卒,乃兄以异姓乱宗告逐。幸父党及张之同学诸生,辩非异姓,系其父爱继。官怒其兄曰:“汝父尸骨未寒,即欲逐其爱子,以不孝论。”欲重责之。张为哀求,官以张情,断令各安其业。张知日久必不见容,随携受分之物,奉嗣母入都。时前明中叶,大珰王振用事,张以赂结。珰谕学使以张名贡入成均肄业,期满选得中州某县丞,益媚事珰,不十年官至廉访使。值土木之变,王振死,失所依,且忆土地张臬使之言,知官止于是矣。引疾归,置业津门,优游林下,又十余年而卒。
  
  芗厈曰:惜乎,张廉访之为人,虽脱其身,究不能脱档子气,故媚事大珰,以奔竟功名。若有贤父兄教之,得为正人君子,既命应廉访终,必至此地位,益为后人所景仰,岂仅为档子出色已耶?
  
  第六卷
  
  某少君
  
  少君某,年十七,能诗文而未遇,翩翩美少年也。父以科甲铨得四川县令,少君随任。行至羊肠阪,马逸,颠落崖下,身糜而魂出,随风飘荡,瞬息数千里,求止不得。忽堕于山东历城县村。落间初死男尸壳中,大叫曰:“跌死我也。”见妇与童围绕身旁者,皆止哭曰:“苏矣。”一老媪曰:“气绝逾日,如何得醒?”随有二三父老近身细审曰:“气暖身和,复生无疑。”一家庆幸,频闻欢乐声。媪前抚之曰:“我儿何云跌死,曷为我言之。”少君睁目曰:“汝何人,敢儿我?”父老笑曰:“渠虽少苏,神尚未完。此汝母,如何不识?”又指一丑妇曰:“此汝妻。”指一村童曰:“此汝子,皆识否?”少君起坐曰:“谬甚!谬甚!我某公子,随父莅任。行蜀道上,堕马被风吹至此。并未娶妻,焉得有子?且我母乃诰命孺人,村妪何得冒认?”父老曰:“休呓语,汝不信,可以镜自照。”少君对镜,四十余岁之麻胡也。不禁扑镜大哭曰:“还我本来面目,我愿死不愿生矣。”父老粲然皆笑,老媪曰:“谅我儿初醒,神尚模糊,诸公勿扰之,俾静养数日自然复原。”众散去,少君拥衾垂首丧气,无如饥肠作辘辘声,丑妇以半规糠饼饲之,粗粝难堪,勉强吞咽,泪涔涔下。丑妇曰:“我与阿姑守君十余日,已绝粮三四日,仅食槐皮野菜耳。以君初复需调养,忍耻向邻人乞得此饼,亦大人情。君犹以为不足耶?”少君大声叱之出。目睹败屋三椽,土炕上所拥者,破衾败絮蓝缕衣裤一堆,厨灶亦在房中,气息秽不可耐。回思居厦屋,役奴仆,衣罗绮,食膏粱,判若天渊。怦怦懊恼,求死不得。至晚妻儿皆来就宿,少君又大叱之,闻老媪唤其妇与孙去。
  
  次日,邻翁来殷勤问候曰:“吾与君至交也,闻君病小痊,性情大变,亲母妻子视若寇仇,恐乡党不能容此不孝不义之人也。将来亲戚不齿,邻里不顾,君又贫困,何以仰事俯育,以终乃身乎?用敢奉劝。”少君泣曰:“承翁美意,请辨我语言是足下好友之音乎?”翁曰:“人是音非,吾固知君借尸返魂也。今既为某人矣,得不为某人之事乎?譬如仕宦本督抚也,降为杂职,能不安杂职之分而从其政乎?君即舍此而就尊公,面目既非,纵怜而育之,他人必不相容。”少君思其言中理,曰:“翁所教良是。后将若何?”翁曰:“母其母子其子,仍营趁以自食其力,承此一家以了此躯而已。”少君曰:“我前生读书作文曾应童试,营趁之事一无所能,奈何?”翁曰:“能如是乎。请为君游扬闾里,以训童蒙。亦自食其力之一道也。”少君起谢之。翁为布告乡党,人素知某为佣保,目不识丁,忽闻一病而能诗文,远近好奇之士成来共语。少君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众皆悦服,从游者甚众。所得修脯以养一家,绰有余裕。但少君自授徒后借居古庙,竟不归家。母来谈论,格格不入,妻子更不顾而问矣。然得温饱,皆乐而安之。
  
  未几,赴试,旋入学为名诸生。时有客入蜀,少君作禀告乃翁。大令奇其事,寄资作札招之去。少君前生本行兰,因其聪敏俊秀,父母偏爱之。上有两兄,皆不得意。后闻其堕马死,父母衰恸而两兄窃喜。今又闻其来也皆惧。及相晤,其貌不扬,父甚狐疑,两兄直叱为妄冒,母亦不认。少君历举幼时游戏事及父母秘密之言,委曲道达。父虽垂怜,而母与两兄决意逐之。父知必不见容,私与千金遣归山左,家以小康。谈者曰此人现在,后不知作何结局矣。
  
  或曰:“异哉,少君之一跌,既未入幽冥,又不经神判,以翩翩佳公子顿变而为窭人,何异于膴仕之投荒者。造化弄人至此极矣。”芗厈曰:“此不弟之显罚也。观其后之不见容于乃兄,即可见前之乃兄受侮不少。若使再世得报,人皆不知。直以现身作法,以示鉴于人伦。谚云,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为少君诵矣。”
  
  许宗伯
  
  吾乡许大宗伯,讳汝霖。幼失怙恃,终鲜兄弟,室如悬罄,地无立锥。依寺僧训蒙度日,每闻僧作法事归,必聚论人家字画。有云堂幅好者,有云单条佳者,有云横披更妙者,有云楹联出色者,争论不一。间有戚友延僧,宅中实无字画,而论者如故。公大疑,访诸其徒。徒哂曰:“彼所论非真字画,凡请持经之家,妇女不避。我等得以纵观,归而各诩目力以隐语评之。所云堂幅者,其家正妻,横披者妾,单条者女,楹联者婢也。我不敢在师前隐讳,然师亦不可为外人道也。”公深恨之而无如何。嗣应试,屡冠童子军,苦不得售。年将而立,无与论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