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座偶谈

人之言曰:“天下不患无才。”噫,此言缪矣。《书》曰:“官不必备,惟其人。”此言三公之任事至重大,非用当其才不可,安得不以无才为患。若百僚庶尹府史胥徒,以无关轻重之事,择无足轻重之人为之,何至有乏才之虑。而不知无足轻重之中,亦必有所谓稍足轻重者,此其人亦非头脑稍清晰,事理稍明白者,不足以当之。所以临事用人,每有人待事、事待人之叹,殆非更事较久者不能知此苦也。
人生世上,闲忙两字而已。吕新吾云:“耐苦易,耐闲难。”吾今日觉闲中大有佳趣,无须耐矣。可见人只知有忙,不惯有闲也,不知忙字害事殊大。语曰:“无事忙。”曰:“忙中有错。”又前人诗句:“举世尽从忙里老。”又:“诸公衮衮登台省。”衮衮二字,写热官之忙尤为深刻,皆极言忙之无益有损也。吾作闲人久矣,每笑世人之忙,然不知不觉,仍有无事而忙者。稍忍须臾,往往事有变化,便觉忙之无用。老来随事体验,每有所得。程明道云:“闲来无事不从容。”吾今日亦觉从容之有佳趣也。或曰:“民生在勤。”不忙岂非不勤乎?不知勤与忙大有区别,有当为者不得不忙,忙适以得闲也;若司为可不为之事,无所不用其忙,事后思之,未有不悔其赘者也。
吕新吾言:“古人有五省之法。一曰省作书,免人厌于酬答。”余固以此说为然。而平日则又以“案无留牍,家无长物”八字自课。所谓牍者,非指官文书言也。在官之时,凡亲朋之问候,及有求于我者,无论贵贱贫富,皆无所不答。尝谓:人之问候我者,与我有情也,若不答,岂不绝情乎?人之有求于我者,必其情之迫,冀我有以慰其情也,我不能尽副所求,或安慰之,或婉谢之,均无不可。若不答之,岂不拂人情乎?退居之后,朋笺亦寥寥矣,凡有一纸之书,必量其人之平素、与其来意之诚否,如量应付。如其素心可托,谈老态,数往事,亦足以慰寂寞。且穷乏求我者,勉强应之,惠而不费,亦偶有无心插柳柳成阴之妙。若概以老嫩自诿,是适成一炎凉中人矣。
语云:“不妄花一文钱,便不必妄取一文。”意本以戒贪也,其实亦以救贫,且可以敦品也。语云:“饥寒生盗心。”官有廉俸,何至饥寒,若非随意挥霍,何至非所取而取哉?非所取而取,岂非盗乎?即非为官,凡强占人便宜,及借债不还,皆谓之非所有而取,皆盗也,皆妄用所致也。且“一文”二字,亦正不容忽过,一文可妄用,即千百万文亦可妄用。且更有一说,凡人今日所用之钱,明日试思之,有必要否,有悔否。若其必要,能勿悔乎?吾平日最恶守财虏,且极韪龚蔼人方伯财主财奴之言为漂亮,谓能用财则为主,徒守财直奴而已。今忽为此言,亦以国人太奢,势将溃决而成大乱,不能无惧也。
吕新吾曰:“余参政东藩,日与年友张督粮临碧在座。余以朱判封笔浓字大,临碧曰:“可惜可惜!”余擎笔举手曰:“年兄此一念,天下受其福矣。判笔一字,所费丝毫朱耳,积口积岁,省费不知几万倍。”充用朱之心,万事皆然,天下各衙门,积日积岁,省费又不知几万倍耳。心不侈然自放,足以养德;财不侈然浪费,足以养福。不但天物不宜暴殄,民膏不宜慢弃而已。夫事有重于费者,过费不为奢;省有不废事者,过省不为吝。余在抚院日,不俭于纸,而戒示吏书,片纸皆使有用。比见富贵家子弟,用货财如泥沙,长余之惠既不及人,有用之物皆弃于地,胸中无不忍一念,口中无可惜两字。或劝之,则曰:“所值几何?”余尝号之为沟壑之鬼,而彼方侈然自快,以为大手段,不小家势。痛哉!余作课孙草,平日惜纸之事,取法于林文忠。其实幼读《呻吟语》,印在脑筋,故终身由之,初不觉其所以然也。
语云:“莠言乱政。”莠言非必邪说,即光明正大之言,不合国情,不应时势,毫厘之差,千里之谬,皆足以乱政也。泥《周礼》而酿祸变,岂非明鉴哉!
余当官时,每欲提拔一人,临时辄无机会,不得已,而谢却之。易一时,恰有机会,而其人又他去,不得已,而以不甚当意之人充之。又尝极力荐一人,十分注意而总不得当。他日,于不甚著意之人,随便荐之,而转如响斯应。屡试不止一事为然。曾文正晚年笃信运气,吾亦不敢谓人力之可胜天也。俗谚云:“有意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阴。”其殆天地无心成化之妙欤。
桑维翰言:“为宰相如著新鞋袜,外观甚好,自家甚不快活。”看似有责任之言。然宰相任大责重,身撄盘错,兢兢业业,自无快活可言。若太平宰相,忧盛危明,亦不能有侈然自放之一日。若说到外面排场,则浅之又浅也。
汉翟公,文帝时为廷尉,宾客填门。及罢,门可设雀罗。后复用,门庭又如市。公大署其门曰:“一死一牛,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世态炎凉本属常事,乃积忿于心,而又宣之于口,稍有学问者必不出此。乃史录其言,几欲脍炙人口,非誉其美也,只足表暴其褊耳。
放翁《野兴》诗曰:“旧俗不还谁复念,古书虽在渐难凭。”此二语自系伤时而发。然旧俗有好者,亦有坏者,譬如中国往时婚嫁之繁耗妇女、应酬之无谓,殊可不必追念。至若古书纪载事实,时代变迁,本属无凭,譬如《朔方备乘》及《瀛寰志略》等书,当时海禁未开,谈经济学者均奉为至宝,及今观之,则殊多漏耳。至于说理讲学之书,则天不变道亦不变,虽一时难凭,终久必有可凭之一日也。
陈仲举“大丈夫当廓清天下,一室安事扫除”之言,谈气节者多韪之。不知“廓清天下”,平治之事,“扫除一室”,不得谓之非修齐之事。略修齐而侈平治,宜其不善厥终也。宋儒曾议之。大抵汉儒尚气节,不免涉于躁;宋儒说义理,渐近于醇也。
人之寿数有定,而人之精神不能尽副其寿数。左文襄、李文忠晚年时,下半日竟异样糊涂,公事皆任幕僚为之,特藉其威望,支撑门面耳。盖其盘根错节,敝精劳神,过于常度,故颓败至此。而世之享大年,登大位,自诩龙马精神者,殆亦善于啬养,否则终日无所用心,故得此福欤。
俗谚“升官发财”四字,误人不浅。盖讲究做官,必不会发财,即不讲究做官,亦何曾会发财?使人人明此理,则天下太平矣。忆少时吾师林勿屯阝山长,由状元放知府,升至南巡抚。罢官而归,余囊仅有三千金。其时年事已高,谓年用三百金,分作十年之用,可以就木矣。谁知老而未即死,乃赖正谊书院掌教束修以度日。官至巡抚,不为小矣,其宦囊竟不足以送死。沈文肃自江西巡抚丁忧归,鬻字为生计,每书一联,仅取润资四百文。及起服后升两江督,始致书友人,谓今日皮衣方稍全备。官至总督,其衣服亦未能绰有余裕也。其实贪官污吏,丰衣美食,ピ赫一时,竟有不待子孙败落,及身而穷窭者,亦比比皆是也。
子谓卫公子荆善居室,始有曰“苟合矣”,少有曰“苟完矣”,富有曰“苟美矣”。苟者,将就之意;合者,聚也。玩“苟合”二字,可见未始有之时,分应流离转徙也。今之游食四方,流离转徙者,不可胜数,欲求苟合而不可得,而偏一一求完求美焉,则真不可解矣。
孔子曰:“周急不继富。”人到饥饿,不能出门户,死无以为殓,可谓急矣,则周之宜也。今之人,每以日用不充,挥霍不快,随意借贷,意以为取之外府也。及于至再至三,手癖惯而供应者亦厌矣。因是而流入穷饿者,不一而足。吾尝谓孔子不曰“周贫”,而曰“周急”,盖急固当周,若不急以为急,是周之适以害之也。
闽人多种兰花,每以兰花之荣悴卜家运之盛衰。而郭远堂中丞作言,独其说,意谓人家将兴,其家主勤,理家务细,至花木亦必不忘灌溉,所种兰花,自然茂盛。若败落人家,百务懒惰,荒嬉过日,何能顾及兰花,是兰花之荣悴,关乎人事,不关家运也。人生在勤,随事皆要体验,推此类言之,即修齐之义也。
语云:“役物而不役于物。”役者,奴隶也,役于物,是为物之奴隶也。今之讲究衣服,广购器具,甚至玩古董,买字画,是为物之所役也。孟子曰:“人役而耻为役。”夫为人之奴隶尚可耻,奈何为物之奴隶,而不知耻耶?近年景德镇瓷器盛行,大花瓶、大鱼缸尤为人所争购,无理可喻,只告之曰:“汝买许多大瓷器,要想到革命时如何搬运?”亦巽与之言,非恶谑也。吾刻一小印,曰“无长物斋”,不特他物无长,即前后在赣十八年,家中瓷器,何曾彀用,此固不能瞒人者也,此亦吾性之所近,非矫然为之也。
今人有旧家庭、新家庭之说。新者自诩开通,旧者自重礼教,以旧鄙新,以新厌旧,弄出无数是非。氓之蚩蚩,竟有不知适从之意。吾则别有一说以解之。《礼》曰:“七十曰老而传。”当未传之先,家事老者主之,子孙不得自专,谓之旧家庭可也。及既传之后,老者不能自理,传之子孙,子孙竭其心力,支持门户,自谋温饱,谓之新家庭可也。然此非调停之言也。门户既须支持,则图新不宜遽舍旧也。其实天道循环,新而旋故,故而复新,犹地球东行,不知不觉而变为西也。新故两字,本无界说可言也。
近人言:“有饭大家吃。”此亦愤一党一系垄断权利,故激而为是言也。其实吃饭二字,要大有分别,有家常之饭,有特别之饭。家常之饭,人人自食其力,且导其妻子,使各养其老,此无待多言也。若特别之饭,则钟鸣鼎食,非富贵之家不能享有,所谓得之不得为有命,分定故也。今不各安分而争,欲破格吃饭,是人人皆要玉食万方也,岂不率天下而路耶?科举时代,儒官以食苜蓿为生涯,俗语谓之食豆腐白菜;秀才训蒙学,资馆谷以终身,卒未闻大家有闹饭者。知吃饭之人必须安分,否则未闻有不乱者也。
曾文正当乱平之后,提倡家法,注意“书蔬鱼猪”。然当文正之时,欧风尚未盛行,提倡较易。若今日之奢俗靡靡,语人以“书、蔬、鱼、猪”四字,未有不斥其迂谬者。然当此欧风衰落之秋,各国失业者动千万人,虽欲求“书、蔬、鱼、猪”而不可得,而犹心醉欧化,强饰门面,将何以善其后哉?
余在江西时,江西人每与余言张勋家产三千万。余曰:“此事君未目见,自系耳闻,切不可随声附和。”我与张勋无一面之交,何必为之剖白?但此言一出,师长、旅长闻之,皆想做督军;营、排长闻之,皆想做师、旅长,大乱不可收拾,大家共受其祸果也。张勋抄家,余躬亲其事,南昌仅得二十二万(合他处所抄,却有百万),果也。军阀时代,师、旅长皆督军矣,营、排长亦半为师、旅长矣,其乱视张勋时将如何哉?江西人来沪,谓之曰吾在江西所言,今日验矣。试问:当时之言张勋者,于己利耶,抑害耶?项城之初登台也,京官无论大小,每人月俸限六十元。后有人倡重禄之说,一唱百和,哄然而起,于是一部之中,向用十人者,渐充至十倍焉,月俸十金者,渐加至数十倍焉。且有一人而兼十一差焉。肥马轻裘,般乐怠敖,而犹以为窘于挥霍焉。余尝代为之忧,谓盛极必衰,后难为继。果也,张作霖出京,郎曹荡然,而灾官之声洋洋盈耳矣。子贡曰:“赐不幸多言而中。”今观此两事,是使余多言也。
淫祠例所必禁。汤文正时,五通神惑民太甚,毁之,去其太甚耳。后此即无有继之者,非谓淫祠不应废也,亦以神道设教,究可以禁吓冥顽。且迎神赛会,究系以驱疫为名,即许愿求福,亦具忏悔之意。而依此为生者,资以饣胡口;连日迎赛,小贩亦得以资挹注。所谓弊未太甚,姑示宽大可也。非不知法令为何物也。推之僧道,及星卜巫祝之类,其不能不听其自生自养,何一不同此意。今者地广人众,国家又无大兴作以收养许多闲民,乃忽令九流三教之人,均须各归正执,别谋生计。生计何在?又无可确示,是徒托空言,立而迫之为匪也。文正亮节清风,死之日仅御一破葛帐,其事之可传者甚多。若禁毁淫祠,系当官应办之事,不必震而惊之也。
汉明帝诏曰:“昔曾闵奉亲,竭欢致养;仲尼葬子,有棺无椁。丧贵致衰,礼存宁俭。今百姓送终之制,竞为奢靡,生者无儋石,而财力尽于坟土;仗腊悭糟糠,而牲牢兼于一奠;糜破积世之业,以供终朝之费;子孙饥寒,终命于此,岂祖考之意哉?”余尝见北京出大殡,上海大出丧,其虚耗之费,诚有糜破积世之业,如汉诏所言者。汉诏亦古矣,今何以不异古所云耶?
王偶翁曰:“俗人佞佛者曰‘吾无他觊,愿来生不断人身耳。’此语最可味,全生全归,此谓不断人身,岂修斋诵佛所能到耶?惜其习而不察也。盖随年盛衰,血气也衰极而死,则渐尽矣。惟志气不与年盛衰,志气则义理之性为之也,年日迈而志气精坚,义理昭著,其人死为明神,生为贤杰。夫子云:‘夕死之可’,孟云:‘立命’,老云:‘不亡’,皆是也,此不断人身者也。若恣情作奸者,未死而人身先断矣,虽佞佛何益?”余近作《灯注油》诗,推论浩然之气,有句云:“仙家证长生,老彭可窃比。佛传长明灯,其说亦近似。”与此意不侔而合。
余生平不看小说,十一岁时,疹后避风,不出房门,取《三国演义》读之,看其说神话处,却比正史有趣,旋即弃置,不复记忆矣。京中茶馆唱大鼓书,多讲演义,走卒、贩夫无人不知三国。北人好听戏,尤好武戏,武戏多演三国也。然凡属军人,无论南北,则谈吐间皆演义也,甚矣演义魔力之大也。但三国人才多矣,而独注重于关壮缪,或称关公,或称关老爷,南人则又称曰关帝。北人不敢唱关公之戏,谓一唱即撄奇疾。南人则不忌,然唱者亦必十分严重,一不慎亦即立遘灾害。出台时,观者为之一肃。北人崇拜者,视南人为甚,而关外为尤甚。忆出关时,自沈阳行至吉林,八百里间,山岭多以老爷为名。一日过一老爷岭,树木千章,参天蔽日。岭约里许,车行其中,四面阴森,赫赫然若有英灵之质旁临上也,心目为之震悚。归语涛园曰:“我过老爷岭不止一处,惟此处为最奇,俨若四壁皆关帝也。”涛园素豪放,亦作色曰:“此语摹写入神,关帝信有灵也。”北人言其显应处,无奇不有,前门边有一小庙,香火之盛,无以复加。传言崇祯时,宫中塑二像,令日者卜之,曰:“一命长,一命短。”帝怒,偏令命短者供之宫中,命长者屏诸前门外。果也,不逾年,明亡宫毁,即像亦与焉。前门外之像,至今香火不绝,官员出差,必往拈香。又有一次,诸名士设一乩坛,忽乩书汉寿亭侯临坛。有一狂生,乃书“吕蒙”二字于掌,曰:“乩如有灵,当知我掌中何字?”乩书二语曰:“汉家天下今如此,关羽何须畏吕蒙?”众益惊服。其余似此者,不可殚述。祀典则以前清为盛。有清入关,战时,每显灵助战,以后遇有战役显应,则必加封号,祀典渐隆。他处庙像皆坐像,京城官祭之庙则用立像,因其庙皇上或亲诣祭也。或疑曰:“壮缪显灵助战,如果有其事,然不助明而助清,则又何说?”应之曰:“壮缪助清,亦助明也;明不能制闯贼,借助于清,以拯民水火,谓之助明,亦何不可?”此说亦言之成理。总之,正直之谓神。壮缪一生,殆不失“正直”二字,当其始从昭烈,旋为魏武所罗致,嗣觉魏武不轨于正,以昭烈为彼善于此,复从而为之戮力。伐吴之役,亦以其时大局尚纷,民生涂炭,不得不冀得一当,以致太平。秭归蹉跌,则关于天数,死有余恨也。而其浩然之气,下为河岳,上为日星,亘千古而不灭,其显灵助战也,亦以千万人壮气所锺,遂偶触之以为用,而其如在其上,在如其左右,则亦以人心为之耳。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上干天怒,为人心之所不容,亦即正气所不容也。所谓阴阳不测之谓神者,亦谓正气千变万化,无方体,无定向,固难刻舟求剑,亦非惝恍无凭也。壮缪之事,当以此理断之,不然,则数百年之馨香,亿万人之意向,岂能毫无依据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