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座偶谈

户婚田土之案,从前归于钱谷,今则曰民事诉讼,皆为钱而已。金钱万恶,争钱必争气,讼案所以易涉货贿也。钱谷幕友,操守每逊于刑名,官场轻视钱幕,亦即为此,然而贪吏喜之矣。吏虽不贪,而有藉之为傀儡,于中取利,而吏亦不免贪名。是则贪吏之所喜,亦即廉吏之所惧也。故《牧令全书》谓:“钱谷之案不能轻断,断则必翻,不如诿之公亲调处,而翻者却少。”此即《易》象所谓君子以明慎用刑,无敢折狱之说也。
潍侄既到彭泽任,恶民情之刁,讦告之不易防也,来书问补救之法。余告之曰:“汝自命法政家,能断案耳。殊不知词讼一判曲直,便有一德一怨。汝断百案,便有百个怨家,怨家哪肯说汝好话。吾此言非教汝不断案也。真正刑事之案,却宜迅速断结,如果处当其罪,而又出以哀矜,则民亦何怨!所最宜慎者,民事之案耳。户婚田土,头绪纷繁,情伪百出,人各绘一图,各持一据,目迷五色,从何处说起!是非使之调处不可。《牧令书》曰:‘公庭之曲直,不如乡党之是非。’此调人之职,所以为世重也。”《牧令书》虽多门面语,不必尽合事实,然此数语却可诵。调处不了者,官岂能不断?但少断案,总少怨家也。吾生平听讼颇不让人,今为此言,岂尽滑稽哉!
乱世官威易行,平世官威转损。官之威,亦恃力为之助耳。乱世官以武助力,虽甚贪暴,民纵智,不能与武抗也。平世官以法助力,民之智,正可缘法生奸。吾平日不喜谈禁令者,即是此意。语云:“下民易虐。”此亦指良懦者言耳。然民即良懦,而其旁有不良懦者,指而导之,亦何曾易虐哉!盖民之智多,不特廉吏难为,即贪吏亦何曾易为?不特循吏难为,即酷吏亦何曾易为?古之称廉吏、循吏者,临行卧辙留衣,旋而立祠立传,何曾非此多智之民操纵其间,而运用其智乎?
《书》曰:“民可近,不可下”,《诗》曰:“顾畏民{品石}”,从古民气固不可侮也。自政衰官横,士之黠者,挟民气之说与官抗,而官败矣。官不甘于败也,乃挟兵而与民抗,而民败矣。民又不甘于败也,挟匪而与兵抗,而兵又败矣。兵亦不甘于败也,通匪而与民抗,则民更大败而特败矣。其实官也、士也、兵也、匪也,其始皆民也。民之黠者究少数,不黠者究多数,相持日久而无以了局,黠者悔矣,不黠者亦悟矣。其始之抗也,势胜而理诎;其悔而悟也,理胜而势诎,理胜势诎,天下太平矣。此亦古今治乱之机也。
孔子曰:“道之以政。”以政则不能无禁令,禁令愈严,而缘法作奸者,滋弊必愈甚,此以政不如以德之善也。余外任廿四年,除禁烟及禁假命案外,绝不悬一禁令。明知佐贰杂职,皆藉例以收陋规,余只考察僚属,不使滥索,绝不容缘法者得以售其奸。此意稍明治体者亦多知之,非谓余有特识也。即以余所禁二端而论,禁假命案只在官能廉明,权自不至旁落;禁烟则以国际关系,不得不锐意行之。然不料继吾后者,破坏灭裂,一至于是也。
中外交涉,译署总其成,而教案则地方官之责也。教民播恶,鱼肉平民,余守赣九年,适丁其厄。百计镇压,终未得当,抱疚在心。嗣义和团起义,仇教号召,不无卤莽。外人以杀使辱国,藉保教为名,联军入京,索赔巨款,协定苛约,而始退兵。因是而教<舀炎>愈张,民怨愈甚,不数年,遂有南昌之变。南昌之案,外人实无戕官之事,兵舰一到,自满所欲而去。然外人从此亦大有觉悟,知教民之不可袒也,乃隐将教权裁削,禁教士不得干预讼事,而数十年之教祸息,而民脱水火矣。然外人初无明文宣布也,余到苏州时,见教士之不入公门,后始讠ぁ知其故,此诚中国教祸起灭之大转机也。
中国外患内忧相迫而至。然环顾海邦,仍各有岌岌自危之势,甚矣纷乱之已造其极也。此何故哉?天祸中国,天不止祸中国也,环球生计均感穷蹙,相逼而成也。试问今日何国之民得安居乐业者,恐未易言。多难兴邦,殷忧启圣,有国者所当上下觉悟,而谋所以转祸为福也。一国一党之争,皆局部之事,无关于大本也。
邵尧夫闻杜鹃,有南人作相之惧;宋高宗有“南人归南,北人归北,朕何所归”之愤言。中国人本有南北之意见也,当国者持同轨同文之旨,极力维持,苦心消弭,不得谓毫无政策。明清两朝,各得延祚二三百年者,以割据偏安之祸根斩除殆尽也。清季议立宪,又有联邦自治之说;旋以南北争持,又有南北分治之语。不知联邦自治,是须邦邦备兵也;南北分治,是须南北各备兵也。近世殚一岁之所入以养兵,犹且不给,况又分之乎?北方地广民贫,南方地狭产富,以南济北,相安已久。且川之济滇黔,粤之济桂,浙之济闽,所谓受协省份者,南之中又相济焉,此理财之关系也。袒护同乡,悬为厉禁,本地人作本地官,亦悬为厉禁,故人才相资,四海皆为兄弟,无相猜忌。今曰自治,是此省之人,不能治彼省,甚至此郡此县,不能治彼郡彼县,是一郡一县之外,不相来往也。中国一千九百县,是分为一千九百国矣。外人不来瓜分,自己先瓜分矣!且一县为一国,是一千八百九十九国,皆敌国也。敌国相侵,乱岂有定乎?此又用人之关系也。然则中国不统一,其可能乎!今国难急矣,慎勿再搬演名词,徒乱人意也。
《诗》曰:“既克有定,靡人弗胜。”言天终有定时,终有胜人之时,且环球并无二天,天管中国,即环球各国无不管也。譬如天道恶盈,今日各国机器发达极矣,而天以工商恐慌警之,即天之恶盈也。天道福善祸淫,中国军阀当日狂嫖烂赌,而天以屡次覆败警之,京官当日亦狂嫖烂赌,而天以变作灾官警之,即天之祸淫也。天之阴骘下民,其舒惨迟速之数,固有示人不测者。莫谓天网不漏之说之不足信也。
党派纷争,政局不定,无他,政不在养民而已。然昔之养民也易,今之养民也难;昔之养民也省,今之养民也费。何以谓之费?今日之势,非裁兵不可。未裁之兵当养,已裁之兵亦当养,且未为兵之人,尤不能不养,则养之费岂能堪哉!舍之不养,则战祸复起,广取民财以养之,则流寇亦必起。为今之计,非大借外国之财,大举建设不可。大举建设,则无论旧人新人,皆有所安置,而小民亦得以沾其利,岂不皆大欢喜乎!且痛减赋税,以旧日正供为度,专办旧日之政。如此,则政不繁,赋不重,物价大贱,而民不胜其乐矣,岂非一举而数善备哉。然欲借外人之款,必先量外人之力,欲量外人之力,必由大局之定而生。然则大局岂能长不定乎?外国亦不能不同负此责也。
华侨散处各地甚多,而能拥赀成业者,究以南洋为盛,而发达亦最先。从前寄款回国,络绎不绝,今则外国工商恐慌,同受影响。能举华侨之产,而救祖国之贫,杯水车薪,亦属无济。然人数究众且多,不忘祖国;其致力于实业,经验亦富,国家如果善为招徕,则源源归国,于国力亦不无小补也。
入其疆,土地辟,田地治,养老尊贤,俊杰在位,则有庆;入其疆,土地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则有让。庆,赏也。让,责也。此古者天子巡狩诸侯之制也。今观列国,其田野荒芜,遗老失贤,掊克在位者无论矣。乃有地无旷土,野无游民,而且市肆繁盛,日用优美,其国事则谋之元老,庶政则合之群策,不失养老尊贤之意,乃观其国中,人心不定,仍岌然若不可终日者。此何故哉?盖霸者欢虞之民,日久不能相安无事也。然不能相安,又何能终于不安哉?识者有以知其不然矣。
列强备战,战机逼矣。子独言不能战,何也?曰:“各国皆穷也。”“穷何以犹备战?”曰:“半以备国防,半以空言威胁,而欲以柔道制胜也。”曰:“此策不行奈何?”曰:“逼而再一战,亦暂时事耳。且战之胜负,亦无把握。”“绿气炮极猛烈,不恤人言,非不可以借一乎?”曰:“如用绿气炮,则人类必绝,乾坤毁矣,天固不许也。”“然则专用飞艇乎?飞艇价省而效速,横空飞翔,多多益善,不可以一逞乎?”“然一利器之出,科学家必另制一器以破之。闻近来甲年所造之艇,乙年即不能用。前途危险,正未可知。当日奇肱国作飞车矣,飞车与飞艇同,飞车果可利用,可以至今不传耶?战胜本侥幸之事,况胜一无所利,败则必至亡国,恐列强必不为也。”
韩非子说十过,九曰:“内不量力,外恃诸侯,则削国之患也。”十曰:“国小无礼,不用谏臣,则绝世之道也。”不量力而徒恃外国之助,国必至于削,此固然也。而按之近日时势,却不尽然。欧洲多小国,而间于大国,却赖各国联盟,得以均势,而免于削。惟国小必弱,即有礼于大国,如非均势联盟,岂能免于侵侮!则谏臣之审时度势,固不宜轻发议论,而使臣之御侮折冲,又岂可不慎重其选哉!
●卷四
余生于咸丰五年,正值大乱。至十二岁而各省肃清,廿三岁到京时,完全一升乎景象。《传》云“十年生聚”,其期固不爽也。今日各省民生涂炭,不亚于咸同之时,特不知何日可生聚耳?
《孟子》言:一治一乱。易卦于剥之后,继之以复。今固乱时也,乱必有治;此固剥时也,剥必有复。古人有见于此,著经世之书,以待将来,不以世乱妄自菲薄,徒忧伤憔悴以终。语云:“天下自乱,吾心自太平。”诚非无所见而云然也。
局外说闲话,天下无难事;事后说闲话,古今无完人。此四语,吾幼时闻之父执杨陶径学博森藩所言也。其人皓首庞眉,丰采焕发,议论风生。常到我家,所谈皆足以动听,惟此四语余牢记在心,至今不能忘。后生小子动辄开口骂人,亦自成其夭相而已。
孙夏峰云:“勿系恋既往,勿悠忽现在,勿希冀将来。”此三语吾屡屡举以告人。看似甚浅,然苟能力行此语,则不知心地要何等干净。吾老矣,从前所做之官,与所用之钱,绝不介介,即所谓勿系恋既往也。目前只守勤俭二字,应做事必做,应读书必读,即所谓勿悠忽现在也。至于后来之功名富贵四字,绝不一著梦想,即所谓勿希冀将来也。人以我之顽健,谓为善于养生,其实皆得力于此三语也。
名不可以太盛,盛则易惹是非;权不可以太重,重则易丛恩怨。周孔之圣尚且不免,况其下者乎?今而知巢、许之清高,老、庄之冲逸,亦自有千古也。
孔子之美柳下惠也,只述其三黜不去之言,此外不著一字。所谓欲求其遗议,则亦无形,诸叹赏,则已赘也。若论孔文子之不耻下问,许之为文,称其一节也。论臧文仲之居蔡,明其非,知不宥其一眚也。圣人臧否人物,且有权衡。今之论古来人物者,震其功名,便极意揄扬,不留遗议;而于其薄眚微瑕,不惮曲笔而为之讳。夫人非圣贤,谁能无过?如谓建功立业之人,无一非循规蹈矩,是曲避吹毛之嫌,转失纪事之实,何以昭示后人哉?夫不矜细行,终累大德,律己之严,隐恶扬善,执两用中,察言之知也。而于论世知人之旨,固有间也。
香山诗曰:“胸中无细故。”放翁诗曰:“不思明日事。”此语看似平易,细按之,即主静之学也。人到老而闲退,则目前之事,何一非细故?即非闲退,而浮生若梦,一生之功名富贵,又何一非细故哉?明日之事,今日岂能预定,思之何益?苟知此意,即此是学也。
王亻禹翁曰:“上山则惫,下山则快,以下山之快,偿上山之惫,不如平地之安也;曝日则热,浴水则凉,以浴水之凉,解曝日之热,不如就阴之爽也。”此平易之言,亦即以静镇躁之意也。
吕新吾曰:“嗟夫,吾辈日多而世益苦,吾辈日贵而民日穷,世何贵而有吾辈哉?”此才算是有责任之言。今人动曰:“天下安危,匹夫有责。”试问比年以来,百姓日苦一日,日穷一日,果谁使之,孰令致之,试问何以自解?
语云:“虽万不可却之情,求屡亦厌;虽万不可抗之势,逼极亦争。”又曰:“有情不可讨尽,有势不可用尽。”此等阅历有得之言,求之近今之人,似未有见得到说得出者,殊不慨也。
朱柏庐曰:“人有祸患,不可生喜幸心。”盖人有祸患,本是自作之孽,然安知无冤抑之时,若幸灾乐祸,岂不有伤忠厚乎?况生当乱世,人之苟全性命者,殊非易事,其身遭不幸者,何可偻指?此孔子所以不尤人而悯人之穷也。
《大学》曰:“为国者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是利须辅义而行也。今人亦云:“有权利,须有义务。”亦未尝惟利是图也。然利而曰权,是利所在,即权所在也。史迁曰:“贪夫殉财,夸者死权。”曰殉曰死,同一死路也,是权利直可作权害解也。人之争权夺利者,抑何知害而不知避也。
吕新吾曰:“且莫论身体力行,只听随在聚谈,曾几个说天下国家、身心性命、正经道理?终日哓哓剌剌,满口都是闲谈。吾辈试一猛省,士君子在天地间,可否如此度日?”此言诚是也。但今人动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语为藉口,逞臆而谈,祸人家国,卒之党派纷歧,闹成内乱不已。噫!人心世道之忧,是岂新吾所及料哉!
西人谓孔子为大政治家。吾自外任后读《论语》,便与幼时意境大不相同。新吾《呻吟语》,非徒讲学也,其论治处尤为真切有味。陈文恭所著《从政遗规》,亦语语著实。吕、陈相距百数十年,其体悉民情,多若合符节,然即证诸《论语》所云,亦何尝不一一吻合。无他,同是中国人,古今固同此性质也。今日欧风东渐,国体更变,渭将来人心世道,必异于古之所云,则亦一种疑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