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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忧集
于是缚僧送县。令来验毕,呼僧鞠得其情,饬役至乌程学访董生所在。校官遍检册中,无其名,反白于令。令趋提僧出曰:“杀人者死,何用董生!但恐斩汝,则尘根未断,不如易以火葬之法,送汝升天,庶几骨化烟消,他日可免再堕孽障也。”遂命抬至教场,积薪焚之,取其灰扬之江中。
此事董生尝自述于人,其投刺时,盖已先易其名,故无从寻访也。闻是时僧鬓已斑矣。
双做亲
吾邑西北周家浒,有周鸣山者。生一子,年十八,始缔姻村中杨氏女,年十七矣。虽荆布不饰,而致极风骚。其家故与周对宇而居,咫尺蓬山,目招心许,竟潜通焉。后女觉腹中震动,枕边语及,恐为其父母知也,寝不成欢。天未晓,周氏子即起去。而其父早起,不见其子,觅之,数日不得,已绝望矣。即女家父母,亦并莫测所以,相对叹诧而已。
居久之,见其女腹大如壶,诘之,女初不言。父疑其有所私也,将致之死。女始吐实,兼述其夜所私语者。其父乃以商于周,周惊曰:“若然,是吾儿以惧罪而逃也。”其妻在旁笑视周曰:“吾夫妇年已垂老,今儿去不还,幸新妇已妊,若得产一男,是吾无子而有孙也。今新妇坐蓐有日,不如邀渠来家共视之,免致他虞。”夫思其计亦良得,遂择日迎归。未几遂挽,及坠地,男也。夫妇皆喜。妇亦喜,然每思其夫不见,则抚之而泣。
其后,儿年已十九,为之娶妇。拜堂甫毕,忽一人虬髯绕颊,荷担踵门而入,在坐皆不识,即其父亦不识。其人历述所自。适其妇在门后,窃听已审。遽出,指其儿骂曰:“负心郎,遗此一块肉,而脱然远去,妾为汝几死者数矣。今日亦有面目复来相见耶?”翁笑曰:“痴儿既不别而行,二十年杳无音耗,将置吾二老人于何地乎?”其子涕泣谢罪。为言始以惧罪而出,至松江卖饧以活,至是颇有余积。然以思亲故,不避罪责而来归。
翁曰:“吾二人幸犹无恙,但汝已有子有媳。汝妇尚发蓬蓬作处子装束,试看是何模样?”众客闻者亦为哄堂。因相与怂恿,即于是日为二人成婚。妇大惭,不能仰视,遂入。周翁亦入,与妻言之,妻亦笑不可止。因共促女妆,女不肯。众为之拢头抹粉,即衣以新妇所著绣袍红裙,扶掖出堂,喝令鼓吹。于是音乐更奏,女与其夫交拜,而后拜其父母,继令子妇参拜。拜毕,送入房中而合卺焉。是时女之父已前殁,周翁夫妇俱逾七十矣。
周烂面
邑西市港村,有周烂面者。尝以窃物刺字于面,因以药敷之,使其处溃烂,人呼烂面孔云。而自还家后,横行益甚,索诈钱物,逼淫妇女,肆毒一方。人畏其扳害也,不敢与较。后窃于村中富室某,赃物为其所认。次日往市猪肝一片,归而煮以食其母曰:“今夜饭毕,当往缢于某氏之门,故以此供汝,使汝得为饱鬼。”其母年逾七十,双目已瞽,平时乞食村中。是夕涕泣而往,就缢于某氏。次日烂面寻至,声言将赴县申报。某啖以重贿,烂面得饱其欲而归。
尝读《初月楼见闻杂记》,言:婺源董逢其,名世源。性宽厚,于物无所忤。顺治四年,大祲。里中无赖子,使其父先饮酖,造其家,冀其死,可得重贿。及入门,延之上坐。忽自怼曰:“吾儿误我,我不忍死善人之门。”疾趋出,踣于道旁而死。因叹天下事,无独必有偶也。
烂面孔后为村中人聚薪焚死。
又尝有村妪鬻犬于屠人,逸入逢其家。妪尾至,百呼不出,偿其值而遣之。自是犬恒不离逢其侧。及逢其殁,卧柩旁不食,数日而死。
狗羹饭
乾隆甲午,山东王伦之变,马要沈笠亭先生殉难寿张。时署中一黑犬,昼夜伏灵柩前,哀号不食。比殓,犬狂跃数四,以首触棺而死。家人义之,载归,为瘗于先茔之侧。相约岁时扫墓,必设狗羹饭祀之,至今犹不废云。
按:笠亭先生,讳齐义,为山东寿张令。有一女,生二岁,母陆孺人殁。先生哺以枣栗,适其寒温,心力殚焉。继母张孺人,以抚以育,女亦能率教。稍长,温清定省,如成人。与女兄暨诸昆弟友爱。好读书,尤喜诵孝经、小学。每遇古人捐躯授命之事,辄感慨激发,叹息弥襟,其孝义盖天性也。
岁丁亥,女年十一。笠亭先生筮仕山东,女瞻云流涕,恒以不得侍亲侧为恨。辛卯夏,先生病痊,谒选。女临别牵衣,泪涔涔下,大言曰:“吾父为国家官,愿吾父为忠臣足矣。”先生讶其言过骤,两兄亦以其言颇不伦,怦怦然不能释于怀,而初未知其言之痛也。
甲午秋,逆匪王伦发难。女从叔某自寿张县脱归,缕详遭变事。女惊闻骇愕,匍匐堕楼,昏懵深痛中,细询笠亭先生殉身始末,暨身后情形。于时,两兄方奔驰山左,随怂恿女设灵成服。一卮跪奠,发声长号曰:“吾父业为忠臣,亦复何恨!儿事母不终,事父伊始也。”时家人群属昏迷,不知作何语。久之,女起入内,人怪其久不出,视之,已投缳死矣。时十月二十四日之夜漏二十刻也。麻葛重袭,血泪淋漓,见者咸为之泣下。或曰:“义女初闻乱,魂魄纷驰,时时绕柱行。”或抚膺恸曰:“果死矣!”
一夕,梦笠亭先生朝服立于庭,面目血濡不可认,曰:“吾幸有以报国。”呜呼!孝义之诚,通于鬼神,果若此乎!
女于文事,不学而能成诗、古乐府,小楷亦精整可喜。此不足为义女重,特论次其死于义云。
按:义女名玉麟,死时年十八。乾隆四十年七月某日,浙江巡抚三保具提,部议准旌,有旨:“孝女当称曰义女。”夫臣死君,女死父,忠义之烈,萃于一门。备录其事,以见格及豚鱼,其由来盖有本矣。
邵士梅
松陵尹邵君,讳士梅,字峰晖。生而能忆前世事,惟忘其未婚以前。十八娶妇吕,婉淑明惠,顾常言曰:“妾命不长,不能终事君子。”家人怪之。丙戌吕年二十,忽自言今岁当死,辄呜咽流涕,絮语恍惚不可辨。一夕,谓邵曰:“若毋悲,妾旦夕当死,而缘固未绝。更一世当数岁殇,更一世再为若妇,与若生子。若他日举进士,初任,距家迩,宜有征异。再任,宜亟归。归诣屏静处修道数月,尔时重遇君矣。即访妾者,家濒河,两河汇成一河,左逾陂陀第三家,妾居也,而门有井。其姓则姓谱第三字也。妾年且十八,而是岁闰以二月,即娶我,犹及使堂上翁见也。”翌晨,忽沐浴,阖扉以死。邵惊悼,逾岁乃更娶。辛卯举于乡,己亥举进士。谒选,改登州教授,俄迁栖霞教谕。入邑郛,恍若旧曾历,心异之。诸生李完真来见,邵识之曰:“我阅博士弟子籍,见李可培名,恍若曾睹其貌。及入谒,视之惟肖,故识君尔。”诸生传以为异。
有言方山水泉之胜者,邵携具往。出郭门里许,有学隶趋迓,即问:“汝家郭外耶?”曰:“家三里店。”邵恍然凝伫良久,顿悟曰:“我前生固居三里店也。”时诸生、傔径道旁观者,皆愕眙不能语。步至店,视其门闾皆非是。曰:“当前俯郭而望山岭者,始得也。”隶白其墟旧有三里店。邵复步访之,渐近,曰:“是矣。”问隶:“有古庙乎?”曰:“无。”数武上坡,忽见颓庙,盖记曩时魂过此庙门外,回睇悲思家焉。中一神像白髭者尚在。至店,庐舍宛然,故高长者东海家也。邵忆殁时有三子,一女孙嫁宋氏,三子皆殇,惟二孙在。周览闾左,记旧时游憩设宴,贸迁赁居诸事甚悉。里父老曰:“高长者故尚义信然诺,性伉直。族党有不平事,辄据理平之乃已。”邵询父老:“某树下有翁髯而颐,曩卖布索值令其饮,不时与值,而谛其容甚审,亦识之乎?”应曰:“信。”“城下大石奚在?”曰:“徙城隍矣。”“庙之丹臒何新耶?”曰:“毁于火,撤而新之也。”“距二十里山脊,有弹子岘,甚险峻,负薪行,战战慄慄,有诸?”曰:“果也。”语多,不具述。邵留数日,经纪其家,为孙议婚以去。远近闻者,莫不叹异焉。
戊申,迁尹吴江二邑,——二邑兼震泽言也。赋繁催科,必事敲扑,非其好也,不二月谢病去。己酉冬,以事至清源。过馆陶,至一寺,甚闲敞,壁庋藏经。因假馆翻阅,洒然了澈,若夙诵者。客或言:“今岁季冬之闰,移明年仲春矣。”邵攫然曰:“向者言闰二月,岂无期乎?”自此遂心动,不自释。
一日,策马过卫河之涯,惟一傔从。日瞑矣,过陂陀,至一家,见井干,倏忆夙约。问第三家:“有女乎?”曰:“无也。”里人咸趋询,告以故,愕且笑,邵怅然。一叟指曰:“距数里有村,仿佛此间墟巷也。”邵往迹之,到门,顾无井。征其姓,曰:“萧。”问其女之年,曰:“十八。”告诸父母,恚曰:“是鬼语,何慁而公为也?”邵念“两河汇一河”,惟此为汶、卫合流处。乘骑上下清源、陶邑间,数月无所见。诵唐人“碧落黄泉”之句,恒歔欷沾襟。
归济上,寻复至清源,见映水而庐者,门井宛然。然其家孙姓,而女年十七。邵以其姓独合,贻书太公。太公驱牛至,促之成婚。而女父母拒甚力,太公恚去,邵意步怠矣。复过馆陶,道遇向时叟,叟揖之曰:“得之矣。”导以往。沿流迤陂,门有甃汲者,第三家也,姓董氏。邵整衣入,董翁延座曰:“往妁氏之请数矣,而女固不愿,何图大君子宿盟不渝若是!”遂大喜订婚。邵太公闻之,即取日嘉礼委禽焉。时庚戌某月也。邵未有子,独念姓谱第三字尚未叶。后阅《万姓统谱》,谱以韵次,一为上平之东,二为下平之先,而上声之董则三也。
外史氏曰:右为余外高祖前邱吴长庚太史所记。篇中纯用散叙,简核错落。文之妙在于能碎,非昌黎以下所及也。若邵公能知前世事,固奇矣,然其事世亦闻有之矣。至吕夫人则又能知三世以后事,为问古来传奇中,有此创闻否?题目既奇,文安得不奇?于是仆本恨人,惊心不已。读之,始悟古今所谓慧业仙人,无非所谓情种也。我欲将此文献之月下老翁,乞其广牖灵根,以补离恨之天,俾天下有情人,世世都成眷属,老翁其许我乎?
德清蔡太史之定,自言前世为杭州绍桥老妪,少寡好佛,依婿为活,临死复苏,语其女曰:“余将转生蔡氏,以佛图未焚,暂归,其代烧却,以尽余心。”因言蔡氏里居家世甚详:“惟太贫,幸是男身,汝夫后日其往看我。”遂卒。既葬,女夫往访,见蔡太公,告之故,出子令视。时方数月,顾之而笑,如旧相识。太史既长,不昧前因,每以语人。故至今不茹荤酒,凛佛戒焉。
沈博年
雍正初,吾邑沈博年者,精拳勇,善距跃。一日,市中印家桥北某氏失火,延烧河南几及半里,惟临河南向一楼,为火所未及。窗牖洞开,中一女子韶颜稚齿,侧坐床沿纱厨内,含笑若与人对语状。而自桥以北,火势拉杂,无路可通。救火者从桥上呼之出,女端然不动。时博年亦在桥上,对岸火焰飞射,檐前已著,即踊身冒火跃入楼中。见女侧一衣红袍者,须发皆赤,以两手持女腕,若束缚然。博年曳之不起,随举床前一椅,向赤髯者劈头打落,倏不见。遂挟女飞出。既而博年归家,遍身紫肿,呼痛不止。次日延医视之,医者曰:“火毒已中心胞,不可为也。”而博年呼号转侧,未半炊许,而已死矣。
陈三姑娘
前年冬初,梦庐先生之侄某,偶以事往北麻。中途朔风飒至,寒气袭人。某在舟中,忽发狂疾,口中呶呶不休。舟子急载还家,家人环集守之,竟夕不能安枕。而语音娇婉,其淫词亵态,有令人不忍正视者。惟其兄芝堂至,则鼾睡帖然,出则如故。问之,则曰:“是赳赳者,有丈夫气,不若四郎之温丽可喜也。”于是巫医交至,迄亦无效,举家束手而已。
后数日,村中某妪闻知,辄来探视,某笑而起万福,曰:“妈妈,今日好风吹到此也。”言次,辄以手探袴中,为之摩弄。妪见其憨态可掬,遂为好语劝之去,对曰:“妾与郎有夙分,其室人亦非善醋者,觉此间乐不思蜀也。”妪曰:“然则吾为汝二人作合,合卺后乃送汝二人同归,何如?”某冁然曰:“若是,则妈乃赠红粉于佳人,敢忘大德!”妪乃与其母言,以米粉塑其像,剪爪发粘其上,兼市花烛等物,供于中堂。唤乐工四人,为之鼓吹成婚。是时某在房中,忽若梦醒,但呻吟呼惫不已。妪即命以煤垩其面,又剪发粘其颔下,作于思状。甫毕,忽见某双目竖起,失声诧曰:“奈何遽为此变相耶?”语毕,绝不复声,病若失矣。于是以苇缚彩舆,置像于内,载之以舟,鼓乐送至其处而还。某调理半月乃起。
外史氏曰:夫湘妃泪竹,妒妇名津,此固至情之所钟,抑亦幽恨之所激也。若陈三姑娘,相传其未嫁而有淫行,故为父母所沉,而至今犹能为祟。若其犹有鬼神,不应纵令祸人如是。若曰无之,则此妖更从何处得来耶?某曰:女十八九丽人也,风华妖冶,殆如弱柳垂烟,碧桃含露。方其凌波微步,罗袜双钩,纤不盈指。斯时也,真是销得一死。而如某者,年近强壮,火色如赭,其风貌初非翩翩可爱者,何所遭之太奇也?然此事既为余所亲见,且遇其祟者,亦非止某一人,是殆有不暇选择者耶?则真色中之饿鬼矣!
大人
陆星槎先生在广东,一日赴院早参,日卓午,中丞甫出。同僚进见者五人,礼毕,中丞就炕箕坐。未及开言,一捐班乍到禀见者,突起问曰:“请问大人贵县?”中丞曰:“原籍大兴。”某官又问:“县系何府?”中丞曰:“顺天。”某官点首称是。少顷又问:“大人贵姓?”中丞曰:“满洲无姓也。”答毕干笑,因问:“贵乡风土何如?”某对曰:“敝县土产绝少,惟山中玃狲最多。”中丞曰:“玃狲大小几何?”对曰:“小者不过巴儿模样,大者却似大人—般。”此其所谓大人,盖指凡人之大者言也,然不知适已犯其所忌也。同列皆匿笑。中丞变色起曰:“此人亦思为民父母耶?”即日令其告病回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