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忧集

大人
 
  昔有海舶,将往贾柔佛国,为飓风漂至一岛。其地四面叠嶂,周围杳无人径。同舟十余人,闷坐无聊,相将登岸,攀藤腰絙而上。半日甫及山半,有巨石如磐,俯瞰海岸。登之,觉天风浩荡,凛不可留,而鸱啸猿啼,震撼心魄,急寻去路而还。未数武,瞥见深箐中一大人,长十余丈,披发彳亍而来。见诸人,大喜,一跃已至。鸟语啁啾,抚而遍嗅。即向岩壁折一藤条,将数人逐一穿腮中,如贯鱼状。穿毕,屈其两头系树上而去。其人在树顶望大人已远,急抽佩刀断其藤,扳枝而下,狂奔至海滨,风势已转。登舟甫扬帆,而大人追至。时舟已离岸,大人以手挽之。一人掣刀断其手,大人缩去,坠二指于舱,皆只一节耳。称之,重八斤,长二尺余。

  陆次云《八纮译史》言:成化时苏卫军士赴崇明,所遇长人与此同。而其所断指,则长径尺有四寸,乃一指中一节耳。今犹藏嘉定库中云。

  陈曾起《边州闻见录》:康熙二十六年,有从滇南航海者,遥望浮屠峙云表,俄即之,人也。欠伸而起,捉七人啖之,还坐于浮屠。众潜奔走上船。其人举足即至,曳其船。众斧之,断指,长二尺有奇。归献制府范公。或曰:此独人国也。其即海贾之所遇欤?

  至《神异经》所载,西北海人长三千里。《凉州异物志》又云,有大人在零丁,长万余里。与《楚词》所云“长人千仞”,皆太长。

  海外西南夷有万丹国,在噶喇叭之南,南临大海。海中一山,崒兀嶙嶒,时有火焰,引风飘忽,入夏尤盛。俗呼云“火焰山”,盖处海之极南云。西洋番云:其国常有船至此山下。船中人上山探望,遥见其中山番穴处而食生鱼。觉人窥伺,噪而相逐。群趋而逃,后者辄为其所扼,争生食焉。比回船,仅存十六人,急挂帆而遁。自此无敢有复至者。

  余父又言十五岁时,尝病伤寒,月余甫能起床,然犹未敢出房也。一日午前偶倦,斜倚在床。见一老姥,年约七十余,面阔而黑,体亦丰肥,衣褐色单衫,豆绿巾裙,手持一油纸扇至门前。父叱问:“汝何为者?”姥曰:“要寻汝老太太。”父曰:“老太太不在此间。”姥应曰:“哦。”即退出。时有缝工数辈在房外制衣,而楼下则厨房所在也。父疑家中素无此人来往,强起,出问缝工亦曾见此人否,皆言未见。随下楼,则余曾祖母及祖母方于灶下午炊,问之,亦未见其人。相与叹异。未几,曾祖母病作,十余日而殁。始悟来寻老太太之言,其为鬼物无疑矣。
捕鬼
 
  红墩沈雪樵,尝于暑夜移宿堂中。时以炎热,窗户不掩。一夕睡回,月影微斜,晶莹如昼。见一人戴一凉帽,衣青布衫,足系麻鞋,面庞白皙而瘦,独坐西北隅。雪樵疑其为贼,跃起擒之,其人已出至檐前。追将及,其人跃登案上。急以两手持其足,则空空如也,而其人已不见矣。始知其为鬼也。

  雪樵侄玉卿言:向尝读书楼上。板壁后,蚕月每贮叶其中。一夕上灯后,闻壁后谡谡有声,似有人取叶入筐者。旋闻屉声琐细,徐及于门。一少妇年约二十余,衣水墨单缣衣,黑绫半臂,浅绛裙,明眸高髻。探身谛视,良久乃去。玉卿讶之,急至门外。觅之不得,遂下楼问其母:“适来有往楼上取叶者乎?”曰:“未也。”玉卿告以所闻见。其祖母在旁叹曰:“此乃汝之前母陆氏也。渠生时常至此处取叶,其鬼魂想犹恋此,且欲一见汝耳。然其为人婉淑,今后若再至,儿勿怖也。”然则玉卿且得见其鬼母矣,何其幸欤!

  玉卿又言:其祖翰王,生前每夜关锁门户,必亲自携灯,到处检阅一过。其后既殁,每夜黄昏后,必有一灯荧荧然,自后门巷中出,直至第一重门而止,但不见其人耳。如是者几及三年,乃不见。
郭某
 
  后珠村郭某者,尝自新塍卖布归。中途遇一皂衣人,似富豪家奴。邀至一处,高闳巍焕,仿佛官居。入门,一阍者引入,见主人衣冠坐堂上,状貌伟然。左右列侍数十人,或冠带肃穆,或短衣草履。主人呼问里居姓氏,郭叩首自言无罪,乞放还。主人曰:“勿多言,此定数也。”遂命左右设筵,令郭与数十人者杂坐。须臾乐作,水陆毕陈。酒数巡,郭起告归,不许。郭哀祈不已,主人不悦曰:“既尔,须记取来岁六月某日,当于亭子桥西畔相俟,勿爽约也。”郭诺而出。至门外,初月已斜,回顾并无舍宇,但见一古冢而已。踉跄奔归,言其事,举家亦不识何故。

  无何,至次年六月。插种既毕,偕村中数人往东岳庙看戏,日晡始还。行过亭子桥西,未及里许,同伴回头忽不见。众异之,相与寻至桥西,见郭危坐水际,疑其将洗浴也。呼之不应,迫而视之,死矣。屈指计之,适符六月某日之期也。
张痴
 
  乙未仲春之十日薄暮,予将闭关,见西邻张痴,挈篮持伞,冒雨往肆中市物。次日晨起,闻其已死于金鼓桥之小港中。饭后,偶至二姊家谈及。姊言昨夜二鼓后,风雨方作,园外有数人,叫骂之声甚厉,似相格斗者,久之乃寂。随闻隔岸有人声,乃起,从窗隙窥之,见前邻数人,执灯持竿立岸上,指水中曰:“似有二人相抱,幸尚未沉。”遂相与捞起,则已死矣。盖张本以市物至街上,不知何缘至此处也。张索有痫疾,半年前,曾破其次子之棺,而出其尸,曰:“此金菩萨也。”自是其面上青黑如靛。予谓其殆不食新矣,然不意其竟死于水,且是时疾未尝作也。

  先是,张有媳奚氏,以张责其窃食,含愤自沉于门外溪中而死。及是,其同居有张阿五尚幼,以拾柴至溪西,道经奚氏厝柩旁。归而寒热交作,口中喃喃言:“婶母(即张五母)勿谓儿前日来索翁命也。凡溺鬼必三年始上岸,又三年方可觅代。儿时固未至,翁之死乃彼处自有一鬼交代耳。”因问其在冥间乐否,答言:“儿此时却无管束,但苦饥寒耳。母只须以纸钱数百、羹饭一碗送儿足矣。”如其言行之而愈。或者,张痴之于子媳,不慈已极,故不待媳之为厉,而特使他鬼速之死,以示惩耶?

  相传凡溺者,视其口鼻有泥,必溺鬼索命,不可救。今年五月,余方在家,见东村姚氏小儿溺水中。及捞起,泥塞其口鼻。救之,竟不复苏。
绮琴
 
  绮琴,丽水沈氏,始字湘碧。幼孤,性绝慧,而容姿艳冶,娟娟如琼瑶。工填词,精于音律。母爱如拱壁,选婿颇艰,以故年十七犹待字也。有邻妪宋媪至其家,见女啧曰:“姐苗条如此,使老身而男也,得不甘为情死?”母笑令其物色佳偶。妪拊掌曰:“颇牧自在禁中,何必远图?”母曰:“妈谓韩生耶?吾亦稔其才久,无如其才而贫何?”妪曰:“焉有陈孺子而长贫贱者?”时韩生泰瞻者,邑中名士也,馆于其家,适断弦逾年矣。母因商诸其子。子曰:“得婿如生,何啻参军?然渠家须亲自操作,恐妹食贫不惯也。”母亦犹豫。女适至,颇阐馀言。自是早作晏息,凡烹饪补纫之事,辄手自拮据不倦。兄嫂微窥其意,以告母,母意乃决。召妪,俾示意生。生固深于情者,乍闻不胜感激,既虑事有翻复。

  先是,女以所佩汉玉拱璧,托妪求工琢双凤于上。及闻此言,辄还家取佩,矫命以赠,曰:“此物所以志也。”遂入复命。旋至女所,告以所赠。女惊且咎曰:“事若不谐,奈何?”即命婢绣春往索返壁。绣春,女所素爱也,即下跪曰:“此事婢子为姑筹之久矣。如生之为人,岂负约者?今若往索,不将寒生心而伤老母意乎?”女泣下,隐忍而止。然自是生有所需,必以婢至。

  女善吹箫,尝于灯下填《凤凰台上忆吹箫》一阕,至末句,搁笔者再。遂以草稿封付婢曰;“此曲尚有一字未稳,汝为我往问韩郎,俾足成之。”兼命携手炉与生。婢至斋中传女命,以词授生。生展读,称叹不已,为援笔更定其字。既而目眈眈视婢,婢嗔曰:“君未识妾耶!”生曰:“卿仙肌映雪,云鬓堆鸦,今夜视卿,觉更胜于昼。异日若天从人愿,卿能否抱衾以从?”婢红晕于颊,俯首拈带,不能作一语。生不觉神荡,遽起揽婢于膝。婢固夙以小星自命,然不意轻薄遽尔,撑拒曰:“若必如此,有死而已!”生不忍相逼,即释手。婢脱去,其后不复至矣。

  生时已婉致父母,将缔姻矣。会去城二十里,有富室顾氏女,亦婉媚。生父又惑于媒氏,艳其奁资,决意行聘。生不愿,其父责以大义,生乃不敢复言。亲迎有日,女始闻知,斥铅华不御,却水糁不餐,镇日蜷卧。母来慰之曰:“儿奈何灰心至此?生虽寒盟,此外岂无良匹?”女泣曰:“母教敢不听从,但玉佩已入人手,不可返矣。”母始悉前事。知其不可骤转,姑嘱婢善视勿怠。乃去。数日,女忽强起理妆,呼婢携茗饮。及婢携茗至,不见女。一小婢言:“顷见琴姑入后园去。”婢随入,则女已在池中矣。婢亦跃入,—小婢在侧大号,家众奔救不及。其母朝夕哭泣,未几亦卒。

  时生方新婚,与顾氏琴瑟甚谐,然常独坐咄咄,出玉佩玩之零涕。一日,顾见之,询得其故,就其手夺取,将藏之,佩坠地折为两。生怒,愤然出门,猝遇宋媪,睨生曰:“闻新人颇能如意,亦欲知故人消息乎?”生急叩其状,妪为缕述近事。言未毕,生大哭曰:“吾负琴姑矣,然吾亦何心复履人世哉!”遂去。访其友于青田,将从之学剑。

  行至括苍山中,远望见二女绰约在前,讶其独行无侣,策蹇追及。其一人乃是湘碧,其一即绣春也。骇问:“汝二人何得在此?”女举首见生,似有怨色。绣春星眸微转,尤觉愤态可掬,小语曰:“琴姑去休!”相将入林中,终已不顾。生从之,行数里,林尽,峭壁插天,杳冥无路。二女联步以上,至山腰,壁砑然开,女入,绣春亦入。生缘藤继至,望壁呼号,并无缝隙。微月渐上,虎啸狼号,俯视断涧千尺,清澈如镜,仿佛二女在焉。生即亦不惧。返身入,则已在平地矣。踯躅至晓,不复入城,一意渡江,将至灵隐祝发。

  至冷泉亭,遇一痫僧,迎笑曰:“汝亦欲证菩提乎?但此间从无色界仙人,且汝鸳鸯簿上一重公案,尚未勾却,何得妄想升天?”生膜拜曰:“但求忏悔冤孽耳。”僧笑曰:“即此足证汝情根未断。”生复拜曰:“还求解脱。”僧教其仍往相从,生有难色。僧怒,俯拾一砖掷之曰:“去,去!持此敲之,门当开。”生知其非凡僧也,受之而还。

  渡江复至其处,缘壁上,才扣数下,闻壁间有人叹曰:“负心郎,汝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其语音绝类绣春。生方侧听,忽石门豁然双启,喜极,跃入。其间琪花瑶草,雾幔云窗,如入广寒仙窟。数折,见女华妆倚石栏,方执红梅一枝簪髻上,瞥见欲避。生前牵其裾,先谢负约之罪,继诉相觅之苦。因挈佩刀将自刺,女急夺去,曰:“妾自死后,冥司以妾愤恨殒命,俾得返魂。妾与绣春,皆已无意人世。妾亦知负约之罪,不尽在郎,但不能使人无耿耿耳!今使郎抛弃骨肉,跋履艰险,妾心何安?然自遭罹小劫,回忆尘缘,既已冷如冰雪,今当与君为世外交,了今生缘。若言儿女之情,则请仍归寻故剑可也。”生因请为腻友。久之渐狎,闺房之事,殆有甚于画眉者。女不堪其扰,乞以绣春自代。由此煮石为粮,采花作酿。年余,绣春竟举一子。

  无何,秋风骤起,庭中落叶飘然,生不禁思家之感。女劝令归省,生不忍言别。女出羽衣一袭授之曰:“此夜飞游女所赠,如蒙记忆,衣之,半日可以飞回。”生披上,自顾居然鸟也。试一振羽,翩然冲举。顷刻至家,则举目非旧。问其妻,亦前殁,惟父在垂危,生入视,已不能言,见之一恸而绝。生哀毁成服。既葬,衣羽衣飞去,不复至。
昭庆僧
 
  丁卯乡试,乌程董生某,以录遗僦寓涌金门内。舍宇湫隘,主人为迁其妻子出,俾下榻焉。时溽暑乍退,残月始生,其窗外一带短垣可逾。生孤眠无侣,辗转不寐。夜将半,闻庭内有人逾入。旋见纸窗一人影,头童然,僧也。生心知其非窃贼也,假寐以伺。僧于窗上略用摸索,窗扇砑然自开。探身入,以手中巾扇置几上,弛其短衣,走至榻前低呼曰:“好姐姐,小僧来也!”生不觉失声笑曰:“和尚误矣,小生僦居在此,非复是汝姐姐矣。”僧大惊,赤身从窗中窜去。生起,取几上扇视之,其上有《小仓山房寄粱山舟侍讲》一诗,款称“某大和尚慧鉴”,盖即山舟先生所书也。心窃喜。

  次日早起,易衣冠,袖其扇出钱塘门。往来湖上,询其人,知某和尚为昭庆主席僧。投刺晋谒,略叙数语,出袖中扇与之曰:“仆夙钦戒行久矣,自恨尘浊,侍讲无缘。今幸得亲莲座,敢献此以表皈依。”僧接视,知为昨所遗物,默然久之,合掌称谢,兼问:“尊寓何处?”生一一答毕,辞出归寓。憩坐方定,僧忽袈裟朱履,摇扇而入,一见伏地稽首。生扶之起,僧顾左右无人,袖中出裹物与生曰:“先生大恩,衔结莫报。此区区者,聊备偿报之需,勿以匏叶为笑也。”生辞谢,僧置几上而去。启函秤之,得白金百两。喜甚,扃置箧中。已忽顿悟曰:“吾不可复留此矣。”遂呼主人,酬以值,托故辞去。

  主人往呼其妻子还,迨夜相与就寝。睡方酣,僧果复至。启窗入,径达生卧处,索得其首,举刀力切。其夫惊起,急捉其臂,大呼救命。僧大骇,然知为其夫语音也。小语曰:“勿声,小僧也。”而室中已悉起环视,见僧手利刃,晶莹如雪,而血殷枕席,其妻身首离矣。僧亦惨然而泣。盖其妻本为僧而娶,僧始以赴约遇生,虽饵以金,然不保其不泄于人也。故复至,出其不意杀之,不知其已迁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