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忧集

梁山州
 
  富海帆先生抚浙时,公事之暇,每与僚属谈诗文为乐。适杭守乏人,委一同知摄篆。一日上院,富公问以粱山舟之事。守作而对曰:“卑职管下只有海宁州,没有梁山州。大人查《缙绅录》就是。”海帆大笑而入。
诗嘲
 
  蒋桃溪言:有王姓者,家粗温饱,报捐从九品,好以门族夸于人。见有悬石谷画者,辄曰:“此家二房叔曾祖也。”有持梦楼书扇者,又曰:“此余未出服之族兄也。”凡王姓仕宦者,必引为同宗。同寮皆匿笑之。后分发江西,时柏田袁公为方伯,好诙谐。一日,属员进见,袁笑谓众曰:“仆有俚言,欲赠王左堂,试为诸君诵之。”时王亦在座。袁诵曰:“天下三王本一家,任君东扯与西拿。太常山左称同族(瑯玡),方伯江南号梦华(时有为江南布政使者,亦王姓)舍弟粤东贻羽缎,家兄黔口寄团茶。行香若过灵官庙,五百年前叔太爷。”合座为之大噱。
陶公轶事
 
  陶制军澍未第时,家极贫,课徒自给。而公性颇豪,嗜饮善博,虽家无儋石储,不顾也。后值岁暮,其妇崔泣谓公曰:“贫迫如此,妾实不能同为饿殍。为君计,鬻妾亦可度岁。不然,愿赐绝婚书,俾妾另谋生活。”公笑曰:“卿识何浅!我未交大运耳。日者谓我命当至一品。姑徐之,勿愁富贵也。”妇曰:“君有此大福,自有与君同享者。妾不敢作此想,请与君辞,听君好消息矣。”公不得已,书离婚书与之。会同里—饼师将谋娶妇,妇得书,忻然嫁之而去。公由是更无聊。

  初,郭外火神庙有道士素善公,公暇日常宿于庙。道士性嗜奕,其技绝劣,然好胜。有从旁教客者衔次骨。或豫以酒食啖客,令客欢,且谕意焉。知其癖者,每与奕必让,令胜己乃已。公自与订交,恒终岁奕无一胜,故道士尤心倾焉。至是遂襆被来止庙中,为道士书疏章。有所得,以供饮博辄尽。人皆呼为陶阿二。衣冠咸屏,不与交矣。

  山阴碣石村有吕某者,精星相、卜筮,禽遁诸术。求之者户屦常满,于是积赀至巨万。然好施,故人以员外呼之。后于富阳设靛青行,置称平准不欺客,故贾富者必就与市。而富为徽、闽、浙交会之地,众贾辐凑,凡酒食之馆,江山船恒集于江岸。吕间或与客偕游,则呼吕三爷者载道。姊妹行有落拓者,乞吕一顾,声价顿起。夜则呼卢彻旦,客有负者,吕必为调剂。而吕博有异传,每博辄胜。所得金常置床头,客或取用之,亦不问。间问之,则笑曰:“银子本活物,想幻化矣。”其大度皆此类。

  戴痴者,吕翁之值行也。性至孝,以不得养父母,故不娶。每饭必先以一豆祭其先乃食。好拳勇,豪侠而勤俭。故所得俸,常贮主人处。惟见人之急,则手麾千金不惜,人往往以痴目之。亦善饮,每以无饮友为恨。一日晚饮于市,见公袒衣而沽饮,饮颇豪,呼而问为谁,公答姓陶。曰:“市中有陶阿二者,非子乎?视子貌状,似非碌碌者。子饮可几何?”公曰:“予好饮,而终未有能醉我者。汝岂能为查太史者乎?何劳絮问。”戴喜甚,曰:“我将与子较量。”遂沽浊醪二瓮,曳与对饮。两瓮既罄,公微醺,而戴已玉山颓倒矣。公起去。次日戴醒而忆之,复觅陶公饮,极欢。自是,遂与公为酒友。

  富有业卖浆者窦翁,止一女,极陋,青瘢满面,广颡而豁齿。日者尝谓当受一品封,翁疑其戏己也。顾女齿加长,问字者婿辄病故,故三十犹未嫁也。至是忽梦黑猿扑于身,惊悟。以告翁,翁曰:“得毋有申属者问字于汝乎?”翌日藏痴来沽浆,见女,问亦曾相婿否,翁答尚未。且曰:“吾贱而女陋,更谁婿?”戴力以斧柯自任,因言公。翁曰:“是非陶阿二乎?溺赌而滥饮,异日令吾女吸风度日乎?”戴曰:“嘻!只恐汝女无此福。不然,如陶秀才而长贫贱,当抉吾两目。”翁问其年,曰:“属猴。”翁忆女梦,稍心动,谓戴曰:“明只可偕与来。”旦日,邀公诣翁,一见许订婚。公辞以身栖于庙,囊无半文,焉能娶妇。乃与翁谋赘诸其家。女能纺织,不致相累。公曰:“即目前亦需少有所备,妙手空空,奈何?”戴又从旁怂恿,力任其费。诣吕翁索银三十两,吕问所为,语之故。吕诧曰:“秀才也。子何自识之?”戴言:“此人终非人下者,故与暱。”吕欲相之,使戴招公去。一见惊曰:“此天下贵人也!但早年寥落耳。自后交印堂运大佳,惟木形人不及享髦期,然已足矣。”回顾戴曰:“此事我当相助。”立赠公五十金,谓公曰:“婚后愿与新夫人一光顾也。”公许诺,且言此恩必有以报。翁曰:“区区者本无足挂齿,但有所托者,仆已有四孙,次孙命犯官刑,他日当出于台下。倘蒙记忆,尚幸垂怜。”即呼其孙出叩,公心识之,受金归。婚三日,挈夫人诣吕。吕亦许为一品夫人,欢宴终日而返。

  自是伉俪相得,机杼之声,每与书声相间也。公学亦大进,次年举于乡。入都以教习授知县,分选湖北,有能吏名。未及十年,至方面。其后巡抚江南,值岁饥,公为请于朝,赈蠲并举,活数十万人。吴人皆尸祝之。继以清理盐政,受上知,眷注颇深,而公已卒于两江总督任所。是时窦翁亦已物故。公临卒,属子孙世世奉祠翁云。

  方公之巡抚江苏也,吕翁孙以素旧遽至苏,殴人伤重死。方讼系,公即为赎罪释归,赠以千金。

  其捕盐枭王乙也,诸官吏咸惴惴恐激变。公密敕武弁率兵往擒获。枭示时,棋道士适在抚署,笑曰:“不意陶二有此辣手。”公不为忤也。

  先是,有粤僧游于绍,善相术。尝相戴痴年过四十,当以武职显,得三品封。戴笑曰:“天下岂有为人值行而受封诰者乎?”及公贵,为援例捐守备。湖广赵金龙之变,公荐戴从征。凯旋,以军功超授副镇。

  数年,予告回籍,驺从煊赫。崔氏方曳杖乞食道左,询旁人,尽悉戴发迹所自。卧辙乞怜,戴诘其由来,叱之去。妇归号泣终夜,自缢死。其所嫁饼师,盖久以寒饿死矣。

  外史氏曰:此事予得之万颐斋所记,予读之而泫然不知涕之何从也。盖吕翁诸人,不独其豪侠好义也,其识英雄于未遇,岂非风尘只眼哉?慨然曰:张负漂母,世果犹有其人哉?于是为之一哭。顾其施于人者,皆即其施诸己者也,其受于己者,即其受诸人者也。是又足为公诸人破涕矣。至陶公为人所弃,栖身庙中,则又叹曰:苏季子、朱翁子乃复见今日乎?于是为陶公哭。其卒也,饼师既去,丐妇攀辕,岂知萎韭不可以入园,覆水不可以复收耶?则又为崔氏哭,且为天下之非崔氏而学为崔氏者痛哭不止也。呜呼,亦可鉴矣!

  按梁敬叔《劝戒近录》言:文毅与其父为壬戌同榜进士,同官京师。两家内眷,时相往来。其母郑夫人尝见陶夫人右手之背有一疣凸起。问其故,蹙然曰:“我出身微贱,少尝操作,此手为磨柄所伤耳。”盖文毅少极贫,聘同邑黄姓女。有富室吴氏者,闻其女美,谋纳为继室,以厚利啖黄翁。翁许之,迫公退婚,公不可,女之母亦不愿。而女利黄之富,决欲嫁之。其父主持又甚力,势不可回。有侍婢愿以身代,母许之,公亦坦然受之。即今膺一品诰命之夫人也。后吴氏以占曾姓者田,两相争竞,吴子被殴死。翁亦继死。族中欺黄女寡弱,侵其田产殆尽。时公已贵显,丁外艰归里,闻而怜之,恤以五十金。黄女愧悔,抱其银,终日号泣而不忍用。旋为偷儿所窃,忿而自缢。后朱文定士彦自浙江学政还朝,——亦壬戌同年也,——过吴门,公觞之,演剧。命演《双官诰》,公为之泣下。朱曰:“此我之大失检,忘却云汀家亦有碧莲姊也。”云云。

  此录与传中叙事始末,互有异同。要之,黄氏女之见金夫而负义则一也。至谓膺诰命之夫人,即其家婢所代,则传闻异词耳。然离婚之事益信矣。
改名
 
  杭郡冯生,好诙谐。后捐直隶同知,候补安徽。一日早参,既见而出,遇同寮赣县徐公名琲者于门房。时将俟看验,略与叙谈,徐起小遗。冯乘间取其名纸,于王字下添一钩,徐不觉也。比入参礼毕,抚军某公略诘数语,笑谓徐曰:“太爷仪貌温文,尊名何不雅也?”徐目瞪,良久不解。公命取其禀示之,徐骇然惭汗,不敢久留。退至门房,与阍者相诘责,欲殴之。冯乃从旁笑解之,且曰:“此小弟所为也。乞饶其初犯,愿献印花房中元宝一箱赎罪。何如?”徐无可如何,忿然而出。同寮绝倒。

  房中元宝者,乃夫妻交媾时垫腰者也。昔禾中有富室子新婚,其妇妆奁中有一箱,所贮皆此物也。富室子不识何用,窃取其一,出示乃翁,问所用。翁掩口不能答。见者无不匿笑。
负债鬼
 
  吾乡有甲乙相友善也,而皆贫。值寒食,甲墓祭归,见道旁有破棺遗骸暴露。甲恻然,归家取畚锸为之掩覆。是夕梦一茧袍人来,感泣作谢曰:“蒙君子泽及枯骨,泉下无以为报。仆生时习六壬数,君从今可垂帘于市,仆当少效微劳,亦可为救贫之计。”甲疑为素所不习,鬼曰:“但听我言,自当有验。”甲谢之,醒而异焉。窃念一寒至此,何妨姑试其术,于是悬挂招纸。凡问卜者,鬼辄教之剖断。有以失物告者,鬼阴语甲曰:“此物在渠家房后西北厢复壁内,然非人所窃也。”甲以语某,果如其言获之。盖其妻临卧,以珠环置镜台上,为鼠所衔入也。里中某翁家一白犬,忽于空中起,行至墙头,翁遂病伤寒,剧甚。往问之,占曰:“此有野鬼求食,祀之可愈。”家人归祀之,病良已。由是其门如市,年余积赀累千金。

  乙偶诣甲,询其何遽神验乃尔。甲述其由,乙心羡焉。归后亦荷畚锸至郊外,觅得败棺,如其法行之而返。是夜果有一鬼来谢,其状颦眉蹙额,褴楼如丐。乙遂告以所欲,鬼欣然愿为效力。乙大喜,以为指日可作富家翁矣,遂亦托其术。无何,问以所卜,鬼辄曰:“明日来。”易一人,鬼又曰:“明日来。”乙皆如其言应之,其人辄怀卦金而返。翌日更无有过而问焉者。乙还,以责其鬼,鬼曰:“某生前凡遇索债者,则应之以是。其他固未娴也。”言已寂然,自是绝不复至。某懊恨不已。访诸邑中,其人盖以负欠累累,忧郁成疾而死者也。

  外史氏曰:老氏有言:“上德不德。”居今之世,欲求厚施而不望所报者,难言之矣。然欲冀获报,而至于残胬朽骼中求之者,亦已痴矣。况如某乙之锲舟以求者哉?宜其为鬼所揶揄也。昔者西施病心而颦,其里之丑人见而美之,归亦捧心而颦其里。其里之富人见之,坚闭门而不出;贫人见之,挈妻子而走。彼知美颦,而不知颦之所以美也。如某之弄巧成拙,使前鬼而在其侧,能不为之抚掌?
蛇异
 
  康熙初,东河之新桥柱下忽出两蛇相斗,移时不解。观者渐众。桥忽崩坏,压而死者千人,蛇亦不见。事见厉樊榭《东城杂记》。此二蛇殆天使之欤?
鬼隶宣淫
 
  京师宝泉局有神祠,门内塑鬼隶四人,颇著灵异。有工匠数人宿于门侧,梦中常被其污。其来时手足如缚,欲喊则不能出声。醒而扪其股间,每有青泥填塞,且肿痛不能起立。初不知何物为祟也,后有一黠者,又为所污,梦中默识其像,醒而忆之,始知即鬼隶也。相与告诸司官,而毁其像,其祟乃绝。
狐母
 
  盛京参领达基之父某,尝猎于山中。会日暮,归途遇一少妇,年约二十,姿容绝世,告以迷途,求附载。某心念山僻安能有此妇,得非狐乎?尝闻人血可制鬼狐,使不得遁形。将试其术,遂许同车。日渐瞑,潜破鼻出血诛其额。妇皇急,骂曰:“黑心郎不畏死耶!”然卒不得遁。遂与俱归,逼为伉俪。逾年生达基。

  妇遇家人有礼,举家亦不讳。见者惊其艳,而忘其为狐也。达基尝谓人曰:“吾母一切服食无异常人,惟顶心常戴一纱笠,寒暑不去。盖其顶中空,下窥见脏腑故也。”及卒后,众共验之,果然。
七额驸
 
  嘉庆时,成德行刺,伺仁宗皇帝御朝,猝放一袖箭。一侍卫见箭来,不及御,辄以身覆御座,箭洞胸而死。是时七额驸在旁,急以两手抱成德,众侍卫群趋持之,遂醢成德。

  相传成德武艺,侍卫中无有敌者。或于地中钉短柱一行,成德腾一足扫去,柱皆拔起。七额驸亦能之,然额驸只能扫七柱,而成德可扫至十二柱云。

  后驾幸木兰打围,群臣方驰逐,有一熊突至御前,连伤侍卫数人。七额驸向前与熊手搏,良久,为熊擒去坐身下,不得脱。额驸急屈右足,竭力跌熊去,仆于山足,糜烂而死。然其足自是跛矣。
瞿式耜
 
  初,王师入桂林,瞿公方巾燕衣,危坐署中。胡一清联马入,劝之去。公举杯曰:“能饮酒乎?”一清曰:“今日岂饮酒时?”遂跃马去。适总督楚师司马张同敞自灵州回,公喜曰:“敞至,吾死不孤矣。”敞曰:“公将何行?”公曰:“封疆之臣,知有封疆,封疆既失,更复何去?”敞曰:“将欲得当以他图也。公有命,敞敢不死!”遂止,饮酒。督标致远将军戚良勋牵马请公出城,再图恢复。家人泣请少忍须臾,待次公子之至。皆不许。遂被执,见定南王孔有德。有德曰:“公阁部耶?好阁部。”公曰:“汝王子耶?好王子。”有德箕踞地上,顾曰:“坐。”公曰:“我不惯胡坐。”有德肃然起,且揖之。见同敞,左右命之跪,同敞大骂。旁武士或以刀背折足,强之跪,同敞不屈,牵去将斩之。公正色叱曰:“张司马国之大臣,不得无礼!死则我同死。”有德素重公,悚然遂止。说降百端,卒不屈。有德愈重之,馆二公于别所。防御甚严,而供张饮食如上宾,二公赓和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