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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忧集
《杨溥传》:英宗初立,溥后入内阁。太皇太后临朝,一日坐便殿,帝西面立,后旁坐。召士奇、荣、溥及英公辅尚书胡濙,谕曰:“卿等老臣,嗣君尚幼,幸同心共安社稷。”又召溥前曰:“先帝念卿忠,屡形愁叹,不意今复得见卿。”溥泣,太后亦泣,左右皆悲怆。初,仁宗为太子时,以谗故,官僚大臣多下诏狱。溥及淮一系十年,濒死者数矣。仁宗每于宫中言及东宫时事,惨然泣下。故太后及之。
太后又顾帝曰:“此五臣先朝简任,俾辅后人。皇帝万机,宜与五臣共计。”读此数语,想见当日君臣之际,患难相依,有不堪追忆者。又见宫廷之上,圣贤相遇,如家人父子,不啻宋宣仁太后撤金莲烛,送东坡归院时也。
全荃
柏乡全生,名荃。邑诸生。其行八,故人呼为全八。家本典商。父殁,生不事生产,好读书,喜殉人之急,以是家日落。为人佣书以活,又不时给,其后竟以穷饿死。遗一妾,及子女各一。子名春霖,亦尚幼,无以为棺殓。其友朱虚侯者,慷慨意气丈夫也,读书好剑术,故与生为贫贱交。闻之,走视其丧,为谋诸族党,迄无应者。痛愤还家,拔钗搜箧,至于典及琴书,事姑倚办。而母子三人啼号壁立,朱不能复顾也。
一仆曰金忠,朴而憨,素忠于其主。及是,怜其娇稚伶仃,依依不去。常时断炊,为之卖屦织席以供,虽忍饿不辍。举家赖延旦夕焉。顾其妾年犹少,自生殁,脂泽不去手,又不惯食苦。邑有富室子潘某,无赖,好渔色。会妾以负主人房租,将谋移居。某艳其姿,推宅旁一区舍焉。朱已微窥其情,亟往戒其勿就,妾不听。自是朱始绝迹。后女年稍长,某并通焉。
既而秽声渐露,其仆走告某妻,令嘱勿复至,至则必将杀之。时朱亦闻人言藉藉,使人呼春霖至,问曰:“侄亦知尔母所为乎?”春霖瞋目击案曰:“潘某吾仇也!微吾叔召,儿亦将走诉诸叔,还报此仇。儿死,尚冀收骨焉!”遂叩首乞假其佩剑。朱曰:“侄之齿未也。若画虎不成,而父之鬼,不其馁而?尔父一生倾身殉友,卒时曾以而母子相托。今言犹在耳,忍坐视乎?”春霖涕泣而去。
后数日,某忽为人所杀,弃尸于野。其妻追忆仆言,遂据以控官。邑令来验尸,不见其首。讯其仆,仆言不知。乃趋拘妾至,讯之,妾供向固未与某奸,何知其他。命拶之,妾本以仆尝讽令改行,早疑为仆所杀,及是遂吐实,兼述仆平昔所讽以证。令始唤仆,用刑讯,五毒备至,仆亦自诬服。问其首所在,对以尔时已烹以祭其主墓,祭毕即以喂狗矣。乃释妾而系仆于狱。无何,其妾至家,又为人所杀。令访知仆子素刚猛,横于乡,并疑其为仆所使也。复拘其子去,锻炼成狱。时令已入潘贿,坐以争妒相杀,抵仆父子罪,定案申报矣。
春霖闻之,走县庭号哭自承,代白其冤。令疑其少,转诘主使者,且恐之曰:“若杀其生母,不惧抵死耶?”春霖曰:“父仇得雪,儿死愈于生矣。”令怒系儿,将并抵之。
是夕方寝,忽闻帐前有声甚厉。起烛之,见案上插一匕首,晶莹如雪,岌岌欲动。旁有一纸书,言:“前杀奸夫淫妇者,某所以为死友雪恨也。今汝以五百金而忍诬杀孝义者三人,某反不能杀汝乎?”云云。
令读书,颜色如土。立出,释三人于狱。次日,即以匕首及书往禀上台。上台嘉杀人之义侠,释而不问。赏春霖五十金,以旌其孝。令以得赃妄报革职。时春霖年甫十六也。
周烂鼻
周烂鼻者,吾邑圆义庵僧也。性嗜酒,不拘细行。少时曾入妓馆,因烂其鼻。后自痛恨,原受戒作佛弟子。为人伉直,无一语欺人,人亦以此信之。见大殿倾圮,击柝募葺。人以其廉洁不欺,争施舍焉。顾虽皈心释氏,而酒终弗能戒也,无日不饮,每饮辄醉。常入市肆,据炉头按拍高歌。环而听者,窃掩口笑。又或于街市徐步而行,唱“大江东去”。儿童拍手嬉笑,随者成群,亦傲然不屑意也。里中正法禅师(俗名唐玄竑)雅重之,曰:“此再来罗汉也。”而周浮沉于世,年已七十余矣。
忽一日,欲柬招常所往来者百余人,克期回首。其徒不从,曰:“是难得于善知识者,岂可求诸酒肉中耶?”数强之,不得已,为招客。客笑曰:“周烂鼻乃亦坐化耶?”至期群集,周与相见,如平生欢。日卓午,沐浴更衣,焚香于殿阁房廊,遍礼诸佛,还至正殿,取万年藤椅于佛前,南向趺坐,举手与众作别。谛视之,目已瞑矣。众方作礼赞叹,忽张目大呼曰:“厨中尚有烧肉一器,可将来吃完了去。”其侍者进肉,恣意啖尽,未释手而逝。
外史氏曰:余尝读《醉婆提传》,而叹道济之颠为不可及也。夫众人皆醉,非荷锸随行,何以共处此世耶?众人皆瞽,非运木起棺,独显神通,谁为欲觉晨钟耶?然非有善知识如瞎堂和尚,虽佛门广大,谁能容之?若周烂鼻,其亦知此意乎?故烂醉街头,狂歌市上,其意盖谓彼之长斋绣佛,谈经说偈于昭昭,而眠香盗饮于冥冥者,殆不足与为伍,不如与小儿酣歌之为乐也。志称其人伉直,诚哉其不愧伉直也!不然,若专于酒肉中求罗汉,则今之罗汉固已遍天下矣。
潘烂头
潘烂头,邑之东北前朱庙黄冠也。能呵致风雨,往来濮川,尝与人玩月,其人失礼于潘,潘于壁上画一月,以片纸粘之,月遂云翳。其人求潘去纸,月皎如故。一日,召天神至,竞无事。神以硃笔点其头,头烂。人号为潘烂头云。(见《桐乡县志》)
按《乌青文献》:“以本庙师弟相承,实无其人。”而唐之凤《前溪里东岳庙碑》云:“系在是庙者。”未详孰是。
臀痒
姚庄顾文虎,累叶簪绂,习享丰都。忽一日,促家人持竹篦,解裤受杖二十。后习为常,家人厌之。杖稍轻辄加呵责,或反以杖杖之,必重下乃呼快。如是数年,渐觉疼痛而止。
有医者闻之曰:“过嗜辛辣发物,故热毒内攻,因成奇痒。适打散不至上攻,否则疽发背而死矣。”余独以为不然。彼盖酣豢于滋味,而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故无以泄其气,以致热毒下注,作痒难忍,非关过嗜辛辣也。然则今之坐享膏粱,如圈牢之豢物者,皆当以此杖予之。
草庵和尚
海昌徐汝琏者,多膂力,工技击。一日,余值于山屏沈君家,问曰:“子好武事,曾阅异人乎?”汝琏曰:向者吾偕同人,访草庵和尚于太湖之滨。观其状貌雄伟,知非常人。与之论技艺,辄心动,不自知汗之下也。因询曰:“以子材艺,当力王事,何混迹浮屠为?岂有托而逃耶?”
和尚叹曰:“余至此,命也。曩者曾侍卫内廷,奉上命,随将军某征苗。一日,大队并进,突遇贼槊。余挺刃前斗,未百合,贼窘,弃骑走林。余穷力追之,灌木杂糅,兵器不及施,遂弃刃与搏。贼拳勇绝精,且拒且走。逾数十岭,至一绝壁,扼其吭而挤之。彼亦猛掣余肘,拽入巨涧中。余乘势出匕首刺之,枭其首。时余力已乏,跃出少憩。登山四望,乱云杂沓,万木蔽天,杳无人迹,其地去大军盖五十余里矣。寻路归,至中军,以首缴令而退。自以为功无出余右者。军中有知者,潜告余曰:‘歼厥渠魁,功非不巨。然子殆矣,将军谓子没于军,业具名申奏,子之功已为人夺。不去,惧祸及。’余察之信,不敢复留,星夜出奔。自是恒栖息乱山草莽间。默念功高不赏,反至得祸,命也,遂徜佯方外,以终吾年。岂以为浮屠可隐而至于是耶?”
汝琏请观其艺,和尚曰:“汝来亦不易,试观之。”遂见其两肩互动,自身以上长者六七寸。请短之,自首以下短亦如之。既定,摄衣下阶。庭中有木大十围,手撼之,枝叶皆岌岌动。同人以材艺自负者,莫不挢舌木立,茫然若失。和尚曰:“此运气功也。若辈不足以语此。”和尚之姓名不传,以住草庵,故呼之为草庵和尚云。”
杨煜闻而叹曰:“天下非无奇特英伟之材,而恒至不遇。若和尚者,岂非特出于凡众者哉?何其材之奇而数奇耶?而能屣脱远害,其见机之哲,为尤不可及矣。乃功高见夺,姓氏莫传,湮没于湖山榛莽闻也,悲夫!”
此传,余于已丑岁从《易安斋文抄》中录出。原本笔意生动,而结构稍宽,叙次亦稍冗,因为增删数句。今读之,犹觉生气满纸,草庵和尚为不死矣。夫古今之以功高不赏,而娟嫉成名者何限,读此又不禁为青史一恸也!辛丑中秋前一日,于珠村草堂重阅此传,屈指已十阅寒暑。亦愚既头颅如雪,而余亦衰病侵寻,无复向时与亦愚笔砚周旋乐境矣。可胜三叹!
樊恼
四明曼氏,家世读书。至某,以甲榜筮仕,致富为典商。有子二人,教之读,数年皆游泮,然屡试未第。而其次名年盛者,好狭邪游,兼嗜博。从恶少数辈,昼夜朋淫于外。故所识老成庄士,遇之如敌仇焉。于是家骤落,典卖俱尽矣。不得已,乞贷戚友。援例为别驾,分发广东。莅任一年,适捕得通夷匪者七人,皆盗魁也。讯之确,姑令讼系。其党馈以三千金,乞为开释。年盛见金心动,纳之,遂为复讯申请。辄被驳诘。中丞某公亲提严鞠,皆伏诛。年盛亦无如何,顾每念辄心悸者数日。
一日薄醉,坐上房,仆为捶背。一四岁儿戏其侧。会乳媪抱一儿至。儿方索抱,忽一人突至其前,貙目虬髯,势急威猛,出利刃如雪,直刺其首,并两儿毙之,兼中乳媪。仆大号。众至,其人已不见。诘阍者,亦不知所自入也。相与禀诸大吏,图形缉凶而已。然终岁未得正犯。于是尽室南还,扶柩至里门。所过仪从赫奕,弥望缟素,犹逾里许。然知之者,谓其柩中仅存无头之鬼焉。
先是,年盛将赴任,恐庭参时仪注未娴,招恶少辈至家,与为番替演习。次及年盛,既拜而起,忽顾影不见其首。时日方中,众共见之,大骇。识者已知为不祥。
比柩至门,其兄方以母设帨宴集,召伶人佐觞。数出后,有三人著本朝冠服,以兄弟相呼,旁一人问姓名,其长者曰樊迟。又问何人所取,曰孔子;次及仲,曰樊哙。问所取,曰汉高帝;更及季,曰樊恼。问所取,曰自取。众为哄堂。其兄忽忆前事,且悟其有所讥也,痛哭而罢。
许真君
嘉庆时林清之变,是日天宇晴霁。及变作,贼匪数人已登宫墙,禁兵仓猝未集。贼自膳房之上自西而北,皇次子(即今上)发鸟枪击之,殪一贼。续至者执白旗以指挥,复击之,又殪。仪亲王子贝勒绵志亦以枪击贼,贼复殪。皇次子驰至西长街西厂,督同常永贵率内侍击贼。日将晡,贼势渐蹙。将纵火,忽大雨迅雷,二贼震死,堕武英殿之御河。电光中恍惚见关帝端坐午门。群贼股栗,不能奔窜,皆就擒。
相传贼党与各省俱有。先是,清曾遣谍至江右,约其党克期进兵。此贼行疲,少憩一山下。旁有一道士对之呵气,贼遂倦卧,醒而道士已不见。及其党得书,所克期乃在九月后。至期而清已平。江右督抚亦擒其党以献。比入狱,清询其稽迟之故,则对以克期未届,故不敢妄发也。还问谍者,则以所遇道士对。既而释其谍,俾为导,觅道士于江右,不得。偶憩许真君庙,见塑像,宛然所遇道士也。乃奏而加封焉。圣人在上,百神效灵,其理洵非诬也。
茅山道人
杭郡金铭如,妇死,继娶于氏,於潜令于公妹也,颇悍戾。未匝月,铭如恒居宿于外。一日,夫妇忿争,于氏拔头上金钗屈吞之。俄痰塞胸膈,气厥不属,合家皇遽无术。
忽门外来一道人,谓阍者曰:“汝家主合有急难,余已望气知之。”阍者惊曰:“师父知之,可垂救否?”道人曰:“余方以此来。速报主人,迟则无及矣。”遂与偕入,合家俱大欣慰。兼问当酬几何,道人曰:“吾辈学道者以慈悲为本,财帛非所贪也。速备净水一盂。”水至,戟手书符,俾授病者吞之。未几于氏胸稍舒,家人咸拜谢。道人笑曰:“未也。顷在胸,死生在呼吸,今入肠矣。少时将腹胀肠裂而死。余茅山之玉峰羽士也,以庙圮募缘于外。今能予我三千金,夫人可生。否则请辞耳。”许以八百金,道人曰:“天下莫贫于盐商。即许我八百金,可如数以钱置阶下,俾事毕得携以去。”众讶其前后违异,姑如其言以伺焉。道人复书三符于黄纸,使焚以灌夫人。又令速备圊桶于侧,曰:“难星将出矣。”顷之便血于桶斗余,则金钗闪闪在焉。道人曰:“此妖金也,不去必更贻害。当将去铸天将像,为汝家禳之。”令取出,洗而纳诸袖。徐于腰际取一搭囊长七寸许,对之嘘气片时。徐以钱纳之,须臾而尽,亦不觉其隘也。系囊于腰,顾金曰:“贫道今日骚扰处士矣。”举手作谢而去。
外史氏曰:茅山道人,其有道者与?其始也,能以望气知其厄;其继也,能以书符解其患;其卒也,又能以取其钱。运此神力,几于芥子须弥焉。然方问其所欲,既谓“我辈以慈悲为本,财物非所贪也”,及金已入肠,而又邀以重利。且以金为妖金,当携铸天将以禳之,天下亦有从粪秽中淘金以铸神像者乎?其言曰:“天下莫贫于盐商。”意金生平日守钱如命,其于亲族缓急,欲拔其一毛亦不可得,故道人显此神通,警彼悭吝。不然,何前后所言之谬且诞也?或曰:道人殆三茅化身,以游戏人间者欤?未可知也。
憎须
成都张船山先生为郡守时,有一巡检差回禀见。船山曰:“太爷一路辛苦,然风致颇佳。”巡检误解公意,自捋其须,半跪曰:“卑职蒙大老爷恩遇,每思报效。惜年长多留此须,不能倾身图报耳。”船山大笑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