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忧集

车夫
 
  淮安太守赵公瑶,尝因公赴徐州。途次,见推小车者将客人行李抛掷路旁,怒形于色,不愿推送。客错愕无所措。赵停车同之,车夫乃言曰:“小人自徐州受雇,推送此客行三日矣,尚不知其姓。今日偶问及,知伊姓秦,小人姓岳,安能为仇家仆御耶?”赵大笑,乃谕之曰:“秦岳之仇,乃六百年前事。尔何憾于客耶?”车夫乃悟。赵与之钱二千文,命仍送客往。此与皮匠杀秦桧事相类,真赤子之心也。此《熙朝新语》所纪也。

  余幼时尝闻父老言,皮匠因观优至《扫秦》一剧,不胜愤激,取皮刀直奔台上,将秦桧杀却,不禁失笑。今读此纪,益喜此言之有征,而忠义之动人,乃如是其深且远也。

  周忠毅公蓼州,尝为杭州司理。到任后,同僚公宴。演剧至《秦桧东窗画计》,公奋起,前殴秦桧几毙,筵遂散。次日或问公:“是时主人有何开罪致此忿怒?”公笑曰:“无他,亦一时义愤所激耳。”盖至性之在人,固无分乎贤愚也。
奇儿
 
  吴县民家一小儿,方八九岁。每日往塾中读书,迨暮归,必已昏黑。其父本寒贱,志不在读书,又以儿尚幼,一日诣垫师叩其迟归之故。师讶曰:“每日放学时,日犹未落,何嫌晚也?”某言其状,师疑其中途或与群儿遨戏。

  是日,儿既出学,潜蹑其后觇之。儿辄疾驰至范坟,以书包授石人,石人即举手奉持维谨。儿乃跨石马疾驰至山巅,复驰而下,往返数四,顾盼自如。师不胜骇愕,伺其至平地疾呼之,趣其早还。儿惊顾见师,策马驰去,更不复返。

  此道光二十年事也。至今其石人手中,犹牢握书包不释云。
贾义士
 
  贾义士,逸其名,山西汾州人。汾州人挟其资,以放债营利,往往遍天下。义士尝之楚之安陆。安陆人樊嶷者,方设药肆市中,义士贷以资。而依以居,甚相得也。嶷长义士十一岁,呼义士为弟。居年余,嶷病将卒,谓义士曰:“始吾以营业乏资,势且殆矣。自弟来吾家,家用小裕,弟之视余犹兄也。今不幸中道分离,吾死,以妻子累若矣。”义士涕泣许诺。

  嶷妇某有殊色,性狡而淫,嶷亡未三月,即思卷其资他适。邑有李监生者,艳妇色,且利其重资,遽遣冰往。既成说矣,樊氏宗族群起争之,不得;则请终其丧,弗许;请待期月,亦弗许。义士从容讽以大义,妇恚曰:“若何人斯!而亦欲与吾家事。吾且还若资,逐若出矣。”义士不敢复言,然居常忽忽不欲生,数日,亦遂病。病七日,跃然起曰:“吾得之矣。”走告妇曰:“而果欲嫁乎?而家簿籍皆吾经管,而资大半吾所贷,若以偿,而所余资几何?且而有子在,将使安归乎?吾在此正苦岑寂,欲谋家室久矣。而若为吾妇,是而丧夫有夫,肆中事皆可无改,即而子可为吾子,岂非两全之道?”妇大喜,遂与李氏绝婚,诹吉与义士成婚。李氏争之,将控官,义士使人婉告之曰:“某氏与贾相处久,今将却原聘,而琵琶别抱,其情可知。君焉用此不廉妇为?”李亦顿悟而止。由是安陆人莫不詈义士,而笑樊嶷之所托非人焉。

  及成婚,义士盛设筵宴,招其乡亲与饮,大醉。夜漏已深,义士玉山颓矣,众相与扶入洞房,覆以香衾而去。妇遣女仆出,卸妆就枕,撼之不醒,低声呼之,则酣声齁齁作矣。妇辗转不能成寐,乃赤身以下体暱就之。义士惊觉,小语曰:“佳人爱我哉!”语甫毕,沉沉睡去。无何,鸡既鸣矣,义士急起曰:“昨日余真大醉乎?今某伙将赴广州市药,尚有一事未处置,舟得毋已发乎?”曳履而出。自是遂托病酒,常宿于外,妇使人邀之不得。数月,妇不能堪,诟詈交作。义士使人为好语谢之曰:“属有微恙,故久使汝孤另。疾愈当就汝。”又数月,妇已微窥其意,乃出索离婚书,义士约以明日。

  次日值嶷忌辰,义士早起,具衣冠,三揖嶷之灵而告之曰:“弟受兄重寄,所不能成事以报兄者,鬼神有知,罚及其躬。”顾谓妇曰:“汝向谓吾异乡人,难与汝家事。今汝为吾妇,得制汝否?”乃执妇裸而悬诸梁,拔佩刀割取臀肉,炽炭于炉炙之,陈于灵几。复三揖曰:“无耻妇败兄家风,请兄食其肉,弟亦陪兄一脔。”因取啖之,且啖且詈。妇哀号乞命,乃幽之楼上,凿一窦以通饮食。

  如是者十年,妇年已四十,其子年十八。义士有所善王贡士者有女,义士为樊子聘为妇。遣往从学,昼营生业,夜则课樊子读书。数年入于庠,乃为涓吉完婚,为酒食以召乡党樊氏宗族毕会。乐作,义士乃言曰:“吾为樊兄所托,非娶妇不足以制其死命。十年假夫妻,受人唾骂,期成事以报樊兄也。今儿幸成立,妇亦老不复嫁。吾今年四十有七,尚无子。吾妻独居,为樊兄故,迟我十年,今将归而生子矣。”出一籍,付其子曰:“若父遗资数百,今已赢数千。谨守之,无忘乃父创业艰难也!”既而慨然泣下曰:“樊兄樊兄,今而后可以瞑目于地下矣!”

  遂即日雇骡车辇行李上道。樊子涕泣留之不得,乃分与千金。挥手不顾而去。于是安陆之人,争叹樊嶷之能知人,而交口颂贾君之贤曰:“义士义士!”

  外史氏曰:此事予得之《愈愚集》所书,略加删润录之。其间自“及成婚”以下一段,余特为之补书云。自古忠臣烈士,皆有噭然而不欺,确乎其不拔之志,而后白刃可蹈,鼎镬可赴。此非豪侠徇名者之所能勉为也。观义士之以醉卧自全,其时非终夜不醒也,以妇之百计求合,而卒无以动其心。此其事视黄石斋先生之与妓共被而眠,虽自有别,要其志固不可及矣。盖惟有不负死友之心,而后可与妇为婚,可以受千万人之笑骂,而卒有以自白于天下。所谓使死者复生,生者可无愧乎其言,义士诚有无愧其言者。推此志也,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天下亦何事不可为哉?愈愚子拟以程婴,而谓婴之存孤,乃甘冒不韪而受卖主之名,其事更难于杵臼。谅哉!
姚三公子
 
  姚三公子,仁和人。父某,尝巡抚湖南。公子生贵游,喜遨荡,不事诗书。值春暮,从一仆至吴山火神庙观剧。遇一中年妇人偕少女自庙中酬愿还。窥女年约十七八,容华绝世,然梳妆淡雅,静若雪里幽兰。公子愈益好之,尾至鼓楼侧,有老妪从门中招之,妇降舆携女入。公子徬徨其侧,仆劝之还,曰:“日已将曛。奴识此妪,少时曾在府中为绣工。如公子意犹有未释,请暂归,明日更访此妪,事当可图也。”公子怅然返,竟夕不能成寐。

  天既晓,即唤仆往妪家访女踪迹,谋纳为妾。妪摇首曰:“大难大难!女家故小康,婢妾必不能堪,且既有家矣。女又秉资贞静,即欲订密约,谁敢入以游词?永丰柳未可移植也。”公子无如何,姑请为通殷勤,并许重酬。妪曰:“此必不可得。顾女时来吾家学绣,雅善饮,公子明日午后当来,请醉以酒,而后听命。若劝之不饮,则望绝矣。”公子乃出—金钗与之,再三谆嘱而别。

  次日如期往,妪迎门小语曰:“公子大好福命,顷饮之,已作阳台梦去矣。”遂曲折导至一房。指帐中曰:“好自为之,软弱莺莺,未惯经也。”即转身反关去。公子前揭其帐,见女钗光溜枕,晕上玉肌,正如海棠春睡未醒。公子至此,魂消魄荡,即就枕舐其面,以手探绣袴,私处坟起。女似已觉,而遍体酥融,不复能撑拒,任其轻薄而已。无何,女家遣婢来迎。妪仓皇入,促公子起,启后扉送之出。

  时女尚含余醉,云髻蓬松,强起理鬓。其婢在外伫久,乃入视,女方对镜理妆。妪从旁语婢曰:“汝家姐儿顷以痧发腹痛,暂憩于此,呼之至再乃起耳。”言次,女举首见婢,不禁泣下。婢问:“此时体中尚有不适乎?”女不答,草草妆束,扶婢迳出。妪请少留,亦不顾。至家,才入门,抱其母哭曰:“儿负阿母矣,奈何!”母不解,婢为缕述所见。母抚之曰:“儿得毋为人欺负耶?试言之,而母好为问罪也。”女哭愈痛,久之,昏昏睡去矣。覆以翠被而出。上灯后,婢往呼与晚饭,则已缢于床上矣。奔告母,相与入,救不复苏。

  母抱其尸恸哭曰:“儿不幸早孤,又无兄弟,即有奇冤,不妨留待申雪。奈何遽舍吾死乎?”

  是时女父盖前卒矣。及殓下体,隐有伤痕,益悟为羞愤所致。将欲穷究其事,而不忍扬其丑也,遂止。而其母亦以思女故,抑郁成疾卒。其室常扃鐍不开。

  年余,有广州人胡有征者,游幕至省,侨居焉。一夕方于灯下作家书,一女子婷婷自西北隅出,近案万福,曰:“郎君客居岑寂,亦念窦家锦字乎?”生固少年,跌宕负奇气,见其韶颜稚齿,如弱柳依人。但觉可爱。起揖曰:“正苦孤枕无聊,既蒙小娘子垂顾,愿留为长夜之欢。”因挽与共坐。女却之曰:“君误矣。妾知君素负义侠,故不惮瓜李之嫌,觍颜相见。前言聊以试君耳。今欲实相告,可乎?妾冯氏,小字浣秋,自幼读书,颇娴闺训。去岁因为强暴所污,愤激自尽。所以冒涉嫌疑者,正为有事欲奉托也。若作弄珠人,则生前之耻,虽西江不能濯矣。”言毕,挥泪不止。生因问:“仇家为谁?”女曰:“此事非古押衙所能借箸。妾所仇乃涌金门姚氏之子。妾前控冥司,以未详其名,不准。今闻其已仕于广东,为海防同知,妾将往寻焉。闻君锦旋在迩,意欲附骥以行,何如?”生曰:“人言枉死者冥中初无拘管,然则卿亦可来去自由?”女曰:“固然。但所历之关津,必藉本乡人带挈,如人间保给然。否则即有路神阻之也。”生曰:“此易事耳。但仆尚需秋以为期,获睹芳颜,便牵魂梦,卿去不使人闷欲死乎?”女许卜以夜。

  自是每昏后辄至,至则谐戏杂作。女尤善双陆,生负,辄罚令烹茶以偿。后适赢数筹,欲得女所佩紫荷囊,不与。生捉其襟解之。女红晕于颊,起而去,数夕不至。生思念不置,绕室周呼,逾时始出。然双蛾惨绿,相对无言。生极意抚慰,女长叹曰:“今而后知求人之不易也。妾死时系帛于颈,后虽解脱,尚在东北阁子中。遇天阴绳湿,喉间辄作隐痛。每欲乞为焚却,今不敢复请矣。”生请改过,女干笑曰:“正恐狂奴不忘故态耳。

  既如此,焚帛之后,每日尚烦为诵《金刚经》一通。至七日可解此厄。”生许诺。即命仆至阁中,取帛焚之。晨起,辄盥漱,取经庄诵一过。

  七日后,女来申谢,欢笑异于平时,转更娇媚。生笑曰:“从此远山芙蓉,可以终日相对矣。”因告以明日当发,女曰:“妾思若与君共载,能无被人耳目?乞君以片纸书妾年庚并小字,纳笥中。欲见时,于无人处低呼妾字,妾当自至。”生如其言,藏讫。及中途,女取生枕,绣其顶以“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风霜起要迟”二语,生得之,如获拱壁。女曰:“妾本不欲以手迹示人,君尝怨妾不能长侍几砚,今相聚料已无多,姑为制此。他日君所至,常如妾在侧也。”生亦凄然揾泪曰:“此去会短离长,卿将焉置此也?”女曰:“天下事有聚必有散。妾死时,冥王以妾能尽节,令托生泽州陈相国家为儿。妾以大仇未复,故从君以来。君大恩自当图报,惟廉耻所不忍捐。君何恋此负心人耶?”痛哭而罢。后半月达广州,女即别去。

  生至家,以念女故,往往独宿书斋。岁暮,女忽至,见生,喜溢眉宇,告生曰:“畅快!今罪人已得矣。”生起问其详,女曰:“妾始至惠州,其署有门神守御。徘徊间,忽闻喝道而来,既近视,舆中人良是。其舆后插袋中半露名帖,遂得具控本省城隍,幸蒙批准,随饬鬼役拘姚及妪至,鞫之不服,用刑讯始服。狱具后申冥府,判姚某宜斩于海上。其在任所亏库款项,着令鬻妻女以偿。姚妪罚投生娼家为妓,后以色衰寒饿,自缢死。今姚某已以交通海盗,于午刻枭示香山城外。其女有绝色,君可速往纳为妾,用遣离愁;妾亦聊以谢责。”匆匆欲去,忽又返曰:“几忘却,君来岁必须赴试,君功名在此一举,勿忘却也。”洒泪言别,挽之已渺。

  生后忆女言,就本省乡试。闱卷已被斥,主司方就寝,仿佛有红裳女子促其起曰:“驹字十号之卷,乃元墨也,奈何以头脑冬烘屈之也?”主司惊起,见案上一硃卷,取阅,即日间所斥者,然文字却佳。心知其有异,竞以定元。先是,生买得姚女,其韶丽亦正不减浣秋。嘉庆末,生以挑选作令蔚州,始悟女“功名在此—举”之言也。
赵孙诒
 
  赵孙诒,字诵莪。父寄庵,止生此子。幼清赢。稍长,性颇颖悟,读书入邑庠,早岁食饩。父母愈加钟爱,凡服食必与佳者。迨冠,家益窘,不畜奴婢,父母皆躬自拮据,不欲以一事劳生。生习为常,不知世间有子弟服劳事也。既娶妇,家徒四壁,不得已游幕于外。以人品竣洁,所如常不合。时二亲老矣,饥寒有所不免,生视之漠然也。后其父卒以穷死,逾年母亦病。

  是时其妇已前殁,遗一女。生素不能奉侍,室中止一仆供爨,一切汤药扶持,惟女是使。及母卒,生事事追悔,而已无及也。

  于是日夜哭泣,私念相从泉下,犹可幸赎前愆。

  会寒食,祭于所厝柩。将就缢焉,一老妪白发龙钟,扶杖自林间来,诧曰:“谁家郎君?乃不乐生而爱死耶?”生述姓名,泣言其情。妪曰:“汝是赵寄庵子耶?若然,则犹吾儿耳。”生不解。妪曰:“儿不知而父在时,尚有一外舍乎?自而父之殁,老身顾影凄凉,常恨生无儿女相伴晨昏。儿不如从我去,倘能事我,亦所以报而父也,且异时或可一睹慈颜。”生恍惚忆少时闻母言,父本有一狐妻。而视妪眉目间,亦有一二略似其母者,先以心动。窃念死后重逢,尚未可必,今得似吾母者而事之,而可卜再见之期。计亦良得。遂曰:“家尚有幼女,幸荷垂怜,请至家,俾得供养。”妪许诺,乃相与携持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