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忧集


  外史氏曰:从来僧士羽流,多以幻术欺人。以余所见,其为所欺而受害者有矣,未有获蒙其利者也。

  往时郡中有杨道士者,故府小吏也,善以禁咒疗人疾。有延之者,辄往。然不受值。若须斋蘸者,则取忏资焉,以其必延他羽士也。以是人皆信以为神。余尝馆于钮氏,其第三子某病已垂危,诸医束手,乃往延杨。杨至,命取白雄鸡一,并水一斗,至病者帐前,具香烛,口中喃喃咒。良久,取雄鸡裂其首,向空掷去。及堕地,视之,曰:“疾尚可为也。”随取水画符在上,擎与病者曰:“若要活,当饮此水。”时其子溲便久闭,勺饮不纳者数日矣,且昏不知人。闻其言,忽若梦醒,就手中一吸而尽,放头便睡。至夜半乃觉,遗溲盈斗。于是举家谓可幸更生矣。杨谓此有冤业,尚须忏悔。次日乃为招黄冠数辈,广设坛场。迨暮,满堂钲铙鼎沸,旁列烛笼鼓十,烂若白昼。杨方披发仗剑升坛,禹步作法,忽老仆自内奔出曰:“三少爷已绝气,汝辈可收拾回去。”杨及同伴皆失色。仓皇间,堂上灯火皆灭,阒无人矣。此可为发一大噱也。

  呜呼!吉凶由人,穷达有命。人之觊幸富贵而妄求非分也,其不为茅山道士所笑者,几希。
叶太史诗谶
 
  秀水叶太史维庚,嘉庆甲戌进士。以翰林出宰江左,时嘉庆己卯秋试,应聘入帘。八月十五夜,梦有人邀至一处玩月,且示以东坡催试官考校之作及《水调歌头》一阕,俾和之。和毕,复引至一官署,游览殆遍。问其地,曰:“澄江。”亦不知其在何省也。遂醒。后丁内艰,由宝应令量移江阴,因忽忆前梦,盖江阴一名澄江也。故其《留别宝应绅士》诗中,有“料得下车圆旧梦,澄江真个月分明”之句。次年遂卒于澄江。一时以为前定。按公作宰有政绩,及卒之前一夕,二鼓后,宅门已闭,其门役忽见烛笼数十,掩映门外,于门隙窥之,见有“靖海伯”字样。靖海伯,江阴城隍封号也。既闻嗽声而没。阅日,城隍庙道士某,夜梦一神语云:“官舟适送叶太爷至东岳,为罗酆山都录司命。橹后为树枝所损,宜亟修之。”道士醒而异之。及晓,视丧司船左裂一缝,于是知公之没而为神也。

  外史氏曰:太史少有文名。余于嘉庆甲戌读其《德之不修全章会墨》,爱其天机骏利,理解清真,因手录以为揣摩。既闻其未第时,尝馆于白石浜沈氏。有仆素无赖,见公文弱,尝恃酒嫚骂。公方晚饭,笑起,酌而揖之曰:“若有触忤,明日再容负荆,此时能更饮一杯否?”仆惭而退。及主人出问何事,公曰:“无他,顷渠以醉仆于地,故号救耳。”公尤好学,一日方夜读纸窗下,闻窗外窸窣之声。视之,窗前一女子,淡妆缟袂,已将窗纸舐破,含笑相招。遂拈笔题一诗于窗曰:“挖破纸窗容易补,损人阴德最难修。今宵倘逐文君去,正恐芳心也自羞。”题甫毕,忽闻裂帛一声,此女竟化作缢鬼而没。未几公赴省试,与同伴祈梦于于忠肃公祠。梦至一处,见庙貌阴森,旁列鬼卒,殿上一人冕服中坐如王者,有二人侍侧如判官状。公急趋,俯伏阶下。王者命之起,赐坐,霁颜曰:“闻汝砥志颇坚,且文名藉甚,自应擢为好学者劝。但检汝禄籍,应以优贡生终身,奈何!”因左顾,命取阴骘簿检阅,至一行,谛视而笑曰:“善哉!是其长厚而有度也。”继检至拒奔女事,复笑曰:“是其严正而有守也。此二事足以请于帝矣,但从此尤当勉行勿怠也。”遂命鬼卒送归。醒而异之。是科竟登第。夫以公之绩学,犹必藉阴德以显,况其逊焉者乎?以此见冥中之重德行,更胜于文章也。
奇狱
 
  郑梦白先生,宰星子。邑民杨翁者,晚得一子某,自幼循谨,翁极爱怜之。为聘童养媳某氏,性亦柔善。后二人皆长大,为之成婚。是夕共寝,观其意甚相得也。无何,至次日辰后,二人不起。入视,见新妇裸死于床,而新郎杳不知何往。验妇尸并无伤痕,惟衾间桃浪沾焉。不解,觅其子不得,遂命往报妇家。

  时方暑,三日后其父始至,则已殓而瘗诸野。翁以恐妇尸腐烂为言,其父大疑,谓翁父子同谋死其女,故匿子而瘗妇以灭迹,径出,控诸县,请验。及开棺,则并非女尸,乃一六七十老翁也。其尸须发皆白,背上斧伤痕致处。先生益骇,问翁,翁亦茫然。又问其子何在,亦不知也。加以刑讯,卒无以对。先生无如何,始命瘗棺而以翁返。

  讼系之月余,忽报翁子自投。亟出讯之,自言是夜与妇相狎,戏掐其神潭,匿笑方剧,而妇忽寂然不动。挑灯视之,死矣,一时惧罪而逃。昨自旁邑闻父被刑,将抵罪,故不惮自言以白父冤。盖其子本业修发,故能捉搦为乐,然但知作剧,而未谙解之之法,故逃去。于是系其子,释翁归。顾妇尸何以忽易男尸,且尸有伤痕,悬示相招,绝无尸亲出认,此情卒无从究诘。不得已,请更展期再缉,然计犹未有所出也。

  无何,翁归后月余,偶以事至建昌,道经周溪,遥望一少妇浣衣溪畔。渐近,似是其妇,猝呼之,妇举首见翁,讶曰:“吾翁也。何缘来此?”遂请泊船过其家,翁是时惊定而疑,乃问曰:“汝其鬼耶?其人耶?”妇惨然曰:“非鬼也。姑请到家再述。”翁乃登岸从之去,入一草舍,却非农家光景。询其何以在此,妇欲言先涕,良久,备述其详,且曰:“幸渠今适出门,儿得遇翁。事已白,愿相从至溪头,葬身鱼腹足矣。”

  初,妇既仓卒被瘗,半夜复苏。天晓后,适有建昌寇氏为木工者叔侄二人从此经过,闻号救声,乃相与撬棺出之。妇本少艾,又时方新婚,服饰华整。其侄乍见心动,将以偕归,而乃叔执不许,细询里居,将送之还家。侄争之不得,乃斧之致死,即以尸入棺掩盖毕,携妇还,逼为夫妇。妇不敢拒,故至此犹得见翁也。翁听毕,泫然抚之而泣曰:“儿不幸遭此强暴,亦复何罪?且儿若不归,此案终无由白。可速行,稍迟恐无及也。”遂以俱归。

  将次到家,忽途中一少年负斧锯茫茫然来,瞥见妇,大骇,将行篡取。妇骂曰:“妾向以荏弱,为汝所劫,今天幸见怜,俾与翁遇。汝死在旦夕,尚敢肆恶乃尔乎!”翁于是知其为某也者,忿与争。村中人咸集,相与执缚诣县,兼携妇为证。先生出,一鞠而服。乃释其子于狱,妇见其枷锁郎当,不禁掩泣。先生怜其娇痴,又能为乃夫雪罪,皆恕之,命翁携还,复谐伉俪焉。

  盖是时某至南康佣作,比反,纡道至邑中侦其事,不意适值翁与妇也。

  外史氏曰:杨氏子以憨戏而致死其妇,乃翁又以卤莽而误瘗其妇,其不免刑狱也亦宜,然非其罪也。若寇某者,本以见色而动,乃至甘心于其叔而不惜。使非翁与妇遇,则此案虽皋陶不能定矣。即幸已遇父,而某亦在家,则奇冤犹未易洒也。幸也某既出门,而翁乃过之,翁以妇归,而某又遭之,此其中殆有天焉!然非先生之清慎折狱,恐有掩盖而周内者矣。是皆可纪者也。
谲判
 
  乾隆间,苏州乐桥有李氏子。每晨起,鬻菜于市,得钱以养母。一日,道中拾遗金一封,归而发之,内题四十五两。母见之,骇然曰:“汝一窭人,计力所得,日不过百钱,分也。今骤获多金,恐不为汝福也。且彼遗金者,或别有主,将遭鞭责,或逼偿致死矣。”促持至其所以待,遗金者适至,遂还之。其人得金辄持去,市人咸怪其弗谢也。欲令分金以酬,其人不肯,诡曰:“余金固五十两,彼已匿其五,又何酬焉?”市人大哗。

  适某官至,询得其故,佯怒卖菜者,笞之五。而发金指其题,谓遗金者曰:“汝金故五十两,今止题四十五两,非汝金矣。”举金以授卖菜者曰:“汝无罪,而妄得吾笞,吾过矣,今聊以是偿,而母所谓不祥者验矣。”促持去,一市称快。

  又昆山张潜文予焯,早岁有至行,父疾,割臂肉和药以进,时称其孝焉。性好施,漆工祁天章,年四十,贫不能娶,张与金劝之娶。祁喜受金去。明日过之,察其有戚容,诘之,不言而泣。出询其邻,曰:“是以金归而道遗。”张返取金如前数,往问之曰:“昨尔金已遗乎?”曰:“否。”张曰:“尔无诳我,我已闻诸人矣。”出金袖中曰:“此非尔所遗乎?”祁大喜,以为真其所遗也,直受不辞。又尝遇一卖菜佣亡其百钱,忿欲死。张托买菜,呼至家,令家人称之。而阴纳钱菜中。及堕地,张佯惊曰:“尔钱故在乎?”其人大喜,拾取收余钱而去。用是家中落,而施终不衰,人呼之张善人。

  外史氏曰:李氏子以卖菜佣而拾得多金,谁能复舍?乃以母之一言而还之,绝无难色,即平日之事其母可知。若其母,固菜佣之母耳,而明达乃如是,此其于去取之间,与王陵之母何异?祁天章者,既已遗其金矣,乃问之而不肯告,其介可知也。而皆卒享其利焉,亦可以见天之报施矣。而张公之为人谋,何其厚且笃欤!善哉善哉!孰谓今之世,而犹有斯人也?
钱大人
 
  钱中丞臻,始尝筮仕江右,偶以公事经龙虎山,访天师。甫入见,天师笑迎曰:“公贵人也。适才本县城隍司来见,坐谈未毕,忽仓皇起曰:“平湖钱大人来。当谨避之。”已疾趋出矣。”公不信,天师笑曰:“城隍顷以走太疾,至庭中,一足践潭水中。如不信,请至其庙觇之可也。”公犹逊谢不遑。既而出,试往庙中验之,其左足泥痕犹湿。
夫妇重逢
 
  康熙时,耿逆作乱浙闽间,土寇出没,道路梗阻。新选闽中邑令王公挈眷之任,中途遭寇掠,夫人为贼将所得。将犯之,泣曰:“妾本将从夫之任,今满地烽烟,重逢亦未可必。自顾荏弱无依,幸将军见怜,得以蒲柳之姿,奉侍巾栉,于愿足矣。然妾固世家女,祖父皆前明显宦,苟合所不能堪。若得备礼而后荐寝,则可以永缔白头耳。不然,请就刀俎。”贼从之。夫人故善饮,及合卺,着意劝酬。贼已醉,屡欲犯之,夫人索金斗满斟自饮,然后更斟一杯,手持以进曰:“今夕妾之侍饮,天缘也。请将军更尽此杯,共谐好事,岂不更增佳趣乎?”贼益喜,笑曰:“佳人爱我哉!”就手中一吸而尽,然不觉玉山颓矣。时漏已二下,夫人尚将独酌,命侍者取饮。侍者出,亟起,就贼腰间抽佩刀刺之,立毙。遂隐身门后,伺侍者入,斩之。扃其扉,由寨后潜逃,幸中夜无觉者。

  天既晓,乃毁妆以垢涂面,乞食于野。至西安,乃啮指血题绝命词于壁,将投井死。村人救而免,以告邑宰。宰询悉颠末,为之恻然,且嘉其节,请姑留署内,为女公子师。乃出示访王所在。

  来几,王忽至,投刺谒宰。延入,细询历难状,王语及其妻,流涕不止。宰亦为惨恻也者,然不以夫人告也。退而阴使其夫人治馔以进,酒半,王复泣下。宰佯问故,曰:“此味绝类亡荆所治,其断葱亦以寸为度,对此不觉感触耳。”宰佯为太息,既请以妹妻之。王曰:“亡荆此去,不知其存其殁,高谊所不忍闻。”再三强之,终不可。宰乃别设馆舍,治奁具,而以夫人归之。戒婢仆蒙夫人以巾,扶令交拜。王辄转身面壁,泣绝不一顾。

  其夫人固预闻其谋,至是则悲喜不胜,更难少忍,泣而语曰:“王郎王郎,乃犹念及糟糠乎?”王惊顾,乃其妻也,遂前相持而哭,各述流离之状。至贼中之事,王益痛哭不止。宰从旁解之曰:“贤阃此事,智勇兼之,足与费宫娥并传矣,不独节义可钦也。仆以为当喜不当悲耳。”王乃收泪,拜之曰:“非老父母收恤之恩,亦何得复见于此时?”

  王文凭已失,宰许为详咨补给,俾携之到官。夫人愿拜宰为父,宰逊谢不敢。入闽后,岁时馈问不绝,若兄妹然。王寻以行取擢御史。

  蒋季卿曰:“此事余尝见之《熙朝新语》。其间夫人为贼所得一段,则《新语》所未详也,而前后亦间有增损。或谓此先生润色为之耳。然先生多闻,其所据未必皆《新语》所可赅,乃其文则以奇而生色矣。”
宫伟镠
 
  伟镠,字紫阳,号紫悬,泰州人。崇祯进士,官翰林院检讨。《国变难臣钞》谓其与郑二阳、曾樱、施亢徵、张伯鲸、汪维效,翁希禹、程北斜、陈子奇、胡遇凯、施升礼、良友史、夏隆、严通、林饬、王崇简,皆能潜身者也。入国朝,两以荐起用。援终养例辞归,筑室于小西湖遗址。闭门著书,有《春雨草堂集》五十卷。以子梦仁贵,赠光禄大夫,盖遗民也。

  顾伟镠本中崇祯癸未十八名进士,而其孙懋言亦中康熙癸未十八名进士,且俱系诗四房,房考俱系翰林李姓。初,懋言公车北上,梦祖与之履,觉而喜曰:“此绳其祖武之兆也。”果中式,如其言。则乃祖之精灵未泯,岂故国故君之感,久而渐忘于怀,而亦以其子孙之贵显为荣耶?抑岂别有所凭耶?
海大鱼
 
  《南汇县志》:国初有大鱼过海口,蠕蠕而行,其高如山,过七昼夜始尽,终未见其首尾。嘉庆丙子,海州沿海有大鱼一头,两目已剜去,长三十六丈,自脊至腹高七尺有余。居民咸脔食之,其肪甚厚,腥不可闻。然以较《南汇县志》所载,则渺乎小矣。

  或言崇祯初,海外忽涌一大鱼,至朱头堰近岸而止。鱼背有山,山有草木鸟兽。游人舣舟而上,凭眺登临,渐成蹊径。或把酒赋诗其上。有以篙楫触其鳞鬐者,鱼负痛一动摇,浪涌涛飞,舟辄覆。乃相戒曰:“此必神鱼,为龙王所谴谪而来,暂尔失水,勿犯也。”后上江秋涨,洪涛大至,一夕拥鱼负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