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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天香
生与小卿挽颈而行,果一女睡轩下。生以为桂红矣,舍小卿而就之,乃惊醒。非桂红,乃素兰也。兰在诸婢中最年长,玉胜命掌绣工,一婢拙于绣,迁怒于兰,责而逐之,不容内寝,怨恨之态,形于梦寐,适见生至,怪而问曰:“君何以至此也?”生不答,但狎之,兰始亦推阻,既而叹曰:“胜姐已弃妾,妾尚何守!”遂纳焉,生亦风流有情,而兰亦年长有味,鸳衾颠例,不啻胶漆,生密问曰:“丽贞姐如何?”兰曰:“天上人也。”曰:“可动乎?”曰:“读书守礼,不可动也。且君兄妹,何起此心?”生愧而抱曰:“对知心人言,不觉吐露心腹。”既而问:“桂红与谁同寝?”兰曰:“桂红,胜姐之爱婢也。此人聪慧,与文娥同学笔砚,今君以情钩之,亦可狎者。”生甚喜,至天明就外,作一词以纪其胜:
“素兰花,桂红树,迎翠轩中,错被春留住。乖巧小卿机不露,借风邀雨,脱壳金蝉去。 一杯茶,咫尺路,却似羊肠,又把车轮误。且向桂花红处吐,攀取高枝,再转登云步。”
右调名《苏幕遮》
生早与素兰别时,天尚未明,偶遗汗巾一条,内包玉扇附并吊徐氏词。小卿来唤素兰,见而拾之,私示文娥曰:“此祁生物也。”文娥观词,不觉泪下。丽贞理妆,呼文娥代点鬓翠。文娥至,则秋波红晕,凄苦蹙容。贞怪而问之。娥不能隐,以实告曰:“吾母死,皆为祁生。今见其吊母词,是以不觉泪流。”丽贞素词观之,叹曰:“真才子也。”取笔批其稿尾:
“措词不繁,著意更切。愁牵云梦,宛然一段相思;笔弄风情,说尽百年长恨。诚锦心绣口,可爱可钦;必金马玉堂,斯人斯职。然而月宫甚近,何无志于女亘娥?乃与地府通忱,实有功于才子。”
其所批者,亻敬其锐志功名,弗劳他虑;即令文娥持送还生。——时廉有族中毕姻,夫妇皆往。——生见文娥独来,携而叹曰:“儿何以至此耶?”娥惟嗟叹,道其所以,乃出扇坠、吊词还生。生曰:“汝从何得之?”娥曰:“小卿自迎翠轩得之。今丽贞姐使妾奉还。”生且愧且谢。既而,见所批,又惊又喜,叹曰:“世间有此女子,羞杀孙夫人、李易安、朱淑贞辈矣。”读至末句,叹曰:“吾妹真女亘娥也,仆岂无志耶!”送以末联为有意于己,乃以白纱苏合香囊上题诗一首,托文娥复之:
聊赠合香囊,殷勤谢赞扬;
吊词知恨短,批稿辱情长。
愧我多春兴,怜卿惜晚汝;
月宫云路稳,愿早伴霓裳。
丽贞见诗大怒。挞文娥;待父母归,欲以此囊白之。毓秀知之,恐玷闺教,使二亲受气,急令潘英报生。时英年十七,亦老成矣,虑生激出他变,缓词报曰:“秀姐知君有诗囊送入,甚是不足,乞入亲谢之。”生笑曰:“秀妹年幼,亦知此味耶?”牵衣而入。秀以待于中门,以故告生。生惊曰:“何异所批!”秀曰:“彼儆君耳,非有私也。”生茫然自失。秀曰:“玉胜姐每爱兄,与妾道及,必致嗟叹;今在西鹤楼,可同往问计。”生含愧而进。玉胜见生,远迎,曰:“三哥为何至此?”秀顾生,笑曰:“欲坐登云客,先为入幕宾矣。”胜问其故。秀曰:“兄有‘月宫云路稳,愿早伴霓裳’之句,遗于丽贞姐。贞姐怒,欲白于二亲。今奈之何?”玉胜笑曰:“妾谓兄君子人,乃落魄子耶?请暂憩此,妾当为兄解围。”即与秀往贞所。
贞方抱怒伏枕,胜徐问曰:“何清睡耶?”贞乃泣曰:“妹子年十七,未尝一出闺门。今受人淫词,不死何为!”胜与秀皆曰:“词今安在?”贞不知胜为生作说客,即袖中以诗囊卷出。胜接手,即乱扯。贞怒,起夺之,已碎矣。贞益怒。胜曰:“三哥,才子也。妹欲败其德,宁不自顾耶?”因举手为丽贞枕花。低语曰:“三哥害羞,适欲自经。送人性命,非细事也。”贞始气平。胜乃回顾素兰,曰:“可急报三哥,贞妹已受劝矣。” 兰往,见生徘徊独立,而桂红坐绣于旁,亦不之顾,乃以劝贞事报生。生喜而谢之。兰挽生,曰:“妾原谓此人不可动,君何不听?”又背指红,曰:“可动者,此也。为君洗惭可乎?”生又谢之。兰附红耳曰:“祁生反有意于子,今其惭忿时,少与款曲,何如?”桂红张目一视而走。兰追执之,骂曰:“我教汝绣,汝不能,则累我。我一言,即逆我,汝前日将胜姐金钏失去,彼尚不知,汝逆我,我即告出,汝能安乎?”若能依我,与祁生一会,即偿前钏,不亦美乎?”桂红低首无言,以指佛鬓而已。兰抚生背,曰:“君早为之,妾下楼为君伺察耳目。”生抱红于重茵上,逡巡畏缩,生勉强为之,不觉鬓翠斜欹,猩红满裼。
兰下楼,因中门上双燕争巢堕地,进步观之,不意胜,秀已至前矣。兰不得已,侍立在旁,尊胜、秀前行,生闻楼上行声,以为兰也,尚搂红睡;回顾视之,乃胜与秀。生大惭,胜大怒,即生前将红重责,因抑生曰:“兄才露丑,今又若此,岂人心耶!”生措身无地,冒羞而出。无奈,乃为归计。
明日,见廉夫妇,告曰:“久别舍下,即欲暂归。”廉夫妇固留之。生固辞。乃约曰:“子车酋必欲归,不敢强矣。待老夫贱旦,再劳枉顾,幸甚!”生谨领而别。途中无聊,自述一首:
“洛阳相府春如锦,乱束名花夜为枕。弄琴招得小卿来,迎翠先同素兰寝。文娥痛而哭吊词,丽贞题笔一赞之。牵惹新魂发新句,转眼生嗔欲白之。绝处逢生得毓秀,恐玷闺门急相救。潘英邀我中门侍,西鹤楼前惭掩袖。玉胜频呼入幕宾,相迎一笑问郎因。郎须少倚南楼坐,此去因先慰丽贞。丽贞见妹欢情复,桂红巧绣娇如玉。素兰观燕往中门,胜、秀登楼皆受辱。一场藉藉复一场,两处相思两断肠。春光漏尽归途寂。何日同栖双凤凰?”
丽贞小字阿凤,故末句及之。
生去后,三女皆在百花亭看杜鹃花,东儿报曰:“祁君去矣。”胜与秀相对微笑,丽贞独有忧色,停眸视花,吁叹良久,无非念生意也。玉胜不知,问曰:“妹子尚恨祁生耶?祁生果薄幸,昨触妹,又辱桂红。被污之女,不可近身,已托邻母作媒出卖矣。”贞曰:“彼辱妹,姊尚容之;彼辱婢,姊乃不容耶?”玉胜语塞。盖胜久欲私生,惟恐二妹忌之,又恨桂红先接之也。
贞是夕凭栏对月,幽恨万种,乃制一词,名曰《阮郎归》,自诉念生之情,每歌一句,则长吁一声。文娥等侍侧,皆为之唏嘘:
“闻郎去后泪先垂,愁云欺瘦眉。情深须用待佳期,郎心不耐迟。----香闺静,寄新诗,眼前人易知。寸心相爱反相离,此情郎慢思。”
生归,不数日,为仇家萧鹤者所诬,发生父未结之事。鹤以官豪,捕生甚急。生夜渡,欲往诉当道,为守渡者所觉,执送萧氏。萧层堂叠室,将生禁后房,待事中人至,即送官理。生夜静忿郁,无以自慰,忽忆仙子“玉簪解厄”之言,乃礻寿拜,吟一词:
“撒天长恨几时休?两眼不胜羞。男儿壮年多困忧,何日一抬头?----辙中鲋,雨中鸠,望谁周?横铺铁网,高展金丸,毕何仇?”(《诉衷情》)
萧之妇,余氏也,乃世家女,名金园。其夫名震,往京听选。金园独居,闻户后歌声悲切,明早,使侍女琴娘访之,始知生故,叹曰:“与父有仇,子复何罪?”私遣琴娘以甘露饼十枚馈生。生谢曰:“此活命恩也,他日当衔环以报。”自后,琴娘时以饮食饷生,生媚意敛谢。琴娘悦之,因与之私,复乘间语金园曰:“此生温如良玉,十倍吾主,今禁此,情甚可哀。”琴娘意欲释之。金园曰:“昨亦梦神女命救此人,且云他日与汝皆当为彼侍妾,纵无此理,甚可疑也。”遂往窥之,果见生丰资颖异,气宇温容。抵夜,以别钥启锁,匿入闺中,共枕恣欲。五更时,赠以白金十两,金钏一双,汗巾一条,与琴娘暗开重门,泣而送之,且以梦语生。生曰:“岂敢望此!仆有玉扇坠,今以赠卿,日后果有幸会,当以此为记。”遂拜谢而去。
翌日,萧觅生,生已行矣。竟走京师,伏阙奏辨,为父雪仇。时赵子昂为翰林学士承旨,力赞生孝,得发御史观音保等勘问,萧惧,出万金营求左丞相铁木迭儿为之解纷息事,然亦不敢害生矣。
生由是避祸入山,发愤攻书。山下有名龚寿者,年六十,善相法,见生状,知其不凡也,每以柴米给生,相过甚厚。生感以恩,乃书一联于壁云:
远移萍梗宜无地,近就芝兰别有天。
又书一联以自儆云:
身居逆境时勤读,心到仇家夜梦亲。
生去后,丽贞虽念生,不过形于咏叹而已。而玉胜则慕生之甚,言动如狂。每强扶倦态,对镜画眉,不觉长吁一声,两手如坠,日就枕席,饮食若忘,梦中忽忽如对人语,及醒,则挥泪满床而已,闻贞有《阮郎归》调,令素兰索之,贞不与,胜知其必为生作也,亦自作,调名《桃源忆故人》,亦道望生之意:
“思思念念风流种,心为愁深如梦,绣衾象床如共,羞把寒衾拥。----桂红楼上春心动,悔己多情残送。却笑自家愁重,番作巫山梦。”
廉至旦日,遣人邀生,知生受诬奏辩,嗟叹久之。及生入山读书,廉遣人送白金五两,白米六包,与生少资日用。玉胜自忖曰:“祁生发愤,招之则不来,然其意惟在丽贞,诈招以贞书,或得一面。”乃具书,私付去人,且戒之曰:“此丽贞书,密与之。”
小妹丽贞敛衽端肃拜:畴昔之心,岂敢自昧;掷诗之忿,实惧人知。月色空梁,不见知心到眼;风声泣树,徒知弱态伤神。近知往复大仇,识英才之可羡;今又入山愤志,知力学之有成。但情在寸心,终难自慰;人遥千里,岂易相通!满目云山,何处是凤凰栖止;一天星斗,几时成牛女欢期?顷刻相思,须更长欢。倘兄肯顾片时,小妹终身佩德。匆匆草字欠恭,伏乞情恕。不备。
妹贞再拜启。
生得书,惊喜雀跃。然发愤之始,义不可行;欲复书,又恐廉知,但私寄曰:“为我多多附谢小姐,书已领教矣。”生是日旧态复萌,几不自制,大书绝句于壁:
海样相思思更深,一封珍宝抵千金。
书中总有颜如玉,未必如渠满我心。
一日,龚老访生,见壁上绝句,问曰:“君有所思乎?读书之心,如明镜止水,倘有所思,则芥蒂多矣,安能有成?”祁生不觉汗颜。龚复慰曰:“少年人多有此弊,况君未娶,宜不免此:老夫相君目秀眉清,天庭高耸,必享大贵。倘不弃,老夫有一小女,名道芳,颇端重寡言,亦宜大福,他日愿为箕帚,何如?”生愧谢不已。
是岁,生起小考,补郡庠弟子员。
后数日,生整衣冠,往拜廉。廉一家慰贺。三女出见,皆曰:“恭喜!”即宴生于怡庆堂,笙歌交作,酬酢叠行。至晚,银烛满堂,侍女环立,廉夫妇已醺,而生犹未醉。岑命三女以次奉生酒。玉胜举杯近生,语云:“妾有言,幸君弗醉。”盖欲私生也。生不知,应曰:“已酩酊矣。”丽贞举杯戏生曰:“新秀才请酒。”生亦笑曰:“何不道新郎饮酒?”贞愧而退,怒形于色。毓秀见贞不悦,及举杯奉生,乃曰:“兄何以言,使贞姐含怒?”盖生以前所寄书有情,故量其易而忽之,不知其为玉胜计也。夜深散罢,生被酒,寝外馆。胜自往呼之,生不醒。胜恐馆童来觅,长吁而返,闷倚银钅工,形影相吊,口占一词,且泣且诉:
“何事无情贪睡,席上分明留意。指日望郎来,要说许多心事。沉醉,沉醉,不管断肠流泪。”(调名《如梦令》)
生明早入谢酒,廉夫妇未起,独丽贞立檐前喂鹦鹉,亦未理妆生前,戏曰:“蒙见召,今至矣。”丽贞默然。生曰:“何其不践书中之言乎?”贞曰:“妾未曾有书,兄何诈也?”生出书示之,乃玉胜之笔。贞大怒。生见贞不梳不洗,雅淡轻盈,清标天趣,如玉一枝,因笑解其怒,而突前抱曰:“纵非子书。天缘在矣。”时生精魄摇荡,心胆益狂,盖欲一近贞香,而死亦自快也。贞力挣不能脱,乃定气告曰:“妾非无心者,亻且兄妹不宜有此。况兄未有妻,妾未受聘,何不一通媒妁,偕老百年,非良便乎?”适鹦鹉见生将贞抱扭,作人声詈曰:“姐姐打,姐姐打!”其声甚急,生恐人至,脱贞而出。
然生之入也,玉胜乘人未起,早就生寝,欲了此念。见生不在,即为诗一首以示之:深院春风急,吹花入翰林。
无缘空去也,留此寄知音。
玉胜留诗而出,过中门,闻行步声,遥视之,即生也。以手招生,生急至。胜曰:“无情郎从何来?”生以丽贞寄书事告胜。胜曰:“实妾为之,非贞也。”即邀生同入含春庭后,就大理石床解衣交颈,水渗桃花,并枕颠鸾,风摇玉树,香滴滴露滋金盖,思昏昏骨透灵酥。
时红日渐高,毓秀已起,恐生苦宿酒,令东儿馈生以茶。东儿至生馆,但见一诗在几,寂无人迹。东儿取诗还报曰:“祁生不知何往,但见几上此纸耳。”秀观之,叹曰:“胜姐作不规矣。”
时生与胜交散,各喜不为人知。胜理妆后作一词以纪其乐云:(名曰《蝶恋花》)
“风动花心春早起,亭后空床,一枕鸳鸯睡,归到兰房妆倦洗,几回又掬相思水, 但愿风流长到底,莫使人知,都在心几里,郎至香闺非远地,幸郎早办通宵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