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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色天香
几度更深眠未稳,伴人惟有漏迟迟。
别时记得共芳尊,今日犹余万种恩。
绣妒鸳鸯闲白昼,书空鱼雁盼黄昏。
一番对月一成梦,几度临风几断魂。
挑尽残灯凄切处,薄衾香冷倩谁温!
晓妆台下思重重,懊叹何时笑语同?
情傍游丝牵嫩绿,意随流水恋残红。
当年自恨春如锦,今日应知色是空。
回首雕栏情况恶,闲愁千里付孤鸿。
锦帐朝寒只爱眠,相思如水夜如年。
新诗篾裂惭吟雪,旧事凄凉怕问天。
酒去愁萦心一寸,梦回神绕路三千。
人情变幻难凭计,何处鸾胶续断弦!
空庭草色翳苔茵,无奈深愁一样新。
凤髻乱盘浑似懒,蛾眉淡扫不如人。
梦中得合非真乐,帐里无郎实是贫。
起傍花阴强排遣,数声杜宇更伤神。
凭栏无语怨东风,愁遇春归恨转浓。
一枕凤鸾魂杳杳,半窗花月影重重。
环声细千般懒,脂粉容消万事慵。
纸短话长题不尽,殷勤寄取早相逢。
碧桃深处听啼莺,一似声声怨别轻。
翠凤有情欹绿鬓,彩裙无力扶红缨。
杨花未肯随风舞,葵萼还应向日倾。
种种幽情羞自语,安排衾枕度初更。
无端日日锁双蛾,缕缕愁来叠似波。
空忆高情疑是梦,难禁积恨欲成魔。
堪嗟好事全终少,深憾佳期不偶多。
拂鬓自怜还自叹,名花无主奈如何!
是岁,伯颜以罪徙龙兴,乃复科举制。生曰:“此吾明冤之一大机会,当不可失。”即辞凤赴试,果领乡荐。及亲策,又中左榜。左丞相孛儿怯不花素喜生才,竟选生为翰林承旨。生以未娶,奏闻朝廷,诏归娶。至家,贺者填门。生欲议日毕姻,凤谓曰:“人情处安乐,不忘患难。向与我姐说盟,协意事兄,今妾先举而背之,置我姐于何处,不若并妾送归,使老母上主,迎兄至家,与愚姐妹花烛,庶不失吾赘兄之意也。亦且名正言顺,恶叔何辞!”生曰:“此论甚当。”即为达鸾,兼送凤回。
夫人、娇鸾闻之,大喜,乃择十月戊戌之吉——至正三年也,迎生入赘之礼。乘鸾后,生谓鸾、凤曰:“平生素愿,中道一阻,不料复有日,天乎?人手?但士彪之忿,未能少雪,岂丈夫耶?”凤曰:“彼虽不仁,份在骨肉。若乘势而窘之,无有不便,但睥睨芥蒂,不惟情涉于此,亦且量为不弘,故曰:‘宁人负我,毋我负人’。兄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之所不能容,正大丈夫也,何留心于小小哉。”生喜,举杯大饮,因浩歌一绝云:
拜罢天墀胆气粗,归来醉倩玉人扶。
龙泉三尺书千卷,方是人间一丈夫。
未终,春英报曰:“叔叔才上缢,竟绝咽矣。”生笑曰:“此天假手以快也。”不料彪子见父之变,愧赧痛悼,亦相与投池中。急使人救援,一最幼者。其余三子,皆夫人为之发丧,各各从厚殡殓。
家事悉生掌握,因谓夫人曰:“错蒙厚爱,累罪良多。孰意天眷儒,侥登一第,且人亡事白,两姓万全,岂非至幸者乎?若竟恋夫妻之而怡乐于外堂,使堂上者一无所侍,人子之情,不能恝然而无所系,不若同至家中,处夫人于别院,所存房产,悉与彪叔之子,则在我父子之养,在夫人有母子之欢,在孤有得所之托,将不两得也哉。”夫人曰:“我年老志短,所为事一依公子。”生乃择日命驾,一家起行。
官民有送生者,列鼓吹笙。舟中风景,不能尽述,有《临江仙》词以道之:
心事今朝除悒怏,只怜云饶家乡。豪情骑鹤任翱翔。手扳仙苑桂,身惹御炉香。 极目烟霞迷画舫,一天紫绿斜阳。远山偏向望中长。将何酬美景,宿酒醉新妆。
至家,生父甚喜,即设宴宴夫人。酒罢,生偕鸾、凤寝。鸾与生笑语自如,独凤俯首凭几,若有所忆者。生问曰:“我与卿历尽艰辛,幸得至此,正宜求乐而反含优;何耶?”凤不答,但潸然泪下。生惶悚曰:“仆果有罪,请试数之,何烦自苦如此。”凤曰:“兄知今日聚合之乐,独不念昔年引见之功乎?”生曰:“云姨盛德,今虽欲报,安从施哉?”凤曰:“念我虽非抱育,然而恩情契重,则胜嫡也。幼年刺绣既沐提携,壮岁姻亲又承吹赞,本欲托我以终身,不料去而不复返。尔我于朱楼绮阁中吟诗酌酒,使彼孤魂旅柩流落他乡,麦饭香花,欲依无主,于情于份,安得不哀!”言毕,又泣。生抚抱曰:“是我责也。非卿言,几作薄幸徒矣。然亦不难,明当遣人移柩至家,建醮以报,慎毋劳卿忧抑也。”生即使人往安国寺迁棺,往返月余方至,则请玄武观刘真人为法主,起建水陆斋七日。生、凤亦薰沐虔诚,昼夜不懈。醮毕,择后园空地筑圹以厝。
是夜,生因连日事扰,暂憩外书斋中,倦倚醉床之上。方闭目,梦见巫云徐步而前,貌饬如故,曰:“别来忧恨,一旦感疾而亡,后会成虚,盟言难续,追思痛伤,然亦禄命所该。”语未终,生即抱住曰:“久思无觅,今从何来?汝不死耶?”云曰:“冥司以妾无罪,留妾在子孙宫中,候阴例日满,托生贵家。今蒙公子水陆超度,复授妾为本司掌册之官,侍伴天妃,安闲逸豫,得不入鬼尘寰者,皆公子惠也。今特致谢,聊释别来之情,嗣此不敢见矣。”含泪欲去。生又抱定,曰:“子既成仙,何妨再见?”云曰:“公子未知也。冥司立法,比世尤严,毫有所私,重罚不赦。公子善自珍爱,我检簿籍,有二贵子,合生汝门,不必我念,我当永别矣。”生急持其衣,云乃顿袂而去。生惊觉,余香犹在。生趋报凤曰:“鬼神之事,昔尝议其佛氏之诬,以今观之,信有之矣。”
凤问故,生以前梦悉为诵之。凤曰:“若如此,我不负云姨矣。”及言贵子事,凤又拊掌曰:“果娠三月,未知璋瓦何如。”再问鸾,鸾亦怀娠妊日,各大笑。生乃备牲醴致奠,鸾、凤则共作文以哭之:
呜呼!以姨之贤,禄宜未艾;以姨之德,寿将天假。胡为乎云散秋空,雪消春海?何为乎玉光埋,花飞香碎?呜呼!姨虽逝矣。鸾将安赖;痛哉!凤虽在矣,姨何能爱。徒使帐锁余香,镜空鲜黛,无地通恩,有天难戴。呜呼!痛针刺之犹存,想音容之恍在。恨彼苍之无凭,夺玉人之何迈。是以肠断欲联,眼枯无奈,见山知怨,望云兴慨。呜呼!仰仙魂之遥遥,望炉烟而长拜苟或灵其有知,愿芳苹之略采!
后至正四年十月朔日,鸾、凤各生一子,俱在同时,闻者无不骇异,因呼为“三奇、二绝”,乡闾传诵不已。有好事者作词美之,不天尽录。
生慕果报之理,乃弃官营修,寡欲养气,开义井于路,造赈仓于家。族有寒微者助之,人有孤寡者给之,筑街盖殿,塑佛饭僧。凡有便于人之事,虽损己为之,不恤也。
生以二子由神力所致,乃名其鸾出者为天与,凤出者为天锡,七岁能明经,及长,文武俱优。正欲赴举业之科,奈张士诚以兵陷湖,生复挈家避难于凤凰山,不求闻达。一门三代,聚乐怡怡。或著述群书。或调议世务,或讴吟于青山绿水之前,或饮酌于清风明月之下。耕食凿饮,别是人间,不知其有红巾草莽之乱也。
及至正二十六年,大明兵取杭嘉湖等路,生父子喜曰:“真天子出矣。急出报效,不失丈夫所为。有功即归,不可久恋取祸也。”生乃自荐。天与为李国公善长参谋,天锡为徐国公达部将。及攻略有功,我太祖封与为枢密官,锡为元帅之职。二子受命,不任而归。后李、徐二公使人迫之凤凰山,并祖、父不知去向矣。
双卿笔记
平江吴邑有华姓者,讳国文,字应奎。厥父曰衮,系进士出身,官授提学佥事,主试执法,不受私谒,宦族子弟,类多考黜。遂被暗论致仕,谢绝宾客,杜门课子。国文年方十五,状貌魁梧,天姿敏捷,万言日诵,古今《坟》《典》,无不历览,举业之外,尤善诗赋。会有司汇考,生即首拔,一邑之中,声价特重。
生父先年聘邻邑同年知府张大业之女,与生为妻。张无男嗣,止生二女,貌若仙姬,爱惜如玉,遍寻姆训,日夕闺中教之,故不特巧于刺绣,凡琴棋、音律、诗画、词赋,无不渔猎。长名曰端,字正卿,年十八,配生;次名曰从,字顺卿,年十六,配同邑卿官赵姓者之子。
是岁,生父母遣礼,命生亲迎。既娶,以新妇方归,着生暂处西厅书馆肄业。不意端与生伉俪之后,溺于私爱,小觑功名。居北有名园一所,乃衮宦游憩之地,创有凉亭,雕栏画栋,极其华丽。壁间悬大家名笔,几上列稀世奇珍,佳联掇画,耳目繁华,大额标题古今坟典,诚人间之蓬岛,凡世之广寒也。生每与端游玩其间,或题咏,或琴棋,留连光景,取乐不一。
一日,莲花盛开,二人在亭,并肩行赏。忽见鸳鸯一对,戏于莲池。端引生袂,谓曰:“昔人有谓‘莲花似六郎’,识者讥其阿誉太过,今观此鸟双双,绝类妾与君也。不识称谓之际,当曰鸳鸯之似妾与君乎?妾与君似鸳鸯乎?”生曰:“予与君似鸳鸯也。”端曰:“何以辩之?反以人而不如鸟乎?”生即诵古诗一绝以答之,云:“江岛之巅烟雾微,绿芜深处剔毛衣。渡头惊起一双去,飞上文君旧锦机。以是诗观之,此鸟虽微,然生有定偶,不惟其无事而双双同游,虽不幸而舟人惊逐,雌雄或失,终不易配,是其德尤有可嘉者。若夫吾人或先贫而后弃于妻,或后贵而遂忘乎妇,以此论之,殆不如也。”端曰:“或弃或忘,此买臣、百里奚夫妇之薄幸态耳,此奚足齿!但所谓鸳鸯之永不相违者,妾与君当以之自效也。”因归庭索笔,谓生曰:“请各题数语,以为鸳鸯之叙可乎?”生曰:“卿如有意,予奚靳焉。”乃首缀《一剪梅》词曰:
菡蕊初开雨乍晴,香满孤亭,绿满孤亭。
一双微步泛波轻,时掠浮萍,共掠浮萍。
端傍视,因曰:“君词白雪阳春,固难为和,但各自为题,犹不足以表一体之情,君如不以白璧青蝇之玷为嫌,妾请终之,共成一词,何如?”生笑曰:“得卿和之,岂不益增纸价耶?”欣然授笔。端续题曰:
人传夙世是韩凭,生也多情,死也多情。共君挽柳结同心,从此深盟,莫负深盟。
书成,二人交玩,如出一手,喜不自胜,相与款狎亭中。
不意文宗欲定科举,文书已到。生父闻知,即往西厅寻生,及至,其门早已阖矣;然犹意其在内也,归,令母唤之。夫妇俱不在室,衮大骇,因以端侍妾月梅者掬之,方知生、端频往园中游玩。父震怒不已。
月梅匆匆至亭报知,生、端惶惧潜回。父已抱气就寝,生往卧内,侍立久之,竟不得一语。盖衮虽止生一子,然治家甚严。生素性至孝,见父忿怒之深,恐伤致疾,乃跪而害曰:“兹因北园莲茂,窃往一观,罪当谴责。但大人春秋高大,暂息震怒,以养天年。不肖明日自当就学于外,以其无负义方是训也。”父亦不答。时生母亦往责新妇,方出,见生战战不宁,乃为之解曰:“此子年殊未及,故蹈此失。今姑宥之,俟其赴考取捷,以赎前罪。”父乃起而责之曰:“夫人子之道,立身扬名,干蛊克家,乃足为孝。吾尝奉旨试士,见宦家子弟借父兄财势,未考之时,淫荡日月,一遇试期,无不落魄,此吾所深痛者,今汝不体父心,溺于荒怠,何以自振!汝母之言,固秀才事也,然此不足为重,欲解父忧,必俟来秋寸进则已,不然,任汝所之,勿复我见!”生唯唯而退。
至夜归室,惆怅不己。端至,亦不与言。端恐其怨己也,乃肃容敛衽而言曰:“今者妾不执妇道,受谴固宜,贻咎于君,此心甚愧。但往者难谏,来犹可追。”遂取笔立成一词,以示自责之意,曰:
雕栏畔,戏鸳鸯,彩笔题诗句短长。欲冀百年长聚首,谁知今日作君殃。
裙钗须乏丈夫刚,改过从兹不敢忘。不敢忘,苹蘩中馈,慰我东床。
题讫,置之于几。生览毕,见端首倚席,有无聊之状,乃以手挽之,曰:“予非怨卿,卿何有慝之深也。”然端平昔人前言笑不苟,是时见侍妾月梅在旁,心甚羞涩,但欲解生之忧,故不敢拒。于是绐月梅曰:“官人醉矣,汝且就睡,或有唤汝,当即起。”
梅去,端徐抚生背,曰:“然则既非恨妾,殆恨亲乎?”生曰:“亲,焉敢恨也。实自悔失言矣。”端询其故。生曰:“向者欲慰大人之怒,乃以明日出外就学为对。今思欲践其言,则失爱于子。欲坚执不去,则重触乎父。是以适间不与子言者,正思此无以为计,而萦闷于怀,本他无所恨也。卿能与我谋之,则此心之忧释矣”端曰:“君言谬矣。妾与君今日之事过也,非大人之事过也。大人之责,宜也,君向者之对,正也。妾方欲改过不暇,容敢他有所谋乎!”生见端词严意正,乃曰:“卿之所言,皆大义所在,固当嘉纳矣。但未见子有相慰之情,设使明日遽别,岂真无一节之可言?过而乃辟耳。”对曰:“一节之事,妾不敢自爱,他则无所可谋也。”生佯如不喻其意,乃与之戏曰:“卿所谓不敢自爱者,果何事也?”端欣然不答。生故逼之,端笑曰:“巾栉之事矣。”生曰:“静夜无事盥沐,何用巾栉?”端语穷。生持问益坚,端曰:“此事君不言而喻,如何苦以其难言羞人耶。”答问之际,不觉猎喜生,两相泠浃,华乃灭灯与端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