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学纪闻

  
  孙明复《春秋总论》曰:“《周礼》九命作伯,得专征诸侯。孟子所谓五霸者伯也。”李泰伯常语司马公《迂书》,皆用此说。《通鉴》谓王霸无异道,先儒非之。愚按:五伯,见《左传》成二年,杜氏注云:“夏伯昆吾、商伯大彭、豕韦、周伯齐桓、晋文。”以霸为伯可也,而非孟子则过矣。邵子于五霸,取秦穆、晋文、齐桓、楚庄。
  
  锡桓公命,葬成风,王不书天。桓四年、七年,去秋冬二时,此天法也。不书即位,名天子之宰,贬诸侯,讨大夫,此王法也。孟子谓天子之事,邵子谓尽性之书,胡文定谓传心之要典也。
  
  明天理,正人伦,莫深切于《春秋》。三忠臣书及,而为义者劝焉;三叛人书名,而不义者惧焉。书克段、许止而孝悌行矣,书仲子、成风而纲常立矣,书郜鼎、卫宝而义利辨矣,书遇于清、会于稷而乱贼之党沮矣。
  
  宣之于仲遂,定之于意如,以私劳忘大谊,不若叔孙昭子远矣。晋文公以定襄王而请隧,王弗许曰:“班先王之大物,以赏私德。”又曰:“余敢以私劳变前之大章?”真文忠《文章正宗》以此篇为首,其有感于宝庆之臣乎?懔懔焉《春秋》之法也。
  
  “晋阳以叛”书,圣笔严矣,《公羊氏》乃谓逐君侧之恶,《谷梁》亦云:“以地正国。”汉之乱贼,晋之强臣,唐之悍将,假此名以称乱,甚于《诗》、《礼》发冢者也。
  
  平王之迁,戎为之也;襄王之出,狄为之也。《春秋》之笔,戎为先,狄次之。其末也,淮夷列诸侯之会,天下之变极矣。
  
  《春秋》以道名分,其特书皆三纲之大者:曰成宋乱,以宋督弗讨,而货赂是取也;曰宋灾故,以蔡般弗讨,而细故是恤也;曰用致夫人,以嫡妾无辨,而宗庙之礼乱也;曰大夫盟,以君弱臣强,而福威之柄移也。吁,其严乎!
  
  沈既济书中宗曰:“帝在房陵。”孙之翰、范淳夫用其例,《春秋》“公在乾侯”之比也。沙随程氏谓:三子不以敬王之例书居,而引诸侯之在他国者,其考《春秋》而未熟者欤。朱文公诗,以为范太史受说伊川,然既济之议,乃其始也。
  
  大雩,大阅,大蒐,肆大眚,凡以“大”言者,天子之礼也。书鲁之僭,《月令》曰:“大雩帝。”天子雩上帝,诸侯雩山川。《经》书“大雩”二十有一,非礼也。贾逵云:“言大,别山川之雩。”诸侯雩上帝,于是季氏旅泰山矣。
  
  湨梁之盟,大夫无君;申之会,诸侯皆狄。春秋之大变也。有鸡泽之盟,而后有湨梁之盟;有宋之盟,而后有申之会。君臣、夷夏之分,谨其微而已。
  
  诸侯之主盟,自齐桓始也。北杏、鄄之会,鲁不至,及幽之盟而始会焉,则鲁不亟于从霸也。夷狄之主盟,自楚灵始也。申之会,鲁不至,及薳启强之召,而后如楚焉,则鲁不亟于从狄也。故曰:“鲁一变,至于道。”
  
  幽王之尹氏,不能世吉甫之贤,而秉国不平,西周所以夷于列国也。景王之尹氏,又世太师之恶,而私立子朝,东周所以降于战国也。
  
  鲁,秉礼之国也,大夫不止僭诸侯而旅泰山,以《雍》彻僭天子矣。陪臣不止僭大夫而窃宝弓,祀先公,僭诸侯矣。
  
  左氏传
  
  三《传》皆有得于《经》而有失焉。《左氏》善于《礼》,《公羊》善于谶,《谷梁》善于《经》,郑康成之言也。《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谷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范武子之言也。《左氏》之义有三长,二《传》之义有五短,刘知几之言也。《左氏》拘于赴告,《公羊》牵于谶纬,《谷梁》窘于日月,刘原父之言也。《左氏》失之浅,《公羊》失之险,《谷梁》失之迂,崔伯直之言也。《左氏》之失专而纵,《公羊》之失杂而拘,《谷梁》不纵不拘而失之随,晁以道之言也。事莫备于《左氏》,例莫明于《公羊》,义莫精于《谷梁》;或失之诬,或失之乱,或失之凿,胡文定之言也。《左氏》传事不传义,是以详于史而事未必实;《公羊》、《谷梁》传义不传事,是以详于《经》而义未必当,叶少蕴之言也。《左氏》史学,事详而理差;《公》、《谷》经学,理精而事误,朱文公之言也。学者取其长,舍其短,庶乎得圣人之心矣!啖赵以后,凭私臆决,甚而阁束三《传》,是犹入室而不由户也。
  
  吕成公谓:《左氏》有三病:周、郑交质,不明君臣之义,一也;以人事傅会灾祥,二也;记管、晏之事则善,说圣人之事则陋,三也。王介甫疑《左氏》为六国时人者十一事。介甫《左氏解》一卷。其序谓:为《春秋》学馀二十年。[《馆阁书目》以为依托。]
  
  汉武帝好《公羊》,宣帝善《谷梁》,皆立学官。《左氏》尝立而复废。贾逵以为明刘氏之为尧后,始得立。不以学之是非,而以时之好恶,末哉!汉儒之言《经》也。
  
  “八世之后,莫之与京”,其田氏篡齐之后之言乎?“公侯子孙,必复其始”,其三卿分晋之后之言乎?“其处者为刘氏”,其汉儒欲立《左氏》者所附益乎?皆非《左氏》之旧也。新都之篡,以沙麓崩为祥;释氏之炽,以恒星不见为证。盖有作俑者矣。
  
  《正义》云:“和帝元兴十一年,郑兴父子奏上《左氏》,始得立学,遂行于世。至章帝时,贾逵上《春秋大义》四十条。”愚尝考和帝元兴止一年,安得有十一年?一误也。郑兴子众终于章帝建初八年,不及和帝时,二误也。章帝之子为和帝,先后失序,三误也。《释文序录》亦云“元兴十一年”,皆非也。
  
  “优而柔之,使自求之”,《大戴礼》孔子之言也。东方曼倩、杜元凯皆用之。
  
  老泉《谥论》云:“妇人有谥,自周景王穆后始。”愚按:鲁惠公声子,已有谥,在春秋之初。
  
  众仲对羽数,服、杜之说不同。服虔云:“天子八八,至士二八。”则每佾八人。杜预云:“天子六十四人,至士四人。”则人数如其佾数。宋太常傅隆以杜注为非,谓:八音克谐,然后成乐,故必以八人为列。降杀以两,减其二列尔。预以为一列又减二人,至士止馀四人,岂复成乐?刘原父谓:士无舞,特牲、少牢皆士礼,无用乐舞之仪。
  
  石碏曰:“陈桓公方有宠于王。”《公羊传》公子翬曰:“吾为子口隐矣。”《荀子》周公曰:“成王之为叔父。”《穆天子传》亦云:“穆满。”皆生而称谥,纪事之失也。
  
  富辰言:周公封建亲戚,凡二十六国。成皔言:武王兄弟之国十有五人,姬姓之国四十人。《史记》云:“文、武、成、康所封数百,而同姓五十五。”与此同。《荀子》谓:周公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汉表》谓:周封国八百,同姓五十有馀。后汉章和元年诏,谓:周之爵封千有八百,姬姓居半。当以成皔之言为正。皇甫谧亦云:“武王伐纣之年,夏四月乙卯,祀于周庙,将率之士皆封,诸侯国四百人,兄弟之国十五人,同姓之国四十人。”
  
  宋人请猛获于卫,卫人欲勿与,石祁子曰:“天下之恶一也。”名臣之言,可训万世。盖祁子之学识,见于不沐浴佩玉之时。卫多君子,渊原有自来矣。
  
  原繁曰:“臣无二心,天之制也。”此天下名言,万世为臣之大法。《西山读书记》取之,《博议》贬繁,恐未为笃论。
  
  郑伯谓烛之武曰:“若郑亡,子亦有不利焉。”观《魏受禅碑》、《唐六臣传》,利菑而乐亡者有矣。
  
  君之于民亦曰忠,季梁云:“上思利民,忠也。”子之于亲亦曰慈,《内则》云:“慈以旨甘。”圣贤言忠,不颛于事君,为人谋必忠,于朋友必忠告,事亲必忠养。以善教人,以利及民,无适非忠也。
  
  《素问》:立端于始,表正于中,推馀于终,而天度毕矣。注:谓立首气于初节之日,示斗建于月半之辰,退馀闰于相望之后。此可以发明《左氏》正时之义。
  
  《通鉴外纪目录》云:“杜预《长历》,既违五岁再闰,又非归馀于终。但据《春秋》经传,考日辰朔晦。前后甲子不合,则置一闰,非历也。”《春秋分记》云:“《长历》于隐元年正月朔则辛巳,二年则乙亥。诸历之正皆建子,而预之正独建丑焉。日有不在其月,则改易闰馀,强以求合。故闰月相距,近则十馀月,远或七十馀月。”刘羲叟起汉元以来为《长历》,《通鉴目录》用之。
  
  王贰于虢,王叛王孙苏。曰“贰”,曰“叛”,于君臣之义失矣,不可以训。《通鉴》书燕叛齐,而《大事记》非之;书蜀汉寇魏,而《纲目》非之;书晋寇梁,而《读史管见》非之。况天子之于臣乎!
  
  晋假道于虞,曰:“冀为不道,入自颠軨,伐鄍三门。”杜氏以冀亭为冀国。尝考之《东汉?西羌传》渭首有冀戎,《史记》云:“秦武公伐而县之。”汉天水郡之冀县也。入颠軨者,盖冀戎。前此虢公败犬戎于渭汭,盖亦渭首之戎。但秦之县冀,在晋假道于虞之前,盖其馀种也。晋自有冀邑。冀缺为卿,复与之冀。
  
  子犯曰:“民未知礼,未生其共。”“生”之一字,与《乐记》“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孟子》“乐则生矣”之“生”同。温公省试《民受天地之中以生论》,以“生”为“活”,其说以为民受天地之中,则能活也。朱文公谓此说好。
  
  楚箴曰:“民生在勤。”生,如“生于忧患”之“生”,盖心生生不穷。勤则生矣,生则乌可已也;怠焉则放,放则死矣。故公父文伯之母曰:“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
  
  古者以德为才,十六才子是也。如狄之酆舒,晋之知伯,齐之盆成括,以才称者,古所谓不才子也。
  
  禹,鲧之子也。史克于鲧曰:“世济其凶。”而于禹曰:“世济其美。”论其世,则鲧非美也。于此见立言之难。
  
  贵而能贫,张文节、司马公有焉。能贱而有耻,刘道原、陈无己有焉。
  
  楚有夏州,以夏变夷。卫有戎州,以夷变夏。
  
  《管子?大匡篇》管仲曰:“君会其君臣父子,则可以加政矣。”公曰:“会之道奈何?”曰:“诸侯无专立妾以为妻,毋专杀大臣,无国劳,毋专予禄士庶人,毋专弃妻,毋曲隄,毋贮粟,无禁材。行此卒岁,则始可以罚矣。君乃布之于诸侯,诸侯许诺,受而行之。”《孟子》所谓“五禁”,略见于此。吕成公曰:“如内政之类,桓公于五命之戒,亦未免有所犯,故《左氏》隐而不书,使后世不知桓公躬言之而躬自蹈之也。”《说苑》:晋文公合诸侯而盟曰:“无以美妾疑妻,无以声乐妨政,无以奸情害公,无以货利示下。”亦五禁之意,传记不载。
  
  赵衰以壶餐从径,馁而弗食,故使处原。《韩非子》曰:“晋文公出亡,箕郑挈壶餐而从。迷而失道,与公相失,饿而不敢食。及文公反国,曰:‘轻忍饥馁之患,而必全壶餐,是将不以原叛。’乃举以为原令。”此即赵衰事也。
  
  杜预解《传》云:“诸侯谅闇,国事皆用吉礼。”议太子服云:“高宗无服丧之文,唯称不言而已。”饰经舞礼,不可以训。
  
  伯宗伐潞,曰:“后之人,或者将敬奉德义,以事神人,而申固其命,若之何待之?”乐毅伐齐曰:“待彼悔前之非,改过恤下而抚其民,则难虑也。”羊祜伐吴曰:“若更立令主,虽有百万之众,长江未可窥也。”此皆兵家权谋,惟恐人之迁善,岂所谓以善养人者哉!
  
  西陆朝觌,其说有三:服氏谓春分奎晨见东方,杜氏谓三月奎朝见,郑氏谓四月昴朝见。《尔雅》:西陆,昴也。刘炫云:“郑为近之。”《诗》三星在天,其说有二:毛氏以为参,十月始见;郑氏以为心,三月见东方。朱文公从郑说。
  
  季氏有嘉树,韩宣子誉之。服虔云:“誉,游也。宣子游其树下。夏谚曰:‘一游一誉,为诸侯度。’”《孟子注》引范宣子豫焉。范字误。
  
  宋伯姬,先儒谓妇人之伯夷。《左氏》谓女而不妇,非也。陆淳又以为非可继可传之道。胡文定讥之,谓以此卜其贪生惜死,不知命矣。愚谓:淳党叔文而不羞,由其不知命也。
  
  卫侯赐北宫喜谥曰“贞子”,赐析朱鉏谥曰“成子”,是人臣生而谥也。魏明帝,有司奏帝制作兴治,为“魏烈祖”,是人君生而谥也。
  
  蔡墨曰:“国有豢龙氏,有御龙氏。”后汉有侍御史扰龙宗,岂其苗裔欤?
  
  甯殖愧诸侯之策,贾充忧谥传,其恶不可掩也,是以知可欲之谓善。
  
  《左氏》曰:“先二子鸣。”《庄子》曰:“子以坚白鸣。”昌黎《送东野序》言“鸣”字,本于此。
  
  人生求富,而子文逃之;富人之所欲,而晏子弗受。庶几乎无欲矣!
  
  侨不以防怨为善,而怨自弭,故侨与郑俱昌;斯以分过为忠,而过益彰,故斯与秦俱亡。
  
  韩非曰:“宋君失刑,而子罕用之,故宋君见劫。”李斯曰:“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愚按:襄九年,宋乐喜为司城以为政,即子罕也。《左氏》载其言行,《檀弓》亦称之贤大夫也。《宋世家》无子罕劫君之事,非、斯乃与田常并言,不亦诬乎!《战国策》谓:忠臣令诽在己,誉在上。宋君夺民时以为台而民非之。子罕释相为司空,民非子罕而善其君。此即《左氏》分谤之事。司城,宋之司空也。宋无两子罕,则非、斯之言妄矣。《史记》邹阳曰:“宋信子罕之计而囚墨翟。”《汉书》作“子冉”,文颖注:以“子冉”为“子罕”,皆所未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