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斋丛说


  太史公以贾谊与屈原同传,故但载其吊屈原文与赋二篇而已。然谊所上政事书,先儒称其通达国体,以为终汉之世,其言皆见施用。又其所论贮积与铸钱诸事,皆大有关于政理,是何可以不传?班固取入《汉书》传中,最是。或者太史公未及整齐汉事,故但取其似屈原者附入耳。

  唐子西言,太史公敢乱道却好,班固不敢乱道却不好。亦是名言。

  黄山谷言,每相聚辄读数叶《前汉书》,甚佳。人胸中久不用古人浇灌之,则尘俗生其间,照镜则面目可憎,对人亦语言无味也。

  又云,班固《汉书》最好读,然须依卷帙先后,字字读过。久之,使一代之事参错在胸中,便为不负班固矣。

  相传谓欧阳公不喜《史记》,此理之不可晓者。观苏子瞻与黄山谷亦只称班固书,不常道着《史记》,盖子瞻出欧公之门,而山谷则苏公之友也。

  范蔚宗《汉书》,虽则已落宋齐绮靡之习,然子长、孟坚世领史职,故自司马谈、班彪以来,皆撰述汉事,而子长、孟坚不无所因。若蔚宗则取华峤张璠诸书而整齐之,首尾贯串,勒成一家,其叙东汉二百年事,简而不漏,繁而不芜,亦可称名史,故世以与班固书并行,似不为过。

  陈寿作《三国志》,与丁梁州索米。又因诸葛武侯尝黜其父,故传中言临敌制胜非其所长。世遂称为秽史,然其叙事简严质实,犹不失史家体格。自寿之后,作史者殆无足言矣。

  自唐以前诸史,唯《晋书》最为冗杂。正以其成于众人之手也,此之谓百家衣骨董羹。夫布褐虽至粗恶,然使其为完衣,则犹可适体。今或以布褐与锦绮杂缀成服,其得为观美乎?盖经五胡云扰之后,晋事或多遗漏。而王隐之书,晋人元陋其浅鄙。唐之诸公,遂以郭颁《世语》、刘义庆《世说新语》诸小说缀缉成书。其得谓之良史乎?

  沈约作《宋书》,虽非当行家,然约本文士,出自一手,终是可观。

  新《唐书》,欧阳公诸志序论甚好。宋子京作列传,但做自家文字。故唐事或多遗漏,世以为不如刘句之书为胜。

  自陈寿《三国志》后,惟欧阳公《五代史》平典质直,最得史家之体。即欧阳文字中,亦无有能出其上者,这便是当行家。

  杨升庵云:苏老泉曰,唐三百年文章非两汉无敌。史才宜有如丘明迁固,而卒无一人可与陈寿、范晔比肩,其论当矣。盖虽韩退之顺宗实录,亦在所不取也。宋之琐儒,乃以《五代史》并迁。此不足以欺儿童而可诬后世乎?然以诸史较之,《五代史》固是史笔,亦难以尽诬也。

  史至宋元辽金四家而鄙猥极矣。余在南都时,赵大周先生尝议欲删改《宋史》,余以为非同志三四人不可。盖列传中有事不关于朝廷,又非奇伟卓绝之行,或武臣之业,非以劳定国以死勤事,而其功但在一方者,皆不得立传。须削去数百人,其有一事或相关数人,而彼此互载重复太甚者,当尽数抹去。或一人传中其一二事可录,而因及他事有猥琐不足纪载者,亦尽数抹去。然后以宋朝诸名公小说可以传信者,以次添人,则庶乎其书可传。大周深以为是。后大周以内艰去,余亦羁旅落拓,无可共事者,其事遂寝。

  双江先生在兵部时,尝欲托某修兵部条例。盖我朝不设丞相,而朝廷之事皆分布六部,凡历朝大典章大刑政,但取六部陈年案牍查之,事事皆在。若将六部案牍中有关于政体者一一录出,修为一书,则累朝之事更无遗漏矣。余观两汉有会要,唐会要,宋各朝皆有会要,大率即此类也。王守溪笔记言我朝不设起居注,而所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者皆缺,恐后代修史无所依据。殊不知今皇帝临朝,原不曾有言。凡批出旨意即为记言,所行之事即为记事也。若各部条例一修,则欲考祖宗旧制,易于检寻。且甚有关于作史,双江此举可谓极善。会余补官留都,刻日南下,遂不克就。余归后,双江尚在部中五六年,不知曾有人与之了此一事否?

  ●卷六史二

  宸濠谋逆时,王晋溪在本兵。时王阳明差南赣都御史,方赴任,至丰城闻变,即走吉安,与太守伍文定檄会袁州临江赣州四郡兵讨之。报至京师,人情汹汹,且外议籍籍,皆云阳明任数其去留不可必。晋溪力主其说,以为阳明必能成功,朝廷不必命将出师。时晋溪之婿侯莎亭为某部主事,入告晋溪曰:“外间人言若此,而老爷坚持此议,倘事有不测,则灭族之祸不远,不若别有处分以为身家计。”晋溪曰:“王伯安我能保其无他,且其谋略足以了此。不久捷音至矣,何多虑为。”既而阳明擒宸濠,定江西,不旬月果报捷。

  方阳明先生差汀赣巡抚时,汀赣尚未用兵。阳明即请旗牌以行,而晋溪即给以旗牌。阳明又取道于丰城,盖此时宸濠之反形已具。二公潜为之计,庙堂之方略已定。人疑阳明之去留者何耶?

  王晋溪在本兵时,适湖州孝丰县汤麻九反,势颇猖獗。浙江巡按御史解冕奏闻,朝廷下兵部议。晋溪呼赍本人至兵部,大言数之曰,汤麻九不过一毛贼,只消本处差数十火夫缚之,此何足奏报?欲朝廷发兵,殊伤国体,此御史不职,考察即当论罢矣。赍本人回浙江,传说此语,一时皆以为湖州江南重地,朝廷不肯处分,岂置之度外耶?倘贼势蔓延猝不可扑灭,本兵甚为失策。贼人亦侦知此语,恣意劫略,不设提备。先是户部为查处钱粮,差都御史许延光在浙江。晋溪即请密敕许公讨之,且授以方略。许公即命宪副彭姓者,潜提民兵数千余,出其不意,乘夜而往。贼人方掳略回,相聚酣饮。兵适至,即时擒斩,无一人得脱者。尔时若朝廷命将遣兵,彼必负固拒命。淹顿日久,不但胜负未可必,纵胜而劳兵费财亦已甚矣。晋溪此举,盖不烦一旅不损一财,而地方寻定。谋之堂庙之上,而定难于数千里之外,若身履其地,所谓折冲于俎豆者非耶。

  嘉靖初年,北虏尝寇陕西,犯花马池。镇巡惶遽请兵策应,朝廷命九卿会议。时王晋溪为冢宰,王荆山宪在本兵。荆山以为必当发兵,不然恐失事。众皆不敢异同,独晋溪不肯画题,曰:“吾意以为兵不必发。我当别有一疏”,即题奏曰:“花马池是臣在边时所区画,防守颇严,虏必不能入。纵入亦不过掳略,彼处自足守御,不久当自退。若遣京军远涉边境,道路疲劳,未必可用。而沿途骚扰,害亦不细。倘至彼而虏已退,则徒劳往返耳。臣以为不发兵便。”然兵议实本兵主之,竟发六千人,命二游击将之以往。至彰德,未渡河,已报虏人出境矣。一日入朝,张罗峰与晋溪相遇于朝堂。罗峰举手贺晋溪曰:“古人称老成谋国,公前日料敌如见,亦甚奇矣。”即于报捷本上票旨,赏晋溪四表里银二十两。吕沃洲曰:正尔人品或自不同,若论晋溪筹边之才,不知韩魏公、范文正之在西夏,果能过之否也?

  王晋溪在西北,修筑花马池一带边墙,命二指挥董其役。二指挥甚效力,边墙极坚,且功役亦不甚费。有羡余银二千余两,二指挥持以白晋溪。晋溪曰:“花马池一带城墙,实西北要害去处。汝能尽心了此一事,此琐琐之物何足问,即以赏汝。”后北虏犯边,即遣二指挥提兵御之。二人争先陷阵,一人竟死于敌。已上四事闻之吕沃洲。

  余在南馆时,府公王槐野先生喜谈西北事。一日言王晋溪总制三边时,每一巡边,虽打中火亦费百金,未尝折乾,到处皆要供具。烧羊亦数头,凡物称是。晋溪不数脔,尽撤去散与从官,虽众头目亦皆沾及。故西北一有警,则人人效命。时东南适有倭寇,余与陆祠部五台相遇于舍弟家。祠部方有赞画之命,余举似之。余曰:“盖当时法网疏阔,故晋溪得行其意。使在今日,则台谏即时论罢,不能一日容矣。”舍弟云:“近闻总督有驰数皮箱银去者,不闻有人论之。”余曰:“此数皮箱之物未必尽以自私,必有同其利者。既同其利,谁复言之。若如晋溪所为,则论者交至矣。但昔之当事者,损己之奉,以悦犯难之人。今之当事者,割犯难者之肉以饲权贵,尚何怪偾事之不旋踵耶?”

  己巳之难,英宗既北狩,挞虏将犯京城,声言欲据通州仓。举朝仓皇无措,议者欲遣人举火烧仓,恐敌之因粮于我也。时周文襄公适在京,因建议令各卫军预支半年粮,令其往取。于是肩负者踵接于道,不数日京师顿实,而通州仓为之一空。一云,己巳之变,议者请烧通州仓以绝虏望。于肃愍曰:国之命脉,民之膏脂,顾不惜耶。传示城中有力者恣取之,数日粟尽入城矣。

  武宗末年,当弥留之际,杨石斋已定计擒江彬。然彬所领边兵数千,为彬爪牙者皆劲卒也,恐其仓猝为变。计无所出,因谋之于王晋溪。晋溪曰:“当录其扈从南巡之功,令至通州听赏。”于是边兵尽出,而江彬遂成擒矣。

  乔白岩参赞南京机务时,方宁藩谋逆,声言取南京。兵已至安庆,而白岩日领一老儒与一医士,所至游燕,兼以校奕。实以观形势之险要,而外若不以为意者。人以为一时矫情镇物,有费祎、谢安之风。

  武宗在南京,江提督所领边卒,躯干颀硕,膂力拳勇,皆西北劲兵也。白岩命于南方教师中,取其最矮小而精悍者百人,每日与江提督相期至校场中比试。南人轻捷跳趫,行走如飞,而北人麓坌。方欲交手,被南人短小者或撞其胁肋,或触其腰胯,北人皆翻身倒地。僵仆移时,江提督大为之沮丧。而所蓄异谋,亦已潜折其二三矣。

  武宗南巡时,乔白岩为参赞机务,寇天叙为应天府丞,时缺府尹。寇署印,太监王伟为内守备。三人者同谋协力,持正不挠。故保南京无虞,不然祸且不测矣。

  寇亦山西人,与白岩同乡。躯体颀硕,搭眼微近视,每日带小帽穿一撒坐堂。自供应朝廷之外,一毫不妄用。若江彬有所需索,每差人来,寇佯为不见。直至堂上,方起坐立语,呼为钦差,语之曰:“南京百姓穷,仓库又没钱粮,无可措办。府丞所以只穿小衣坐衙,专待拿耳。”差人无可奈何,径去回话。每次如此,江彬知不可动,后亦不复来索矣。

  王伟太监,是小时与武宗同读书者,时适为南京内守备。武宗呼为伴伴而不名,从小相狎,唯其言是听。遂得从中调护,故乔寇二公得行其志。是虽适然之会,亦可以占社稷灵长之福矣。武皇在牛首山经宿。江彬欲行异志,而山神震吼达曙,彬惧慑不敢举事。次日归抵聚宝门,时已深夜,江传旨开聚宝门迎驾,白岩坚闭不纳。是夜武皇宿于报恩寺,若白岩者,镇重不挠,真可谓以死卫社稷者矣。

  江彬所领边卒,骄悍之极。行游市中,强买货物,民不堪命。寇府丞亦选矬矮精悍之人,每日早晚至行宫祗候,必命以自随。若遇此辈即与相搏,边卒大为所挫,后遂歙迹,亦所以折江彬之谋也。

  武宗在南京行宫,诸司朝参。时景前溪为国子司业。景腹大而矮,几不能俯,颇失朝仪。江彬即大声问曰:第几班第几人是某衙门官?若司业亦是该拿人数。白岩即应声曰:“是南京国子监堂上官。”遂不拿问。盖出于白岩一时权宜,而能全朝廷儒官之体。古人云:此人宜在帝左右。武宗驾至推安,太守薛赟沿河皆拆去民房以便扯船,纤皆索民间绢帛,两淮为之大扰。过扬州,蒋瑶为扬州太守,独不拆房,曰:“沿河非圣驾临幸之地,扯船自有河岸可行,何必毁坏民居?有罪,知府自当之。”江彬传旨,要扬州报大户。蒋曰:“扬州止有四个大户,其一是两淮盐运司,其二是扬州府,其三是扬州钞关主事,其四是江都县。扬州百姓穷,别无大户。”江又传旨云:朝廷要选绣女。蒋曰:“扬州止有三个绣女。”江问今在何处,蒋曰:“民间并无。知府有亲女三人,朝廷必欲选时可以备数。”江语塞,其事遂寝。扬州安堵如故。后武宗驾崩,薛赟治罪。蒋累官至工部尚书。蒋是湖州人。

  王阳明既擒宸濠,囚于浙省。时武宗南幸,住跸留都。中官诱其令阳明释放还江西,以待圣驾亲征,差二中贵至浙省谕旨。阳明责中官具领状,中官惧。其事乃寝。

  阳明自言:与宁藩战于鄱阳湖,部署已定。初亦不甚张,但罪人既得,而圣驾忽复巡游,上意叵测,为之目不交睫者数夕。二中贵至浙省,阳明张燕于镇海楼。酒半,撤去梯,出书简二箧示之,皆此辈交通之迹也。尽数与之,二中贵感谢不已。返南都,力保阳明无他,遂免于祸。若阳明持此挟之,则祸且不测。此之谓推赤心置人腹,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

  武宗大渐之时,既诛戮江彬,人心未定,国未有君,方迎立外藩而女后承制,若谗邪交搆其间。稍有异同,则国事几殆。时杨石斋秉政,卒能缉睦宫闱,镇安中外,使虚宁数月,天下晏然。真可谓社稷之臣矣。古人谓天子门生,石斋成捧日之功,以议礼不合,无故而去,天下惜之。今上即位,赐谥文忠。易名之典出自庙堂,可谓合万世之公矣。

  石斋当武皇大渐之时,其调度区画取办俄顷。命中书十余人操牍以进,石斋一一口授。动中机宜,略无舛错。此真有宰相之才,虽姚崇何以过之?

  庚戌之事,赵大周力排和议,抗论于朝,言朝廷养士二百年,今一旦有事,遂言无人,岂祖宗立国之意哉?且何代无才,苟以朝命命之,激以忠义,谁敢不尽力效命?况虏人用兵,气之盛衰,视月盈缩。今十八日矣,更一二日则月渐亏,虏必退,宜不动以观其衅。城下之盟,春秋耻之。一与之盟,则要劫君相,求索金帛,何所不至,于是和议遂息。虏人果以二十日退去。苟当时果与之盟,则岁遣重使,输以岁币,终不能塞虏人无厌之求。而召戎启衅,其祸有不可胜言者。今边衅不开,而国势日尊者,皆大周之力也。此实功在社稷,然举世受其利,而莫有能言之者。岂真所谓曲突徙薪者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