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斋丛说


  宋人惟蔡忠惠米南宫,晋法也。若苏长公则从褚河南徐季海来。黄山谷专学颜鲁公苏长公,世评其书为纯绵裹铁,若方之徐,则苏有神韵。山谷较之颜,觉力稍不逮。

  袁裒云:右军用笔,内擫而收敛,故森严而有法。大令用笔,外拓而开扩,故散朗而多姿。

  山谷言:右军笔法,如孟子言性,庄周谈自然。从说横说,无不如意,非复可以常理待之。

  山谷云:大令草法,殊逼伯英,淳古少可恨,弥觉成就尔。所以论书者,以右军草入能品,而大令草入神品也。余以右军父子草书比之文章,右军似左氏,大令似庄周。由晋以来,难得脱然都无风尘气似二王者,惟颜鲁公、杨少师仿佛大令耳。鲁公书,今人随俗多尊尚。少师书,口称善而腹非也。欲深晓杨氏书,当如九方皋相马,遗其玄黄牝牡,乃得之。

  东坡书唐氏六家书后云:永禅师书,骨气深稳,体兼众妙,精能之至,反造疏淡。如观陶彭泽诗,初若散缓不收,反覆不已,乃识其奇趣。欧阳率更书,研紧拔群,尤工于小楷。高丽遗使购其书,高祖叹曰:彼观其书以为魁梧奇伟人也。此非知书者。凡书像其为人,率更貌寒寝,敏悟绝人,观其书劲嶮刻厉,正称其貌耳。褚河南书,清远萧散,微杂隶体。古之论书兼论其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也。河南固忠臣,或有谮杀刘洎一事,使人怏怏然。余尝考其实,恐刘洎末年褊忿,实有伊霍之语,非谮也。张长史草书,颓然天放,略有点画处,而意态自足,号称神逸。今世称善草者或不能真行,此大妄也。真生行,行生草,真如立,行如行,草如走。未有未能行立而能走者也。今长安犹有长史真书郎官石柱记,作字简远,如晋宋间人。颜鲁公奇秀独出,一变古法,如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柳少师本出于颜,而能自出新意,一字百金,非虚语也。其言心正则笔正者,非独讽谏,理固然也。世之小人,字虽工而其神情终有睢盱侧媚之态。不知人情随想而见,如韩子所谓窃斧者乎,抑真尔也。然至使人见其书而犹憎之,则其人可知矣。

  东坡论书云:大字难于结密而无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馀。

  山谷云:欧阳率更书,谓所直木曲铁法也,如甲胄有不可犯之色,然未能端冕而有德威也。

  山谷言:尝论近世三家书云,王著如小僧缚律,李建中如讲僧参禅,杨凝式如散僧入圣。

  余平生所见法书,唯董中峰家永师千文为第一。衡山跋尾,亦以为观智永千文凡数本,皆在此本下。其子都事君出以见示。其次张明崖都宪家所藏赵模行草初唐人诗数首,王凤洲廉使家虞永兴哀策文,皆神物也。

  山谷独称杨少师书,余所藏有少师韭花帖墨迹,亦神物也。今在朱司成家。

  山谷云:鲁公“寒食问行期”、“为病妻乞鹿脯”、“从李大夫乞米”三帖,皆与王子敬可抗行也。

  山谷云:心能转腕,手能转笔,书字便如人意。

  王氏书法:以为如锥画沙,如印印泥,盖言锋藏笔中,意在书前耳。

  王初寮(履道)云:评东坡书者众矣,剑拔弩张,犊奔猊抉,则不能无。至于尺牍狎书,姿态横生,不矜而妍,不束而庄,不轶而豪。萧散容与,霏霏如零春之雨。森疏掩敛,熠熠如从月之星。纡徐婉转,纚纚如抽茧之丝。恐学者所未到也。

  山谷云:古人虽颠草皆四停八当,凡书字偏枯,皆不成字。所谓失一点如美人眇一目,失一戈如壮士折一臂。

  山谷云:尝评米元章书,如快剑斫阵,强弩射千里,所当穿彻,书家笔势亦穷于此,然似仲由未见孔子时风气耳。余谓元章过于姿媚,如丰肌美妇,神采照人,所乏者骨气耳。而山谷比之仲由,此不可晓也。

  山谷跋范文正公帖云:范文正公书,落笔痛快沈着,极近晋宋人书。往时苏才翁书法妙天下,不肯许一世人,惟称文正公书与乐毅论同法。少时得此评,初不谓然,以谓才翁傲睨万物,众人皆侧目,无王法,必见杀也。而文正待之甚厚,爱其才而忘其短也。故才翁评书,少曲董狐之笔耳。老年观此书,乃知用笔实处,是其最工。大概文正妙于世故,想其钩指回腕,皆入古人法度中。今士大夫喜书,当不但学其书法,观其所以教戒故旧亲戚,皆天下长者之言。深爱其书,则深咏其义,推而涉世,不为吉人志士,吾不信也。

  杨诚斋跋米南宫帖云:万里学书最晚,虽遍参诸方,然袖手一瓣香,五十年来未拈出。今得此帖,乃知李密未见秦王耳。

  山谷云:顷见苏子瞻、钱穆父论书,不取张友正、米芾。初不谓然,及见郭忠恕、叙字源,乃知当代二公,极为别书者。

  自唐以前,集书法之大成者,王右军也。自唐以后,集书法之大成者,赵集贤也。盖其于篆隶真草无不臻妙,如真书大者法智永,小楷法黄庭经,书碑记师李北海,笺启则师二王,皆咄咄逼真。而数者之中,惟笺启为尤妙,盖二王之迹见于诸帖者,惟简札最多。松雪朝夕临摹,盖已冥会神契。

  故不但书迹之同,虽行款亦皆酷似。乃知二王之后便有松雪,其论盖不虚也。

  郝陵川论书云:太严则伤意,太放则伤法。又云心正则气定,气定则腕活,腕活则笔端,笔端则墨注,墨注则神凝,神凝则象滋,无意而皆意,不法而皆法。元人评书画,皆精当远过宋人。

  元人自松雪而下,世称鲜于困学书,然颇有俗气。邓善之亦是晋法,但欠熟圆。唯康里子山书从大令来,旁及米南宫,工夫亦到,其神韵似可爱。

  元人中余最喜张贞居、倪云林二人之书。盖贞居师李北海,间学素师。虽非正脉,然自有一种风气。云林师大令,无一点俗尘。

  三宋者,宋克、宋广、宋璲也。克字促温,号南宫生,姑苏人,其书专工章草。广字昌裔,松江人,书学素师,兼善行草,亦入能品。璲字仲珩,乃潜溪学士之次子,官中书舍人,其书宗康里子山,亦可称入室者。尝见其书玉兔泉联句诗,玉兔泉在南京应天府儒学中。

  吾松在胜国与国初时,善书者辈出,如朱沧洲陈谷阳,皆度越流辈。书史会要中,评朱沧洲为风度不凡,陈谷阳为富于绳墨。余以为陈谷阳出于沧洲之上远甚。盖朱诚有风度,亦兼善四体书,但不如陈之法度精密耳。余尝有陈谷阳书一卷,四体书皆备。其正书一段酷似欧率更,行草则渐逼大令,篆书亦入格。又有其书疏头二通全学松雪,极疏爽可爱。又尝见其章草书竹笔格赋一篇,在舍弟家,殊有古意,出宋仲温上。世评谷阳书为八宝中之水晶,又以为得书法于三宋。此皆不知书,妄为此谈耳。

  国初诸公尽有善书者,但非法书家耳。其中惟吾松二沈,声誉籍甚,受累朝恩宠。然大沈正书效陈谷阳,而失之于软。沈民望草书学素师,而笔力欠劲。章草宗宋克,而乏古意。此后如吾松张东海,姑苏刘廷美、徐天全、李范庵、祝枝山,南都金山农徐九峰,皆以书名家,然非正脉。至衡山出,其隶书专宗梁鹄,小楷师黄庭经。为余书语林序全学圣教序,又有其兰亭图上书兰亭序,又咄咄逼右军。乃知自赵集贤后,集书家之大成者衡山也。世但见其应酬草书大幅,遂以为枝山在衡山上,是见其杜德机也。支山小楷亦臻妙,其余诸体虽备,然无晋法,且非正锋,不逮衡山远甚。

  衡山之后,书法当以王雅宜为第一。盖其书本于大令,兼之人品高旷,故神韵超逸,迥出诸人之上。

  近来人又大喜法帖。夫二王之迹,所仅存者,惟法帖中有之,诚为可宝。但石刻多是将古人之迹双钩下来,背后填朱,摩于石上,故笔法尽失,所存但结构而已。若展转翻勒,讹以传讹,则并结构而失之。故惟淳化祖帖与宋拓二王帖为可宝,其余皆不足观。况近时各处翻刻,大费楮墨,可笑可笑。

  旧法帖中,惟太清楼刻实为至宝。盖因徽宗留意文翰,而蔡京工书,故摹勒皆神,远在祖帖之上。

  余独爱宋拓唐人碑,盖李北海、颜鲁公诸碑,皆亲手书丹,是黄仙鹤伏灵芝致石。必是当时精于刻者,与填朱上石者不同。昔某法师对苏许公云:贫道塔铭,但得三郎文,苏诜也,五郎书,苏诜也,六郎致石,可以无憾。则知古人勒石最所慎重。或言李北海书皆自刻石,所言黄仙鹤伏灵芝,假托耳。

  杨升庵云:宋太宗刻淳化帖,命侍书王著择取。著于章草诸帖形近篆籀者,皆去之。识者已笑其俗,其所载索靖二帖,脉士处农姬业掌稷犹有古意。及计来东言展有期,则但行草而已。东书堂帖又去其前而存其后,此所谓至言不出俗言胜耶。孙过庭论书,必傍通古篆,俯贯八分,包括章草,涵咏飞白,必如是而后为精艺也。不然,则刻鹄图龙,竟惭真体,得鱼获兔,犹吝筌蹄,未免凡近耳。

  近有祖帖一本亦佳,因无银锭纹,遂以为未加银锭时所拓。然祖帖是选枣木之精者,刻成即加银锭,非岁久木裂始加之也。况纸墨又不甚旧,此须以法眼辨之,愧余凡俗人,不能别识也。

  今世士大夫若遇定武兰亭,虽残缺者,当不惜以重赀购之。然兰亭之刻甚多,宋时已有百余种。故古称兰亭为聚讼,不可不详辨也。

  山谷云:《兰亭禊饮序》二本,前一本是都下人家用定武旧石摹入木板者,颇得笔意,亦可玩也。一本以门下苏侍郎所藏唐人临写墨迹刻之成都者,中有数字极瘦劲不凡,东坡谓此本乃绝伦也。然此本瘦字时有笔弱,骨肉不相宜称处,竟是常山石刻优尔。

  唐人小楷,有欧率更《化度寺碑》、虞永兴《破邪论》、薛稷《杳冥君碑》、张长史《郎官石柱记》、颜鲁公《麻姑仙坛记》。

  颜鲁公小字《麻姑仙坛记》,此正东坡所谓小字宽绰而有余者也。盖自大令以下赵集贤以上,八百年间唯可容萧子云颜鲁公二人。觉《仙坛记》奇古遒逸,实过萧子云。

  唐人书推欧虞褚薛。今欧率更有《九成宫帖》、《虞恭公碑》、《皇甫府君碑》,褚有《孟法师碑圣教序三龛像记》,虞有《夫子庙堂碑》,独孟法师世已罕得见。无锡秦汝立家有一宋拓本,书带隶法,褚帖中当为第一。

  余最爱颜鲁公书,多方购之,后亦得其数种。如《元鲁山碑》,乃李华撰文,鲁公书丹。李阳冰篆额,世所称三绝者是也。《茅山碑》今亦毁于火,余家所藏乃国初时拓者。东方朔画像赞家庙碑中兴颂八关斋会记李抱玉与臧怀恪碑宋文贞公碑阴记多宝寺塔碑数种,多宝塔正所谓最下最传者。盖鲁公书妙在嶮劲,而此书太整齐,失之板耳。

  苏黄独不称李北海。至赵松雪出,其写碑专用北海书。北海有岳麓寺碑,云麾将军碑有二本,一李秀一李昭道也,皆妙。其法华寺与莎罗树,则后人翻刻者耳。

  自唐以后,宋元人无一好石刻。虽苏黄诸刻,亦不见有佳者。赵集贤学李北海书,未入石者皆咄咄逼真,可谓妙绝。但一入石,便乏古意,此不知何理。

  赵集贤与人写碑,若非茅绍之刻则不书。亦以此人稍能知其笔意耳。

  ●卷二十八画一

  余小时即好书画,以为此皆古高人胜士其风神之所寓,使我日得与之接,正黄山谷所谓能扑面上三斗俗尘者也。一遇真迹辄厚赀购之,虽倾产不惜。故家业日就贫薄,而所藏古人之迹亦已富矣。然性复相近,加以笃好,又得衡山先生相与评论,故亦颇能鉴别。虽不敢自谓神解,亦庶几十不失二矣。余家法书,如杨少师苏长公、黄山谷、陆放翁、范石湖、苏养直、元赵松雪之迹,亦不下数十卷。然余非若收藏好事之家,盖欲真有所得也。今老目昏花,已不能加临池之功,故法书皆已弃去。独画尚存十之六七,正恐筋力衰惫,不能遍历名山,日悬一幅于堂中,择溪山深邃之处,神往其间,亦宗少文卧游之意也。然亦只是赵集贤、高房山元人四大家,及沈石田数人而已,盖惟取其韵耳。今取古人论画之语,与某一得之见,著之于篇。

  夫书画本同出一源,盖画即六书之一,所谓象形者是也,虞书所云:“彰施物采,即画之滥觞矣”。古五经皆有图。余又见有三礼图考一书,盖车舆冠冕章服象服笄狄笄衤帝之类,皆朝廷典章所系。后世但照书本言语想象为之,岂得尽是,若有图本,则仪式具在,按图制造,可无舛错。则知画之所关,盖甚大矣。

  陈思王画赞序曰:盖画者鸟书之流。昔明德马后,美于色,厚于德。帝用嘉之,尝从观画。过舜庙见娥皇、女英,帝指之戏后曰:“恨不得如此者为妃。”又前见陶唐之像,后指尧曰:“嗟乎,群臣百僚恨不得为君如是。”帝顾而笑。故夫画所见多矣。古人之画,如顾恺之作《考经图》、《列女图》,阎立本作《职贡图》,马和之作《毛诗国风图》,诸人所作旅獒图瑞应图、历代帝王象、历代名臣象诸画,岂可谓之全无关于政理,无裨于世教耶?

  董逌广川画跋,盖不甚评画之高下,但论古今之章程仪式,可谓极备。若天子欲议礼制度考文,则此书恐不可缺。

  《宣和博古图》所载钟鼎彝卣卮簠簋簋登豆上尊中尊之属,极为详备。其大小尺寸容受升合与夫花纹款识,无不毕具。三代典刑所以得传于世者,犹赖此书之存也。夫徽宗好古,不免有玩物丧志之失。然其致北狩之祸者,实由信任小人,使童蔡秉政,以致天下汹汹,其祸本实不在于此也。而能使后世博古之士得见三代典刑,实阴受其惠,浅见薄识之士,遂以此为口实,可笑可笑!古人论画,有六法,有三病。盖六法,即气韵生动六者是也。而三病,则曰板,曰刻,曰结。又以为骨法用笔以下五者可学,如其气韵必在生知,固不可以巧密得,复不可以岁月到。默契神会,不知然而然。其论用笔得失曰,凡气韵本乎游心,神采生于用笔。意在笔先,笔周意内,笔尽意在,像应神全。夫内自足,然后神间意定。神间意定,则思不竭,而神不困也。此段虽只论画,颇似庄子论扁斩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