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友斋丛说


  徐髯仙,豪爽迭宕人也。数游狭斜,其所填南北词皆入律。衡山题一画寄之,后曰“乐府新传桃叶渡,彩毫遍写薛涛笺。老我别来忘不得,令人常想秣陵烟”,盖亦有所取之也。

  衡山最喜评校书画。余每见,必挟所藏以往。先生披览尽日,先生亦尽出所蓄。常自入书房中捧四卷而出,展过复捧而入更换四卷,虽数反不倦。一日早往,先生手持一扇,语某曰:“昨晚作得一诗赠君。”读罢,某曰:“恨无佳轴,得老先生书一挂幅甚好。”先生曰:“昨偶有人持绢轴求书,甚好。”当移来写去,即褙一轴补还之可也。遂又书一挂幅,诗曰“高天厚地千年句,虹月沧江百里舟。君似南宫抱深癖,我于东野欲抵头。苍苔白石柴门迥,寂昼清阴别院幽。自笑子云甘落寞,故人粗粝肯淹留。”后题云“元朗自云间来访,兼载所藏古图书见示。淹留竟日,奉赠短句。高天厚地乃孟东野诗中语也。”

  熊轸峰,名宇,字元性。长沙人也,性高简,能文攻诗。为松江守有郡斋赏牡丹诗,尝忆得其上半首云“和风湛露万人家,栏槛当门一树遮。正忆桑麻沾细雨,更添珠玉对名花”。词既妙丽,况正是做大守的说话。又尝作绝句二首赠余,其一曰“文章如画界,中有支天山。觉我道区明,经纬恢儒寰”。其二曰“文章如白璧,春露围玉兰。与子共雕琢,泽物脉漙漙”。手书郑重,其所以属望於某者甚厚。常恨志业不遂,终无以报先生矣。此亦郡中故事,漫识之。

  熊轸峰在任时,适聂双江亦以御史升苏州太守。双江偶以公事来松,二公同举进士,又同年中最有才望者。轸峰设席于白龙潭款之,遂相与讲学,各赋近体一章。双江诗曰“重阳曾此坐探禅,回首风烟又五年。霜醉高枫秋入树,云垂香稻晚肥田。应惭白发虚琴鹤,偶系黄花泛酒船。共笑此生真浪迹,息机焉得渚鸥前”。轸峰诗曰:“不悟良知定悟禅,临潭讲学自当年。静涵龙德光腾汉,早事春农玉满田。吹帽最怜忧国士,濯缨旋理泛江船。金兰更接同心侣,千载风雩云影前”。二诗皆清新警拔,且中间有无限理趣。后有作志者,亦可备郡中一故事。

  严介老之诗,秀丽清警,近代名家鲜有能出其右者。作文亦典雅严重,乌可以人而废之,且怜才下士亦自可爱。但其子黩货无厌,而此老为其所蔽,遂及於祸。又岂可以子而废其父哉?

  余尝至南京往见东桥,东桥曰:“严介溪在此甚爱才,汝可往见之。”尔时介溪为南宗伯,东桥即差人持帖子送往。某赍一行卷,上有诗数十首。此老接了,即起身作揖过,方才看诗。至《咏牛女》“情随此夜尽恩是隔年留”等句,皆摘句叹赏。是日遂留饭。后壬子年至都,在西城相见,拳拳慰问,情意暧然。后亦数至其家,见其门如市。而事权悉付其子,可惜可惜。

  余在都,见双江於介老处认门生。余问之,双江曰:“我中乡举时,李空同做提学,甚相爱。起身会试往别之。空同曰:‘如今词章之学,翰林诸公严惟中为最。汝至京须往见之’。故我到京即造见,执弟子礼。今已几四十年矣”。

  唐六如尝作怅怅词,其词曰“怅怅莫怪少时年,百丈游丝易惹牵。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杜曲梨花杯上雪,灞陵芳草梦中烟。前程两袖黄金泪,公案三生白骨禅。老去思量应不悔,衲衣持钵院门前”。此诗才情富丽,亦何必减六朝人耶。

  王雅宜之诗,清警绝伦,无一点尘俗气,真所谓天上谪仙人也,所欠者沉着耳。中道而夭,未见其止。惜哉。

  黄五岳、皇甫百泉之诗,格调既正,辞复俊拔。黄摹写精深,皇甫思致渊永。余以为徐迪功之后,当共推此二人。世复有异同者,正杜少陵所谓不觉前贤畏后生者耶。

  余赴官南馆,京师诸公赠行诗不下数十首,唯董浔阳五言律三首最工。今录出以示谈艺者。其一曰:“执戟余方倦,搞词尔独雄。人分两都别,官为陆沉同。长路多秋草,虚堂急暮虫。更怜他夜月,清景隔江东。”其二曰“载笔新供奉,承恩旧帝京。离宫通秘署,江水切蓬瀛。待问称书府,高谈谢墨卿。迩来闻纸贵,知尔赋初成。”其三曰“行行远送将,此去羡仙郎。作吏真成隐,之官却到乡。千峰在城阙,一水限河梁。别后凭谁寄,秋蓠岁岁芳。”

  余友朱射陂(曰藩)最工诗,但平生所慕向者,刘南坦、杨升庵二人。故喜用僻事,时作险怪语。余戊午年致仕南都,诸公押衡山莺字韵诗见赠。射陂后一联云“烟灌野阴滋畎蕙,宫城署月响山莺”,其前一句余不能解,盖有所本,必非杜撰语。但余偶不能省耳,终是欠妥。其七言律之学温李者,可称入律。

  莺字韵诗,独许石城一联云“买得曲池堪斗鸭,种成芳树好藏莺”,殊有雅思。

  嘉靖中火灾后,朝廷将鼎新三殿,令两京各衙门官出银助工。时朱射陂为主客正郎,尝作一诗云“五云深处凤楼开,中外欣欣尽子来。敢谓鹭鸶能割股,愿同鸀鳱可消灾。司空惯见如无物,村仆何知叹破财。安得典金高北斗,即教三殿丽蓬莱”。虽则戏调之辞,然有讽有谕,切中事情。其即所谓六义无阙者耶。

  余见衡山有饮酒诗一首曰“晚得酒中趣,三杯时畅然。难忘是花下,何物胜尊前。世事有千变,人生无百年。唯应骑马客,输我北窗眠。”余爱其有雅致,绝似白太傅。

  余寓居姑苏时,尝过皇甫百泉小饮。百泉次日作诗来谢,中一联云“瓮非邻舍酒,鱛是故乡鱼”。后己巳年余移家归松,王玉遮来访,泊舟河下。酒半作诗赠余,舟中自取一轴书之,对客挥洒立就。中一联云“门柳旧五树,江鲈新四腮”。夫二诗摹写皆可谓极工,但中间稍有不同,而体貌殊别,乃知诗家作用,变出幻入,不可以神理推,不可以意象测。情景日新,由人自取。巧者有馀,拙者不足。盖若由于天授,苟所受有限,终不能以力强也。

  余尝至阊门,偶遇王凤洲在河下。是日携盘榼至友人家夜集,强余入座。余袖中适带王赛玉鞋一只,醉中出以行酒。盖王脚甚小,礼部诸公亦常以金莲为戏谈,凤洲乐甚。次日即以扇书长歌来惠,中二句云“手持此物行客酒,欲客齿颊生莲花”,盖不但二句之妙,而凤洲之才情,亦可谓冠绝一时矣。

  杨升庵云:长安大市有两街,街东有康昆仑琵琶,号为第一手,谓街西必无己敌也。遂登楼弹一曲新翻调绿腰。街西亦建一楼,东市大诮之。及昆仑度曲,西楼出一女郎抱乐器,亦弹此曲。移入枫香调中,妙绝入神。昆仑惊骇,请以为师。女郎遂更衣出,乃庄严寺段师善本也。翌日,德宗召之,大加奖异,争令昆仑弹一曲。段师曰:“本领何杂?兼带邪声。”昆仑惊曰:“段师神人也。”德宗令授昆仑。段师奏曰:“且请昆仑不近乐器十数年,忘其本领,然后可教。”诏许之。后果穷段师之艺。朱子答人论《诗》《书》曰:“来书谓漱六艺之芳润,良是。但恐旧习不除,渣秽在胸,芳润无由入耳。”近日有一雅谑可证此事。有一新进欲学诗,华容孙世基戏谓之曰:“君欲学诗,必须先服巴豆雷丸,下尽胸中程文策套,然后以楚词文选为泠粥补之,始可语诗也。”士林传以为笑。

  尝对孙季泉极称黄质山(淳父)之诗,季泉曰:吾亦见其诗,时有省眼句。

  近日镇江一庠友来松,乃邬佩之之子。佩之以诗名家,其子亦有文。余款之饭,见其扇头有细书诗数首,取视之。中有一联云“匣有鱼肠堪借客,世无狗监莫论才”。余极爱之,以为近代之诗亦难得如此者。后题名曰陆君弼,后访之。陆乃江都人,欧仑山弟子也。

  吾友徐长谷见诗文之佳,则曰此人肚内有丹。又尝见语云,公肚中曾结过丹,凡有语言便与人不同。此虽见谀,然长谷此言,自是正法藏中第一妙诀也。学者若悟得,便是如来高足弟子。然举此一大公案告人,无一人肯信。今人遍身穿着罗绮,光怪夺目,然肚中不曾有饭,何论于丹。

  昆山顾茂俭妹,乃雍里方伯之女,皇甫百泉之甥也。嫁孙佥宪家为妇,甚有才情。尝有春日诗云“春雨过春城,春庭春草生。春闺动春思,春树叫春莺”。余谓此诗可置《玉台新咏》中。

  嘉定一民家之妇,平日未尝作诗,临终书一绝与其夫曰:“当时二八到君家,尺素无成愧枲麻。今日对君无别语,免教儿女衣芦花。”亦凄婉可诵。此二事殷无美说。

  世有一诗谜云“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白玉肤。走入帐中寻不见,任他风水满江湖”。乃贾岛李白罗隐潘阆四人名也。

  ●卷二十七书

  孔子曰:“游于艺”,又曰:“吾不试。”故艺古称六艺,书其一也。盖自庖牺氏作书契,以代结绳之政,书其肇于此矣。其后仓颉造字,而天雨粟鬼神泣,则以其泄天地之秘也。然使当时无文字,则后世无六经矣,其所系不甚大哉。书法自篆变而为隶,隶变而为楷,楷变而为行草,盖至晋而书法大备。晋人书世已罕见,即唐临晋帖,世已称为奇宝矣。故宋黄长睿最号博古,然自以为不能别晋人书,但断自唐以下而已。而米南宫讪笑之,随所至之处,即扁宝晋斋,盖为长睿也。今唐人之迹已自难得,唯宋以下诸公,世或有其书。余家宋人书亦有数十种,今皆卖去不复存矣。兹以古人评书,其灼然有见者出之。

  书家自史籕之后,即推李斯小篆。观诸山刻石,皆大书而作细笔,劲挺圆润,盖尽去皮肉而筋骨独存。此书家之最难者也。至蔡中郎作大篆,则稍兼肉矣。唐时称李阳冰,阳冰时作柳叶,殊乏古意。间亦作小篆,然不见有劲挺圆润之意,去李斯远矣。南唐徐鼎臣始为玉箸,骨肉匀圆,可谓尽善。元时有吾子行,国初则周伯琦,宗玉箸似乎少骨。而吾松朱孟辨,实为过之。

  宪孝朝,李西涯与乔白岩用小篆。徐子仁宗玉箸,皆入妙品,此篆书之流派也。

  夫八分书之流传于世者,独蔡中郎夏承碑。盖言用篆之二分兼隶之八分,是于二者之间别拘一体。夏承碑正用此也,其圆匀苍古,可谓绝妙,后亦无有能继之者矣。

  卫桓四体书序曰:上谷王次仲善隶书,始为楷法。汉灵帝好书,时多能者。而师宜官为最,甚矜其能,每书辄焚其札。梁鹄乃益为版而饮之酒,候其醉而窃其札。鹄卒以攻书为比部尉,后依刘表。荆州平,魏公募求鹄。鹄惧,自缚诣门。署军假司马,使在秘书以勤书自效。公尝悬着帐中及以钉壁玩之,谓胜宜官。鹄子孟皇,安定人。魏宫殿题署,皆其书也。

  隶书当以梁鹄为第一。今有受禅尊号二碑及孔子庙碑皆是。孔庙碑是陈思王撰文,梁鹄书,亦二绝也。盖承中郎之后,去篆而纯用隶法,是即隶书之祖也。今世人共称唐隶,观史维则诸人之笔。拳局蠖缩,行笔太滞,殊不足观。至元则有吴孟思褚奂士文,皆宗梁鹄。而吾松陈文东为最工。至衡山先生出,遂迥出诸人之上矣。近时有徐芳远,亦写隶书,其源出于朱协极。此是一种恶札也。

  正书祖钟太傅,用笔最古。至右军稍变遒媚,如《黄庭经》、《乐毅论》皆神笔也。此后历唐宋绝无继者,惟赵松雪与文衡山,小楷直追右军,遂与之抗行矣。

  余家有松雪小楷《大洞玉经》,字如蝇头,共四千八百九十五字,圆匀遒媚,真可与黄庭并观,余常呼为墨皇。每移至衡山斋中,即竟日展玩。在南京因橐中空乏,有人以重赀购去,至今时在梦寐也。王僧虔云:“变古制今,惟右军领军尔。不尔,至今犹法钟张也。”书断云:“王献之变右军行书,号曰破体书。由此观之,世称钟王,不知王之书法已非钟矣。又称二王,不知献之书法已非右军矣。”自卫伯玉父子擅行草之妙,其后王右军得法于卫夫人,遂集书家之大成。至其子大令与右军抗行,所谓翩翩欲度骅骝前也。此外如庾征西王世将王领军,至宋世萧子云以及僧智永。大率宗尚右军,皆晋法也。至唐则各自成家,区分派别,而晋法稍变矣。

  《谈苑醍醐》云:梁武帝造寺,令萧子云飞白大书一萧字,至今存焉。李约竭产自江南买归东洛,建一小亭以玩,号曰“萧斋”,见尚书故实。《书苑》载约作萧字赞云:“抱素日洁,含章内融。逸疑方外,纵在矩中。”又宋荣咨道以五十万钱买虞世南夫子庙碑旧本,见《山谷文集》,此庄子所谓真好也。

  宋时维蔡忠惠、米南宫用晋法,亦只是具体而微。直至元时,有赵集贤出,始尽右军之妙,而得晋人之正脉。故世之评其书者,以为上下五百年,纵横一万里,举无此书。又曰:自右军以后,唐人得其形似而不得其神韵;米南宫得其神韵而不得其形似。兼形似神韵而得之者,惟赵子昂一人而已。此可为书家定论。

  唐人书,欧阳率更得右军之骨,虞永兴得其肤泽,褚河南得其筋,李北海得其肉,颜鲁公得其力。此即所谓皆有圣人之一体者也。其后徐季海则师褚河南,张从申则宗李北海,柳公权则规模颜鲁公,而去晋法渐远矣。

  今之鄙陋者,于所好无如饮食?犹秤薪数米,况肯轻财贵文如古人乎?余谓升庵此论固当,然秤薪数米,是不欲暴殄天物,犹可言也。至有积财臣万,犹日夜营求不已。若见古人之迹,弃之不啻敝屣者,又不知何如也?

  王绍宗善书,与人书云:鄙人书翰无工者,特由水墨积习。恒精心率意虚神静思以取之。此诚得书家三昧者矣。杨升庵云:虞永兴亦不临写,但心准目想而已。然此可与上智道。若下学必须临墓。唐太宗云:卧王濛于纸中,坐徐偃于笔下,则可以嗤萧子云矣。然后知临摹之益大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