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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友斋丛说
余援官后,见吕南渠先生。南渠曰:我衙门中凡有公举,则自介翁书名起至汝而止。有公会,则自介翁坐起至汝而止。此是我衙门中旧规也。后至翰林访沙孔厅,沙不在,呼衙门中人,访以衙门故事。渠云:正南三位皆虚设,惟阁下老爷到任或考满日来坐之,余日无人坐。掌印老爷亦只坐侧边第一位,则知此正是大学士衙门。部寺皆带衔,东阁乃其直房耳。又闻孔目常在阁下祗候,凡各官至阁下见阁老者,皆孔目为之通谒。此得之所闻,然南北事体不同。余不曾在北,不知其果尔否也。
余在南翰林,独吏部各司以孔目是中见官,欲其避马,余曰:“岂有朝廷司笔札文翰之臣,乃下马入委巷小人之家避一郎署耶?要参便参,要考察则考察去耳。不能委琐以苟全也。某不足惜,所惜者朝廷之体。”卒不避,后吏部亦无奈我何。
余尝元旦至各衙门投刺,刺上书侍生。时杜拯为文选郎中,独不受谒,令皂隶送还原帖。因旧规,小九卿衙门属官皆送晚生帖也。余曰:“我与彼同是朝廷侍从之臣,且科贡皆正途。即我岁贡时,不知此辈曾入学否。夫取科第固有幸不幸,其学业未必尽能出我上。岂不白头一老儒,向新进小生处称晚生耶?此则某所未能也。然既在仕途,不宜得罪於当事者。明日书官衔帖遍送吏部诸公。”时赵大周尚在吏部,见官衔帖,怪问之。余语之故,大周曰:诸人亦太俗,乃欲向公处索事分耶。
大周先生尝语某曰:“我在南都,下榻以待者惟公一人而已。”故先生每来访,上午辄至,至午将吃饭始去。某造见亦然。每一遇,则亹亹论辩,留连不能已。旧规,凡小九卿之属见小九卿堂上官,皆侧坐。余欲执此礼,先生曰:“人生处世,岂无朋友?我与公,朋友也,幸勿以此处我。”
沈十洲转南祭酒,吏部推大周署翰林院印。某至通政司请先生到衙门署事,先生曰:“有公在,何须我往?”竟不至。后数月,全九山自北来掌院印。
余初至南京时,见五城兵马尚不敢用帷轿,惟乘女轿。道上遇各衙门长官,则下轿避进人家,虽遇我辈亦然。不三四年间,凡道上见轿子之帷幔鲜整仪从赫奕者,问之必兵马也,遂与各衙门官分路扬镳矣。其所避者,惟科道兵部各司官而已。盖因有一二巡城道长欲入苞苴,有事发五城兵马勘处,兵马遂为之鹰犬,即为其所持而莫敢谁何之。故托道长之势而恣肆无忌若此,乃知朝廷之体,皆为此辈人所坏。可惜可惜!
许尚宝仲贻言,吾幼年做秀才时,见亲识人家有事,则以几百钱谢兵马。今则大天平兑银子矣,大是可骇事。
余尝以除夕前一月偶出外访客。至内桥,见中城兵马司前食盒塞道,至不得行。余怪问之,曰:“此中城各大家至兵马处送节物也。”余与各部诸公往来,初不见有此。一日,张一梧设客,客满座,余戏语之曰:“你们兵马司缺官,可容我翰林院致仕孔目权三四个月印否?”众皆哄堂。
南京各衙门长官,客至供茶,皆用瓷瓯。其燕客行酒,亦只是瓦盏。独盛仪制(唐)张兵马(凤冈),供茶用银镶瓯,行酒用银杯盘,此亦得之创见者也。
辛酉年,余移家来苏后,有人从南京来。余问之,皆言自贵处上海艾公在道,已上诸不法事大加禁革,今百姓已稍得息肩矣。盖天下之事未有极而不反者,极而不反则将奈何?然祛奸革弊亦自不易。盖非大有才力之人肯担当,能任怨不计毁誉,终不能了。
南都之事,有一至大而且要者尚未裁正。盖祖宗之法,特设立三法司。凡各衙门之事,干系刑名者即参送法司,而各衙门不得擅自定罪,无非详刑慎狱之意。今各衙门尚参送,而巡城有事径发兵马司取供。此则道中之新例,而非祖宗之成法矣。然事关科道,谁敢言之?
●卷十三史九
朝廷之官莫重於冢宰。冢宰贤,则百司得职,而天下之事理矣。余观中世以下,士鲜全才。其严於律己者,每伤于刻;其宽以应物者,常失之通。聪明者,见事速而短于持循;敦笃者,守法坚而缺于裁变。迟钝之士,可以固而有常,佻狡之徒,亦能权以济事。苟当其材,则尺寸之木皆适于用。若违其任,则虽合抱亦无所施。故必有崔琰毛玠之公,山巨源之识,然后可以无憾。魏刘邵作人物志,以九征论人。其言曰:凡人之质量,中和最贵矣。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故能调成五材,变化应节。是故观人察质,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聪明。聪明者,阴阳之精。阴阳清和,则中睿外明。圣人淳耀能兼二美,自非圣人莫能两遂。故明白之士,达动之机而暗于玄虑。玄虑之人,识静之原而困于速捷。若官人者,能以刘邵之言参之,则庶乎司其契矣。
皇甫司熏言,我初入仕途时,见吏部四司皆推有德望者充之。故其人必仪貌凝重,或神宇清澈者,与诸司官不同。今不问其人,但资性伶俐巧于进取者,即推吏部四司矣。昔日提学御史,必推有文名或科第高者充之。今不问其人,但御史肯开口讲道学者,即点提学矣。夫铨综群才,使贤愚各得其任。布列有位而庶务毕举者,此吏部事也。能明经术,养士气,使英贤辈出,以需朝廷他日之用者,此提学事也。故此二者所关最大,今乃若此,是孰司其咎耶?或势之所趋,虽贤者不能挽之也。
董幼海转北京吏部主事。北上时,过吴门见访,余语之曰:当今第一急务,莫过于重守令之选,亦莫过于守令久任。盖守令亲民之官,故缙绅辈凡有志与朝廷干事与百姓造福者,独守令可行其志。若迁转太速,则自中才以下,一切怀苟且之念。且初至地方,必一二年后庶乎民风士俗可以周知,今守令迁转不及三年,则是方知得地方之事,已作去任之计矣。故虽极有志意之人,不复有政成之望,亦往往自沮。及至新任一人,复是不知地方之人,如此则安望天下有善治哉?第二,考选科道,当于部属中推举,不当径用新行取诸人。盖取到天下推官知县,分置各部郎署,待一二年后,选其有风力者任科道,则在辇毂之下,与吏部声问相及,其人易知。且扬历中外,必老成练达,与新进骤至通显者不同。或者以为在京城则易于钻刺,恐长奔竞之风。人但知在京城者易于钻刺,而不知在外者物力殷盛,其钻刺尤易为力耶。况在内钻刺者显著而易张,在外钻刺者隐晦而难见。且往往由径路而进,骤至科道,上司虑其如此,大相假借,故皆恣肆无所顾忌,于政体不无有妨。第三,吏部诸公当日与天下士大夫相接。古人云:只须简要清通,何必插篱竖棘。今浇竞之徒,凡至吏部打关节者,岂相见时纳贿耶?尽是怀暮夜之金耳。则白书显然交接,有何不可?况与士大夫接见,其君子小人固自易辨。与之言论,或试之以事,或探之以情,则长短亦可立见。又因可以周知天下地方之利害,生民之惨舒,其有益于朝廷政体者甚大,又何必以闭关谢客者为得耶?幼海深以为然。惜乎在吏部不久,即转太仆少卿去矣。
宋世特重脏吏之罚。观《宋史》中,某人犯脏,诏于某处弃市者,盖不一书而足。故宋自南渡之后,虽偏安浙左,日有军兴之费,犹立国一百七十年。正以脏禁之严,百姓易于过活不思乱耳。
古称刑乱国用重典,故曰刑罚世轻世重是也。孔子曰:“政宽则纠之以猛,猛则施之以宽。宽猛相济,政是以和。”我太祖立国之初,当元季法度废弛,专用重典以肃天下,而人始帖服。今承平二百余年。当重熙累洽之后,士大夫一切行姑息之政,而祖宗之法已荡然无遗。苟不以重典肃之,天下必至于丛脞而不可为矣。则所谓纠之以猛,孔子岂好为苛刻者哉?
余历观前后郡县之政,大率慈仁与刚明者其得失常相半。盖慈仁之人,子惠黎庶,百姓家家蒙泽,此正牧民者之第一善政也。但一切姑息,则吏缘为奸,不无冤抑;而强暴恣肆,侵侮小民,亦有衔怨切骨而不得伸理者,则保奸养蠹,所害不小。若刚明之政,则奸宄畏威,豪石敛迹,野无冤鬼,狱无滞囚。其施设岂不截然可观?然方其震怒之下,一撄其锋,鲜不摧折。然亦有误及善类者,则使人亦自难当。故必有慈仁之心,以出其刚明之政,然后为纯全之治,而可与龚黄卓鲁方驾矣。然岂可以易言哉?
《书》云:“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此皆古圣人之言,载之于经。又以二事相对待而言,正以见二者之均为未善,元无毫厘差别。今之士宦,若咈人以从欲者,世犹以为不是。至于磨棱姑息,侥幸以取一时之誉者,举世皆以为是,失圣人之意矣。
今之抚按先生,有第一美政所急当举行者,要将各项下脏罚银,督令各府县尽数籴穀。其有罪犯自徒流以下,许其以穀赎罪。大率上县每年要谷一万,下县五千,南直隶巡抚下有县几一百,则是每年有谷七十余万。积至三年,即有二百余万矣。若遇一县有水旱之灾,则听於无灾县分通融借贷,俟来年丰熟补还。则东南百姓可免流亡,而朝廷于财赋之地,永无南顾之忧矣。善政之大,孰有过此者哉?
周文襄公《年谱》与顾文僖公《傍秋亭杂记》,凡作吏于苏松而与有钱粮之责者,不可不人置一册于左右。
《荀子》曰:“士大夫众则国贫,工商众则国贫,无制数度量则国贫。”由今日论之,吾松之士大夫工商不可谓不众矣,民安得不贫哉?海刚峰欲为之制数度量,亦未必可尽非。但海性既偏执,又不能询谋谘度,喜自用,且更革太骤,故遂至于偾事耳。
海刚峰不怕死,不要钱,不吐刚茹柔,真是铮铮一汉子。但只是有些风颠,又寡深识,动辄要煞癞,殊无士大夫之风耳。
海刚峰第一不知体,既做巡抚,钱粮是其职业,岂有到任之后,不问文田均粮,不清查粮里侵收,却去管闲事?
海刚峰之意无非为民。为民,为朝廷也,然不知天下之最易动而难安者,人心也。刁诈之徒,禁之犹恐不缉,况导之使然耶?今刁诈得志,人皆效尤。至于亡弃家业,空里巷而出,数百为群,闯门要索,要索不遂,肆行劫夺。吾恐更一二年不止,东南之事必有可言者。幸而海公改任,此风稍息。然人心动摇,迄今未定也。
海刚峰爱民,只是养得刁恶之人。若善良百姓,虽使之诈,人尚然不肯,况肯乘风生事乎?然此风一起,士夫之家,不肯买田,不肯放债;善良之民,坐而待毙。则是爱之实陷之死也,其得谓之善政哉?
海老既去之后,复有辩本,疏中言今满朝皆妇人也。其言虽为切直,然岂可谓秦无人?夫卿相则雍雍,百僚则侃侃,古盛朝事也。岂有满朝之人,终日忿忿,为足以了公家事耶?且大臣去国,固自有道。岂有既斥之妇,依栖门庭,但去寻闹?古无此事,亦是不识体耳。
皇甫司勋子循尝语余曰:小时见林小泉廷■〈木昂〉为太守日。小泉有大才,敏於剖决。公余多暇日,好客,喜燕乐。每日有戏子一班,在门上伺候呈应,虽无客亦然。长吴二县轮日给工食银伍钱,戏子既乐于祗候,百姓亦不告病。今处处禁戏乐,百姓贫困日甚,此不知何故也。余应之曰:公奕叶簪缨,处通都大邑之中,所见如此,固不为异。余农家子也,世居东海上,乃僻远斥卤之处。自祖父以来,世代为粮长垂五十年。后见时事渐不佳,遂告脱此役,此髫龀时也。后余兄弟为博士弟子,郡县与监司诸公皆见赏识,此役遂不及矣。然尝忆得小时见先府君为粮长日,百姓皆怕见官府。有终身不识城市者,有事即质成于粮长。粮长即为处分,即人人称平谢去。公税八月中皆完,粮长归家平坐。至十月初又办新岁事矣。先府群每对人言,我家五十年当粮长,自脱役之后,绝足无一公差人到门者。盖以五十年内钱粮无升合亏欠也。此时百姓,十一在官,十九在家,亦家富人足。日勤农作,至夜帖帖而卧。余家自先祖以来即有戏剧。我辈有识后,即延二师儒训以经学,又有乐工二人教童子声乐,习箫鼓弦索。余小时好嬉,每放学即往听之。见大人亦闲晏无事,喜招延文学之士,四方之贤日至,常张燕为乐,终岁无意外之虞。今百姓十九在官,十一在家,身无完衣,腹无饱食,贫困日甚,奸伪日滋。公家逋负日积,岁以万计。虽缙神之家,差役沓至,征租索钱之吏,日夕在门。其小心畏慎者,职思其外,终岁惴惴,卧不帖席。此於民情之休戚,世道之惨舒,君子可以观变矣。
正德十年以前,松江钱粮分毫无拖欠者。自正德十年以后,渐有逋负之端矣。忆得是欧石冈变论田加耗之时也,先府君即曰:我当粮长时,亦曾有一年照田加耗,此年钱粮遂不清。第二年即复论粮加耗,而钱粮清纳如旧。夫下乡粮只五升,其极轻有三升者,正额五升,若加六则正耗总八升。今每亩加耗一斗,则是纳一斗五升已增一半矣。夫耗米反多於正额,其理已自不通。若上乡,譬如正额三斗加六,则每亩该纳米四斗八升。今论亩加一斗,则是止纳四斗,已减八升。若是正额,四斗已减一斗四升矣。夫下乡增重,钱粮不清,亦自有说。若上乡减去已多,而亦每年不清,此不知何故也。盖周文襄巡抚一十八年,常操一小舟,沿村遂巷,随处询访。遇一村朴老农,则携之与俱。卧于榻下,待其相狎,则咨以地方之事,民情土俗,无不周知。故定为论粮加耗之制,而以金花银粗细布轻赍等项,裨补重额之田。斟酌损益,尽善尽美。顾文僖作文襄年谱,所谓循之则治,紊之则乱,盖不虚也。今为欧石冈一变论田加耗之法,遂亏损国课,遗祸无穷。有地方之责者,可无加之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