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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友斋丛说
章文懿之诚朴出于天性。吴少君言其家居每岁请门生二次,清明一次,冬至一次,皆其祭先之福物也。两人共一席,有不至者,文懿自专一席,狼餐而尽。若门生续至,则夫人自来益之。夫人平日与门生皆相见。文懿他时只蔬食。盖文懿初非矫强,亦无意必,其诚朴之性,以为有则吃,无则已,顺其自然,适当如是而止耳。今士宦之家,皆积财巨万,犹营求不已。夫人于禀受之初,其财帛金宝皆有分限。如万斛之舟只可容万斛,更加数斛则沉矣。唐人小说中,有掠剩使之语,言人命中财物皆有定数,少过其数,则天遣一使掠去之,但适满其命中之数而止。夫士夫之意,以为人孰无事,若财货有余,则缓急有济。殊不知今世人亦有散财获福之说。夫散财何以获福,亦只是言人积财太多,过其分限,则冥中之神以横事耗蠹其财。若适满其数,则事亦不至矣。然与其先因事以储财,不若预疏财以弥事。此皆先贤权教,欲人之好义而疏财也。夫读书之人正欲明理,今世士夫读书万卷而独昧于此。有至死而不悟者,吁,可叹哉!
吴少君曰:“兰溪人言我金华深山中,此等人甚多。恐章文懿亦未足为异。”余语之曰:君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夫岂谓今世无此辈人?盖人生之初,其本来面目无不如此。但一读书知事,涉于世网,富贵之心一动其中,则无所不至。而本然之初毫发无复存矣。故山中时有此等人。君试言仕宦中如此等者有几人哉?孟子曰:“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唯大人而不失赤子之心,此其所以可贵耳。
章朴庵名拯,枫山之侄,释褐为给事中,后官至工部尚书,清操淳朴略与枫山等。其致仕回家,有俸余四五百金。枫山知之大不乐曰:“汝此行做一场买卖回,大有生息。”朴庵有惭色。
王阳明广东用兵回,经兰溪城下过。时章文懿尚在,阳明往见。在城外即换四人轿,屏去队伍而行。盖阳明在军中用八人轿,随行必有队伍也。至文懿家,阳明正南坐。茶后,有一人跪在庭下,乃文懿门生,曾为广中通判,以赃去官,欲带一功以赎前罪。文懿力为之言,阳明曰:“无奈报功本已去矣。”然本实未行,人以为文懿似多此一节。余谓诚朴之人易为人所欺,然心实无私,言之益见其厚。
世之人,大率才大者多阔于拘捡,故杨邃庵、石斋、张罗峰物议甚多。如王晋溪者,世遂以小人目之,然其才固不可掩也。
朱玉峰(希周)状元登第,为南京吏部尚书。适当考察期,时张罗峰当国。有欲庇者三人,欲去者二人,托人喻意于玉峰。玉峰不听,但以己意行之。考察后,罗峰言南京考察不公,令从公再考。玉峰即上疏言:“臣备员南吏部已四年矣。南吏部职业,唯考察一事最为重大。故臣自到任以来,即留心体察,颇得其实。今命臣从公再考,则是臣四年留心者未必可信。若一时所访者又岂能尽公,显是臣之不职。乞即罢臣,别委一贤明者任之。则庶无亏损于圣政。”即解官去。余昔在衡山斋中,适玉峰来访衡山。余在屏后窃窥之,见其言若不出口,步履蹜蹜如有循。盖恂恂一长厚君子也。其当事之时,刚毅如此,乃知仁者固有勇哉。
衡山常对人言,我辈皆有过举,惟玉峰混然一纯德人也。
林见素嘉靖初再起为刑部尚书。方到京,适文衡山应贡而至。见素首造其馆,遍称之于台省诸公。时乔白岩为太宰,素重见素,乃力为主张,授翰林待诏。见素曰:“吾此行为文徵仲了此一事,庶不为徒行矣。”
吴匏庵为吏部侍郎时,苏州有一太守到京朝觐。往见匏庵,匏庵首问太守曰:“沈石田先生近来何如?”此太守元不知苏州有个沈石田,茫无所对。匏庵大不悦曰:“太守一郡之主,郡中有贤者尚不能知,余何足问。”此犹是盛朝事。若在今日,则举朝讪笑,以为迂妄不急矣。
祖宗以来最重国学。慎选贡徒,文行兼备者,积分自广业堂升至率性堂,即得铨选京职,方面与进士等。洪武乙丑,会试下第举人与赴礼部不及试,及辞乙榜不就职者,皆得入监。永乐初,翰林庶吉士沈升建言:滥预中试者,近年数多,宜加精选,方升国学。盖亦选俊法也。景泰改元,诏以边圉孔棘。凡生员纳粟上马者许入监,限千人而止。然不与馔饩,人甚轻之。成化己丑,进士安邑张璲当在首甲,以援例抑置二甲第一。成化甲辰,山西陕西大饥,复令纳粟入监。两阅月放回依亲。有告原自备薪米寄监读书者听,寻令监生年二十五岁以上方准食粮收拨,其省费如此。丘文庄以礼侍掌监事,季考以南城罗玘为首,曰:“此解元才也,取之者其惟李宾之程克勤乎。”是年丙午京闱果二公主文柄,论题仁者与物为体。玘以无我则视天下无非我立说,理既明畅,词亦奇古,参以前后场俱称,遂置首选,连第入史馆,文名震海内,于是援例之士增价矣。
许仲贻(谷)言,东桥在承天督工时,尝以事至京。介老设燕待之。是日许适至介老家,介老语许曰:“今日请东桥,无人可陪席。子是其门生,可在此一坐。”俄而东桥至,介老南面设一席在堂之中,北面设一席在堂之左,偏侧设一席。东桥略不请主人迁席相对,既入坐。东桥嫌酒冷不堪饮,主人命取热酒。酒至,东桥又嫌太热,指顾挥霍,不知有主人。而主人执礼愈恭,一则能笃于下贤,一则能不怵于贵势。当时盖两贤之。
南京顾横泾(■〈王垔〉)字英玉,乃东桥之弟,亦有文章,登正德甲戌进士,有重名。为南京兵部武库郎中,格去徐东园锦衣卫带衔之俸。有一兵官缘事在部,亦亲家也。托其尊公一言,横泾重加谴责,立正其罪。在官清严之极,豪发无所私。其先家业亦厚,有槽坊二处,然自奉颇丰。其侄孙孝常云:吾家叔祖每日厨中如乾饭水饭糜粥之类无一不备。唯其所指,历官数年,卖来用尽。后以宪副致仕家居。去官后,惟居临街一小楼,匾寒松斋,训蒙童数人以自给。霍渭厓是其同年,为南京礼部尚书。拆毁无名庵观,怜其贫,以废寺田百亩资之,坚拒不纳。有时绝粮,东桥周以斗斛,亦不肯受。东桥日有燕席,绝足不往。有邻家二老人,其小时朋友也。隔数日则召之来,略备蔬蔌,三人相对,尽三四坛而去。
今言中载万治斋勘处湖广山夷疏,甚得夷人情状,可著令甲,以为南方用兵者之戒。
今言论崔后渠、王浚川二公,朱象玄摘二事议之。余谓后渠淳朴天至,终瑕不掩瑜。若浚川唐神仙一事,诚凤德之衰也。
吴官童,译使也。正统十三年使虏,拘为奴。十四年英宗蒙尘,官重闻之泣。方为人牧放,适也先至,叩马以故谕之。久之,也先下马曰:“尔识若君耶?”官童曰:“我君岂有不识者?”于是令从者引见上。上曰:吴某至,吾无忧也。相对泣。官童因告也先,吾中国为君者甚众。失一君复立一君,执之何为,时英庙与也先不曾相见,盖未有定其礼者。官童复以理谕也先曰:尔父某年来朝受某赐,某年又受某赐,尔亦臣也,岂可为宾主礼?也先设五拜稽颡,复进膳。英庙饮而赐其余,也先饮之,如是者三。也先以车载其妹为英庙配,问于官童,曰:“焉有万乘君而为胡婿耶?后史何以载?”却之则拂其情,乃绐之曰:“尔妹,朕固纳之,但不当为野合。待朕还中国,以礼聘之。”也先乃止。又选胡女数人荐寝,复却曰:“留俟他日为尔妹从嫁,当以为嫔御。”也先益加敬。我朝译使中乃有此人。
北京功德寺后宫,像设工而丽。僧云:正统时张太后尝幸此,三宿乃返。英庙尚幼,从之游。宫殿别寝皆具。太监王振以为后妃游幸佛寺非盛典也,乃密造此佛。既成,请英庙进言于太后曰:“母后大德,子无以报,已命装佛一堂,请致功德寺后宫,以酬厚恩。”太后大喜,许之,复命中书舍人写金字藏经置东西房。自是太后以佛及经在,不可就寝,遂不复出幸。当时名臣尚多,而使宦者为此,可叹也。
阿丑,乃钟鼓司装戏者,颇机警,善谐谑,亦优旃敬新磨之流也。成化末年,刑政颇弛。丑于上前作六部差遣状,命精择之。既得一人,问其姓名,曰:“公论。”主者曰:“公论如今无用。”次得一人,问其姓名,曰:“公道。”主者曰:“公道亦难行。”最后一人曰“胡涂”,主者首肯曰:“胡涂如今尽去得。”宪宗微哂而已。若宪宗因此稍加厘正,则于朝政大有所补。正太史公所谓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则滑稽其可少哉?惜乎宪庙但付之一哂而已。若在今日,则胡涂亦无用处,唯佻狡躁竞者乃得进耳。
●卷十一史七
乙卯年,倭贼从浙江由严衢过饶州,历徽州宁国太平而至南京,才七十二人耳。南京兵与之相对两阵,杀二把总指挥,军士死者八九百,此七十二人不折一人而去。南京十三门紧闭,倾城百姓皆点上城,堂上诸老与各司属分守各门,虽贼退尚不敢解严。夫京城守备不可谓不密,平日诸勋贵骑从呵拥交驰於道,军卒月请粮八万,正为今日尔。今以七十二暴客扣门,即张皇如此,宁不大为朝廷之辱耶?
倭贼既杀败官兵,此日即宿於板桥一农家。七十二人皆酣饮沉睡。此农家与顾彭山太常庄邻并,其庄上人亲见之。此时若有探细人侦知其实,当夜遣一知事将官,潜提三四百人而往,可以掩杀都尽。但诸公皆不知兵,闻贼至则盛怒而出。一有败衄则退然沮丧,遁迹匿影唯恐不密。殊不知一胜一负乃兵家之常,古人亦有因败而为功者,此正用计之时也。而乃甘於自丧,何耶?且又不用细作,全无间谍,遇着便杀,杀败即退,不知是何等兵法也。
甲寅乙卯年,倭子已焚劫常州,传言欲窥南京。京城震恐。有言丹阳为南京咽喉之地,南京之守,守在丹阳,须筑一坚城以扼之。余曰:此所谓知其一不知其二也。夫丹阳之所以有关於南京要害者,使丹阳有城。贼人攻丹阳城不下,必不敢越之而至南京。何也?恐丹阳兵之蹑其后也。苟不得丹阳城,越之而来,则南京兵当其前,丹阳兵蹑其后,句容出一兵捣其中,此之谓腹背受敌,兵家所忌,乃必败之道也。故能遥为南京声援,譬如倭子越嘉兴而至苏州,使苏州兵迎敌,嘉兴兵蹑之,吴江兵从而捣之。则岂能如此得志哉?今贼至嘉兴,嘉兴坚闭城门。兴之一战城下,任其过去,则吴江苏州当其冲,嘉兴方安坐相庆以为无事矣。若但如此,则丹阳虽有城,亦何益於南京胜负之数哉?然此等调度全在总督,而当事诸公曾无一人及此者。可叹可叹!
倭寇既去之后,司寇景山钱公在大理。余与之言曰:夫倭寇之来,大江之外有三路可达南都。从常镇来,则句容其一路也;从宜兴来,则秣陵关其一路也;从太平而来,则江陵镇其一路也。夫古之用兵须得地利。今参赞与守备诸公,当亲至其处相度地形,如某处可以屯兵,某处可以会战,某处可以设伏,皆默识於心。倘一日有警,则差某将官豫先提兵扎营於某处拒敌,某将官於某处策应,某将官於某处设伏。待其既至,则与之争利。先占山头,则我为主,彼为客。我以逸,彼以劳。所以制敌者在我矣。万一不利,则策应兵与伏兵俱起,左右合击,此兵法之至要,而我之所谓庙胜者盖不越此。今必待敌人既至,然后遣兵出城。猝然而遇,即与合战,夫猛虎食人,使其人神全,虎必不能伤。若忽与虎遇,苟非至人,神未有不去者,神去而虎始能食之矣。今出战之兵,气未及定,猝与敌遇,神安得不去?神去则万万必败,又岂待智者而后知耶?公当可言之地,可与当事诸公一言之。景山果白之诸公,后亦颇用其说。余初不知之,一日偶见守备何太监,余谢山田舍即何太监旧庄也。何云:“公庄上杨树何萧疏若此?”余云:“公无事不出城,何由见之?”何云:“前日与诸公看埋伏耳。”夫既谓之伏,当使人不得知之,但宜托以游行,潜觅其处,岂可显言於众曰:“吾往寻设伏虎耶。”谓之机务,恐不如此。
张蒙溪在参赞时,颇好兴建。其所置振武营,后遂启黄林原之变。其他如仙鹤营望江楼等处,所费动以数十万计。然使一朝有事,实分毫无补於朝廷,无救於地方。又以南都形势与各营垒刻一石碑以传,中国刻城南十二伏,城东十二伏,城北十二伏。刻成,江荆石以一本见遗。余语荆石曰:“老子云:‘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昔唐太宗征高丽,命元万顷为檄文,檄中有不知守鸭绿之险之语。高丽既移兵守鸭绿江,兵不得渡。太宗遂贬谪万顷。夫谓之曰伏,当使鬼神亦不得而知,顾可传刻以示人耶?公在部中,当即白之,亟毁其石,无贻有识者之诮。”江亦不言。石至今存。此岂虞诩增灶之意,盖有余者示之不足,不足者示之有余。诸公或自有见,然非愚陋者之所知也。
甲寅岁,倭寇到柘林,即以余兄弟三家为巢穴,屯扎将一年。本地方劫掠既尽后,往嘉兴湖州劫掠。空巢而出,去旬日复归。府县闻之,即遣人纵火,而三家百年营构尽付烈焰矣。初报至南都,舍弟颇不平,余意色恬然。盖此宅既为倭寇所据,已非我之所有。若烧去房室,彼不能驻足,必往他处,则此处田土尚有人耕种,不然则方将安居乐业於此。而居民远避,田卒污莱,宁有穷已时耶?顾不如烧之为愈。但当事诸公不能烧於倭贼方在之时,而乃烧於倭贼既去之后,此则深为可忿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