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语林

崔慎由以元和元年登第,至开成,已入翰林。因寓直,忽中夜有内使宣召,引入数重门,至一处,堂宇华复,帘幕重蔽,见二中尉对烛而坐,谓慎由曰:“上不豫已来已数日,兼自登极后圣政多亏,今奉太后中旨,有命学士草废立令。”慎由大惊曰:“某有中外亲族数千口,兄弟甥侄仅三百人,一旦闻此覆族之言,实不敢承命!况圣上高明之德,覆于八荒,岂可轻议?”二中尉默然,无以为对。良久,启后户,引慎由至一小殿,见文宗坐于殿上,二人趋阶而数文宗过恶,上惟亻免首。又曰:“不为此拗木枕错失,不合更在坐矣。”仍戒慎由曰:“事泄,即汝也。”于是二中尉自执炬送慎由出殿门,复令中使送至院。拗木枕者,俗谈强项也。慎由寻以疾出翰林,遂金其事,付其子垂休,遂切于剿绝宦官者由此。
李相石在中书,京兆尹薛元赏谒石于私第。故事:百僚将至宰相宅,前驱不复呵。元赏下马,石未之知,方在厅,若与人诉竞者。元赏问焉,云:“军中军将。”元赏排闼进,曰:“相公,朝廷大臣,天子所委注。抚蛮夷,和阴阳,安百姓,叶众心,无敢乖谬;升绌贤不肖,赏功罚罪,皆公之职。安有军中一将,而敢如此哉!夫贵贱失序,纲纪之紊,常必由之。苟朝廷如此,犹望相公整顿颓坏,岂有出自相公者!”即疾趋而去,顾左右曰:“无礼军将,可擒于马下桥祗候。”元赏比至,则袒臂跽之矣。中尉仇士良有威权,其辈已有诉之者,宦官连声传士良命曰:“中尉奉屈大尹。”元赏不答,即命杖杀之。士良大怒,元赏乃白衣请见士良,士良出曰:“敢必杖杀军中大将,可乎?”元赏即具言无礼状,且曰:“宰相,大臣也;中尉,大臣也。彼既可无礼于此,此独不可以无礼于彼乎!国家之法,中尉所宜保守,一旦坏之可惜。某已白衫,惟中尉命。”士良以其理直,命左右取酒饮之而罢。
李石从子庾,少擢进士第,石之力也。累拜监察御史,分司东都。崔相铉镇淮南,到洛累日不拜茔,庾封其节,将奏之,时人称焉。
武宗数幸教坊作乐,优倡杂进。酒酣,作技谐谑,如民间宴席,上甚悦。谏官奏疏,乃不复出。遂召优倡入,敕内人习之。宦者请令扬州选择妓女,诏扬州监军取解酒令妓女十人进入。监军得诏,诣节度使杜,请同于管内选择。曰:“监军自承旨。不奉诏书,不可擅预椒房事。”监军怒,奏之,宦者请并下惊,上曰:“不可。藩方取妓女入宫掖,非禹、汤所为,斯极细事,岂宜诏大臣。杜累朝旧德,深得大体,真宰相也!”及入相,中谢,上曰:“昨诏淮南监军选择酒令妓女,欲因行幸,举酒为欢乐耳。音声使奏,偶然下命。朕德化未被,而色荒外闻,赖卿不徇苟且;不然,天下将献纳取悦,朕何由得知?报卿忠谠,命卿作相,内怀自贺,如得魏徵。”
懿安郭太后既崩,礼院检讨王请景陵,配飨宪宗庙,宣宗大怒。宰相白敏中召,诘其事。曰:“郭太后是宪宗元妃,汾阳王孙,迨事顺宗为妇。宪宗崩,事出暧昧,母天下五朝,不可以疑似之事,黜合配之礼。”敏中怒甚,声色益壮。宰相将会食,周墀立敏中厅门以候,敏中语墀:“正为一书生恼乱,但乞先之。”墀就敏中问其事,益不屈。墀以手加额,赏其正直。翌日,贬句容县令,墀亦免相。大中十三年秋八月,上崩,令狐为山陵礼仪使,奏为判官。又论懿安合配享宪宗,始升焉。
韦澳为京兆尹,豪右敛手。郑光,宣宗舅,庄租不纳。澳系其主者,期以五日,不足,必抵法。太后为言之。上延英问澳,曰:“今日纳租足!放否?”澳曰:“尚在限内,来日即不得矣!”澳既出,上连召之,曰:“国舅庄租今日纳足,放主者否?”噢曰:“必放。”上白太后曰:“韦澳不可犯,且与送钱纳却。”顷刻而租足。(案:此事已见《政事门》,文有异同,今并存之)
李景让、夏侯孜立朝有风采。景让为御史大夫,视事之日,以侍御史孙玉汝、监察御史卢柏王觌不称职,请移他官。孜为右丞,以职方郎中裴诚、虞部郎中韩瞻无声绩,诙谐取容,诚改太子中允,瞻为凤州刺史。
李景让为御史大夫,宰相宅有看街楼,皆封泥之,惧其劾奏也。然终以强毅为众所忌。故事:除大夫百日内,他人拜相,谓之辱台。景让未旬,蒋相伸先拜,景让除西川节度。不逾年,致仕归东都。
崔瑶知贡举,以贵要自恃,不畏外议。榜出,率皆权豪子弟。其弟兄见之,辄曰:“勿观察吾眼。”
刘允章祖伯刍,父宽夫,皆有重名。允章少孤自立,以臧否为己任。及掌贡举,尤恶朋党。初,进士有“十哲”之号,皆通连中官,郭、罗虬皆其徒也。每岁,有司无不为其干挠,根蒂牢固,坚不可破。都尉于琮,方以恩泽主盐铁,为极力,允章不应,竟不就试。比考帖,虬居其间,允章诵其涛,有“帘外桃花晒熟红”,不知‘熟红’何用?虬已具在去留中,对曰:“《诗》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侍郎得不思之?”顷之唱落,众莫不失色。及出榜,惑于浮说,予夺不能塞时望。允章自鄂渚分司东都,其制,中书舍人孔晦之辞。弟纾为谏官,乃允章门生,率同年送于坡下。纾犹欲前行,允章正色曰:“请违公不去。”故事:门生无答拜者,允章于是答拜,同行皆愕然。
懿宗迎佛骨,自凤翔至内,礼仪盛于郊祀。中出一道,夹以连索,不得辄有犯者。车马相接,缔以组绣,缘路迎拜,数十里不绝。天子亲幸安福楼,以锦彩成桥,骨至,即降楼礼讫,然后迎入禁中,置于安国寺。宰相以下,施财不可胜计。百姓竞为浮图,以至失业。明年,懿宗崩,京兆尹薛逢毁之无遗。
封侍郎知举,首访能赋人。卢骈诣罗邵舆云:“主司爱赋十九官。”罗曰:“主司安邑住,邵舆居宣平,彼处爱赋,无由得知。”
郑少尹师薰知举,放榜日,毕令到宅谢恩。至萧相公知举。放榜日,并无人及门,时论称之。主司放榜日,于贡院见门生,惟广南郑尚书及杨侍郎。礼部故事:每年主司中场多作风采,郑詹尹知举第一,李侍郎藩知举落人极多。唯许下杜相公帖日,每去一人,必吁嗟移时。
太宗得鹞子俊异,私自臂之,望见魏公,乃藏于怀。公知之,遂前白事,因话自古帝王逸豫,微以为讽。上惜鹞子恐死,而又素严惮徵,欲尽其言。徵语愈久,鹞竟死怀中。
贞观中,西域献胡僧,咒术能生死人。太宗令于飞骑中选卒之壮勇者试之,如言而死,如言而苏。帝以告宗正卿傅奕,奕曰:“此邪法也。臣闻邪不干正,若使咒臣,必不能行。”帝召僧咒奕,奕对之,初无所觉。须臾,胡僧忽然自倒,若为物所击者,更不复苏。
王义方,时人比之稷、契。郑公每云:“王生太直。”高宗朝,李义府引为御史。李以定册立武后勋,恃宠任势,王恶而弹之,坐是见贬,坎坷以至于终。
徐大理有功,每见武后将杀人,必据法廷争。尝与武后反复,词色愈厉,后大怒,令拽出斩之,犹回顾曰:“身虽死,法终不可改。”至市,临刑得免,除为庶人。如是再三,终不挫折。朝廷倚赖,至今犹忆之。其子预选,有司皆曰:“徐公之子,安可拘以常调乎?”
狄内史仁杰,始为江南安抚使,以周赧王、项羽、吴夫概王、春申君、赵佗、马援、吴桓王等神庙七百余所,有害于人,悉除之,惟夏禹、吴太伯、季札、伍子胥四庙存焉。(案:此事已见本门首条。文有详略,今并存之)
李日知为大理丞,武后方肆戮,胡元礼承旨,欲陷人死刑,令日知改断,再三不从。元礼使人谓李曰:“胡元礼在,此人莫觅活。”李谓使者曰:“日知在,此人莫觅死。”竟免之。
高祖即位,以舞胡安叱奴为散骑侍郎,礼部尚书李纲进谏曰:“臣按周礼:均工乐胥,不参士伍,虽复才如子野,妙等师旷,皆终身继代,不改其业。故魏武帝欲使祢衡击鼓,乃解朝衣,露体而击之,问其故,对曰:‘不敢以先王法服,为伶人衣也。’虽齐高纬封曹妙达为王,安马驹为开府,有国家者但为殷鉴。天下新定,开太平之运,起义功臣;行赏未遍;高才硕学,犹滞草莱,而先令舞胡致位五品,鸣玉曳组,趋驰庙廊,固非创业规模,贻厥子孙之道。”高祖竟不能从。
周兴、来俊臣罗织衣冠,朝野惧慑。御史大夫李嗣真上疏谏曰:“臣闻曲逆之事汉祖,谋疏楚之君臣,乃用黄金七千斤,行反间之术,项羽果疑臣下,陈平之计遂行。今告事纷纭,虚多实少,如当有凶慝,焉知不先谋疏陛下君臣,后除国家良善?臣恐为社稷之祸。伏乞陛下回思迁虑,察臣狂瞽,然后退就鼎镬,实无所恨。臣得没为忠鬼,孰与存为谄人。如罗织之徒,即是疏间之渐,陈平反间,其远乎哉!”遂为俊臣所构,放于岭表。俊臣死,征还,途次桂阳而终,赠济州刺史。中宗朝,追复本官。
武三思得幸于中宫,京兆人韦月将等不堪愤激,上书告白其事。中宗惑之,命斩月将。黄门侍郎宋执奏,请按而后刑。中宗愈怒,不及整衣履,岸巾出侧门,迎谓曰:“朕以为斩矣,何以缓之?”命促斩。曰:“人言中宫私于三思,陛下竟不问而斩之,臣恐有窃议。”固请按而后刑。中宗大怒,曰:“请先斩臣,不然终不奉诏。”乃流月将于岭南,寻使人杀之。
睿宗朝,太平公主用事。柳浑以斜封官复旧职,上疏谏曰:“陛下即位之初,纳姚、宋之计,咸黜斜封。今以斜封之人不忍弃,是先帝之意不可违。若斜封之人不忍弃,是韦月将、燕钦融之流不可褒赠,李多祚、郑克之徒不可清雪。陛下何不能忍于此而忍于彼?使善恶不定,反覆相攻,致令君子之道消,小人之道长,为正者衔冤,附伪者得志,将何以止奸邪?将何以惩风俗耶?”睿宗遂从之,因而擢浑拜监察御史。(原注:《太平御览》曰:“柳浑拜监察御史,台中执法之地,动限仪矩。浑性放旷,不甚检束。察长拘谨,忿其疏纵,浑不乐,乞外任。执政惜其才,特奏为左补阙。”)
韦仁约弹右仆射褚遂良,出为同州刺史。遂良复职,黜仁约为清水令。或慰勉之,仁约对曰:“仆狂鄙之性,假以雄权,而触物便发。丈夫当正色之地,必明目张胆然,不能碌碌为保妻子也。”时武候将军田仁会与侍御史张仁不协而诬奏之。高宗临轩问仁,仁惶惧,应对失次。仁约历阶进曰:“臣与仁连曹,颇知事由。仁懦而不能自理。若仁会眩惑圣听,致仁非常之罪,则臣事陛下不尽,臣之恨矣。请专对其状。”词辩纵横,高宗深纳之,乃释仁。仁约在宪司,于王公卿相未尝行拜礼,人或劝之,答曰:“雕鹗鹰,岂众禽之偶!奈何设拜以卑之!且耳目之官,固当独立耳。”后为左丞,奏曰:“陛下为官择人,无其人则阙。今不惜美锦,令臣制之,此陛下知臣之深矣。”振举纲目,朝廷肃然。
李义府恃恩放纵,妇人淳于氏有容色,坐系大理,乃托大理丞毕正义曲断出之。或有告之者,诏刘仁轨鞫之。义府惧泄,系正义于狱。侍御史王义方将弹之,告其母曰:“奸臣当路,怀禄而旷官,不忠;老母在堂,犯难以危身,不孝。进退惶惑,不知所从。”母曰:“吾闻王母杀身以成子之义。汝若事君尽忠,立名千载,吾死不恨焉。”义方乃备法冠,横玉阶弹之。先叱义府令下,三叱乃出,然后跪宣弹文云云。高宗以义方毁辱大臣,言辞不逊,贬叶州司户。秩满,于昌乐聚徒教授。母亡,遂不复仕进。总章二年卒。撰《笔海》十卷。门人何彦先、员半千制师服三年,毕丧而去。
李昭德在则天朝,时谀佞者必擢用,有人于洛水中获白石,有数点赤,诣阙请进。宰臣诘之,其人曰:“此石赤心,所以进。”昭德叱之曰:“洛水石岂尽反耶?”左右皆大笑。昭德建立东都罗城及尚书省洛水中桥,人不知役而功成就。除数凶人,狱遂罢。以持正廷诤,为皇甫文所构,(案:《唐书 李昭德传》:昭德为邱、邓汪所构,与此异)与来俊臣同日弃市。国人欢憾相半,哀昭德而快俊臣也。
魏元忠以摧辱二张,反为所构,云结少年为耐久朋。则天大怒,下狱勘之,易之以张说为证。召大臣,令元忠与易之、说等定是非,说气逼不应。元忠惧,谓说曰:“张说与易之共罗织魏元忠耶?”说叱曰:“魏元忠为宰相,而有委巷‘罗织’之言,岂大臣所谓!”则天又令说言元忠不轨状,说曰:“臣不闻也。”易之遽曰:“张说与元忠同逆。”则天问其故,易之曰:“说往时谓元忠居伊、周之地,臣以伊尹放太甲,周公摄成王之位,此其状也。”说奏曰:“易之、昌宗大无知,所言伊、周徒闻其语耳,不知伊、周之本末。元忠初加拜命,授紫绶,臣以郎官拜贺。元忠曰:‘无尺寸之功,而居重任,不胜畏惧。’臣曰:‘公当伊、周之任,何愧三品?’然伊、周历代书为忠臣,陛下遣臣不学伊、周,使臣将何所学?”说又曰:“易之以臣宗室,故托为党。然附易之,有台辅之望;附元忠,有族灭之势。臣不敢面欺,亦惧元忠冤魂耳。”遂焚香为誓。元忠免死,流放岭南。
张易之、昌宗贵宠用事,有潜相者言其当王,险薄者多附会之。长安中,右卫西街有榜云:“易之兄弟、长孙汲、裴安立等谋反。”宋时为御史中丞,奏请穷理其状。则天曰:“易之已有奏闻,不可加罪。”曰:“易之为飞书所逼,穷而自陈。且谋反大逆,法无容免。请勒就台勘当,以明国法。易之等久蒙驱使,分外承恩,臣言发祸从,即入鼎镬,然义激于心,虽死不恨。”则天不悦。内史杨再思遽宣王命,左拾遗李邕历阶而进曰:“宋所争,事为国家社稷,望陛下可其所奏。”则天意始解。乃传命,令易之就狱推问。斯须,特敕原之,仍遣易之、昌宗就辞谢。拒而不见,令使者谓之曰:“公事当公言之。私见即私,法无私也。”谓左右:“恨不先打竖子脑破,而令混乱国经,吾负此恨久矣!”时朝列呼易之、昌宗为“五郎”、“六郎”,郑杲曰:“公何称易之为卿?”曰:“郑杲何庸之甚!若以官秩,正当卿号;若以亲,当为‘张五郎’、‘六郎’矣。足下非张氏家僮,号五郎、六郎,何也?”杲大惭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