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语林

李相绅督大梁日,闻镇海军进健卒四人,一曰富仓龙,二曰沈万石,三曰冯五千,四曰钱子涛,悉能拔橛角觚之戏。翌日,于球场内犒劳,以老牛筋皮为炙,状瘤魁之脔(原注:魁,酒缸也,盛一斗二升。多以樽槐瘤为之,或铜铸也)。坐于地茵,大半令食之。万石等三人,视炙坚粗,莫敢就食,独五千瞑目张口,两手捧炙,如虎啖肉。丞相曰:“真壮士也,可以扑杀西域健胡。”又令试戏,仓龙等亦不利,独五千胜之。十万之众,为之披靡。于是独留五千,仓龙等退还本道。语曰:“壮儿过大梁,如上龙门也。”城北门常扃,锁不开,开必有事,公命开之。骡子营骚动军府,乃悉诛之,自此遂安也。李公既治淮南,决吴湘之狱,而持法清峻,犯之者无宥,有严、张之风也。狡吏奸豪,潜形匿迹。然出于独见,寮佐莫敢谏之。李元将评事及弟仲将尝侨寓江都,李公羁旅之年,每止于元将之馆,而叔呼之。荣达之后,元将称弟、称侄,皆不悦也;及为孙、子,方似相容。又有崔巡官者,居郑圃,与丞相同年之旧,特远来谒。才到客舍,不意家仆与市人有竞。诘其所以,仆曰:“宣州管驿崔巡官。”下其仆与市人,皆抵极法。令捕崔至,曰:“昔尝识君,到此何不相见也?”崔生叩头谢曰:“适憩旅舍,日已迟晚,相公尊重,非时不敢具陈卑礼。伏希哀怜,获归乡里。”遂縻留服罪,笞股二十,送过秣陵。时人相谓曰:“李公宗叔翻为孙子,故人忽作流囚。”邑人惧祸,渡江过淮者众。主吏启曰:“户口逃亡不少。”丞相曰:“汝不见淘麦乎?秀者在下,糖比随流;随流者不必报来。”自此一言,竟无俞境者。又有少年,势似疏简,自云:“辛氏郎君,来谒丞相。”于晤对之间,未甚周至。先是白居易寄元相诗曰:“闷劝迂辛酒,闲吟短李诗。”且曰:“辛大邱度性迂嗜酒,李二十绅短而能诗。”辛氏郎君,即邱度之子也。因谓李公曰:“小子每忆白二十二丈诗曰:‘闷劝畴昔酒,闲吟廿丈诗。’”李曰:“辛大有此狂儿,吾敢不存旧乎?”凡诸宦族,快辛子之能忤,丞相之受侮。有一曹官到任,仪质颇似府公。府公见而恶之,书其状曰:“著青把笏,也请料钱;睹此形骸,足可骇叹。”左右皆窃笑焉。又有宿将,有过请罚,且云:“老兵倚恃年老,而刑不加,若在军门,一百也决。”竟不免其刑。凡所书判,或是卒然,故趋事者皆惊神破胆矣。初,李公赴荐,尝以《古风》求吕光化温,谓齐员外煦及弟恭曰:“吾观李二十秀才之文,斯人必为卿相。”果如其言。诗曰:“春种一粒粟,秋成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中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先是元相廉察江东之日,修龟山寺鱼池,以为放生之所,戒其僧曰:“劝汝诸僧好自持,不须垂钓引青丝。云山莫厌看经坐,便是浮生得道时。”李公到镇,游于野寺,观元公诗,笑曰:“僧有渔罟之事,必投于镜湖。”后有犯者,遂不恕。复为二绝以示之云:“剃发多缘是代耕,好闻人死恶人生。祗园说法无高下,尔辈何劳尚世情?”“汲水添池活白莲,十千鬣尽生天。凡庸不识慈悲意,自葬江鱼入九泉。”忽有老僧谒,愿以因果喻之。丞相问:“阿师从何处来?”答曰:“贫道从来处来。”遂决二十,曰:“任从去处去。”至如浮薄宾客,莫敢候问,三教所来,俱有区别,海内服其才俊。
李卫公佐武宗,平上党,破回鹘,自矜其功,于平泉庄置构思亭、伐叛亭以自旌。
李丞相回,少尝游覃怀王氏别墅。王氏先世仕宦,子孙以力自业,待之甚厚,回深德之。及贵,王氏子齐其家牒求谒,不得通,于金吾鼓舍伺丞相出,拜于道左,久之方省,曰:“故人也。”遂廪饩之。逾旬,以前术衔除大理评事,取告身面授。旧制:大理寺官初上,召寺僚或在朝五品以上清资保识。王氏本耕田,宗无故旧,复邀回言之。回问:“有状乎?”对曰:“无。”又曰:“有纸乎?”曰:“无。”“袖中何物?”曰:“告身。”即取告身署曰:“中书侍郎兼礼部尚书平章事李回识。”仍谓诸曹长曰:“此亦五品以上清资也。”
宣宗幸苑中,回顾仗外舍屋际,有倚竹一竿,可见者止尺余,去御马百步外。遂命弓横综,上挟矢曰:“朕以法制威天下,而党羌穷寇,敢来干我,连年兵不解。我今射此竹,卜其济否。”左右耸观。上攘袖挽弓,一发洞其竹,分而为二,矢贯于外。左右呼万岁,贺于马前。未逾月,羌果灭。
裴相为宣州观察,朝谢后,闲行曲江;荷花盛发,与省ト诸公同游。自慈恩至紫云楼下,见五六人坐水次,裴与诸人憩于旁。中有黄衣,饮酒轩昂,笑语轻脱。裴稍不平,问曰:“君所任何官?”对曰:“诺,即不敢,新授宣州广德县令。”复问裴曰:“押衙所任何职?”曰:“诺,即不敢,新授宣州观察使。”于是奔走而去,一席皆欢,闻者大笑。左右访于吏部云:“有广德县令,已请换罗江令矣。”宣宗在藩邸闻之,常与诸王为笑乐。及即位,裴为丞相,因书麻制回,谓左右曰:“诺,即不敢,新授中书侍郎平章事。”
长孙赵公朝宴,酒酣乐阕,顾群公曰:“无忌不才,幸遇休明之运。因缘宠私,致位上公,人臣之贵可谓极矣。公视无忌,何如越公?”(原注:杨素有大功,封越公)或对曰:“不如。”或曰:“过之。”公曰:“吾自揣诚不羡越公。越公之贵也老,而无忌之贵也少。”
李太师光颜女未聘,从事许当及幕僚因从容次,盛誉一郑秀才词学门阀,冀其选拣。谢曰:“李光颜,一健儿也,遭遇多,偶立微功,岂可妄求名族?已选得一婿也,诸贤未见。”乃召客司小将指之曰:“此即某女之婿也。超三五阶军职,厚与金帛,足矣。”
浑太师,年十一,随父释之防秋。朔方节度使张齐丘戏问:“将乳母来否?”其年立跳功。后二年收石堡城,收龙驹岛,皆有奇数。
马司徒讨李怀光,自太原引兵至宝鼎下营,问其地名,曰:“埋怀村。”大喜曰:“擒贼必矣。”
●卷四 容止
开元中,燕公张说当朝文伯,冠服以儒者自处。玄宗嫌其异己,赐内样巾子,长脚罗幞头,燕公服之入谢,玄宗大喜。
玄宗早朝,百官趋班。上见张九龄风仪秀整,有异于众,谓左右曰:“朕每见张九龄,精神顿生。”
裴仆射遵庆二十入仕,裹折上巾子,未尝随俗样。凡代之移易者五六,而公年九十时,尚幼少所裹者。今巾子有仆射样。
韩晋公久镇浙西,所取宾佐,随其所长,无不得人。尝有故旧子弟投之,与语,更无他能;召之燕而观之,毕席端坐,不旁视,不与比坐交言。后数日,署以随军,令监库门。使人视之,每早入,惟端坐至夕。警察吏卒,无敢滥出入者。
李相国程为翰林学士,以阶前日影为入候。公性懒,每人必逾八砖,后号为八砖学士。
郑瑜为河南尹,送迎中使皆有常处。人吏窥之,马足差跌不出三五步。议者以瑜为河南尹,可继张延赏,而重厚坚正,前后莫有及。
大中十一年正月一日,含元殿受朝,太子太师卢钧年八十,自乐悬南步而及殿墀,称贺上前,举止中礼,士大夫叹之。十二年正月朔,含元殿受朝,太子少师柳公权,亦年八十,复为百官班首,自乐悬南步至殿下,力已委顿,及上尊号“圣敬文思和武光孝皇帝”,公权误曰“光武和孝。”御史弹之,罚一季俸。世讥公权不能退身自止。
薛调、季瓒同年进士。调美姿貌,人号为“生菩萨”;瓒俊爽,人号为“剑”。调宽恕而瓒猜忌,论者以时人所称,协其性也。刘元章罢江夏入朝,以风标自任。一日,调谒之,倒屣出迎,爱其风韵,去而复留者数四。既去,谓左右曰:“若不见其(案:此下有阙文)也。”调为翰林学士。郭妃悦其貌,谓懿宗曰:“驸马盍若薛调乎?”顷之暴卒,时以为中鸩。卒年四十三,常览镜曰:“薛调岂止四十三乎?”岂尝有言其寿者耶?
杜相审权镇浙西,性宽厚,左右僮仆希见其语。在翰林最久,习于慎密。在镇三岁,自初视事,坐于东厅,至其罢去,未尝易处。虽大臣经过,亦不俞中门。视事之暇,日未夕,非有故,不还私室。端默敛犭各,常若对宾旅。夏日中欲寝息,则顾军将令下帘。或四顾无人,即自起去帘钩,以手捧轴,徐下帘至地,方拱退。进止雍容如画。时杜先达,人谓之老杜相,审权为小杜相。
魏仆射元忠,每立朝,必得常处,人或记之,不差尺寸。
路侍中岩,风貌之美,为世所闻。镇成都日,委执政于孔目吏边咸,日以妓乐自随。宴于江津,都人士女怀掷果之羡,虽卫、潘岳不足为比。善巾裹,蜀人见必效之。后乃翦纱巾之角,以异于众也。闾巷有ㄚ服修容者,人必讥之曰:“尔非路侍中耶?”比至鬻豚之肆,见侩豕者谓屠主曰:“此豚端正,路侍中不如。”用之比方,良可笑也。以官妓行云等十人侍宴,移镇渚宫日,于合江亭离筵赠行云等《感恩多》词。有:“离魂何处断?烟雨江南岸。”至今播于倡楼也。
●卷四 自新
江淮客刘圆,尝谒江州刺史崔沆,称“前拾遗”。沆引坐劝曰:“谏官不可自称,司直、评事可矣。”须臾他客至,圆称曰:“大理司直刘圆。”沆甚赏之。
李,从父弟也。为宋州刺史,闻反状,恸哭,悉驱妻子奴婢,无老幼,量头为枷,自拘于观察使。朝廷悯之,薄贬。
天宝已前,多刺客。李氵公勉为开封府,鞫囚有意气者,咸哀勉求生,纵而逸之。后数岁,勉罢官,客行河北。偶见故囚,迎归,厚待之。告其妻曰:“此活我者,何以报德?”妻曰:“以缣千匹,可乎?”曰:“未也。”“二千匹,可乎?”曰:“未也。”妻曰:“大恩难报,不如杀之。”故囚心动。其僮哀勉,密告勉,被衣乘马而遁。比夜半,百余里至津店。津店老人曰:“此多猛兽,何故夜行?”勉因言其故,未毕,梁上有人瞥下曰:“几误杀死长者!”乃去。未明,携故囚夫妻二首而至示勉。
田神功自平卢兵使授淄青节度,旧官皆偏裨时部曲,神功平受其拜;及此前使判官刘位已下数人并留在院,神功待之亦无降礼。后因围宋州,见李光弼与敕使打球,闻判官张亻参至,光弼答拜。神功大惊,归幕呼刘位问之,曰:“太尉今日见张郎中来,与之拜答,是何礼也?”位曰:“判官幕客,使主无受拜之礼。”神功曰:“公何不早说?”遂令屈诸判官,谢之曰:“神功武将,起自行伍,不知朝廷礼数,误受判官等拜。判官又不言,成神功之过,今还诸公拜。”遂一一拜之。
包谊,江浙人,下第游汉南。与刘太真相会辩难,刘辞屈,责其不敬,谊掷杯中其额。后太真为礼部侍郎,谊应举。太真览其文卷于包侍郎佶之家,初甚惊叹,及视其名,包谊也,遂默然。至出榜,宰相欲有去留,面问太真换一名。太真不能对;忽记谊之姓名,遽言之,遂中第。
魏仆射本名真宰,武后朝被诬构下狱,有司将出之,小吏闻之以告魏,魏喜曰:“汝名何?”曰:“元忠。”遂改从元忠焉。
●卷四 企羡
进士张倬,濮阳王柬之曾孙也。时初落第,两手捧《登科记》顶之,曰:“此《千佛名经》也。”其企羡如此。
卢杞令李揆入蕃,揆对德宗曰:“臣不惮远使,恐死于道路,不达君命。”上恻然,欲免之,谓杞曰:“李揆暮老,无使。”杞曰:“和戎之使,且须谙练,非揆不可。且使揆去,向后差使小于揆年者,不敢辞远使矣。”揆既至,蕃长曰:“闻唐家第一人李揆,公是否?”揆曰:“非也。他那个李揆争肯到此?”恐其拘留,以此谩之也。揆门第第一,文学第一,官职第一。揆致仕东都,大司徒杜公罢淮海也,入洛见之,言及“头头第一”之说。揆曰:“若道门户,有所自,承余裕也;官职,遭遇尔。今形骸凋瘁,看即下世,一切为空,何第一之有?”
苗给事子缵应举次,而给事以中风语涩,而心中至切。临试,又疾亟。缵乃为状,请许入试否。给事犹能把笔,淡墨为书,曰:“入!”其父子之情切如此。其年缵及第。
陆相贽受淮南尉,吏部侍郎不与;顾少连拟与江淮一尉,不伏,竟得之。显其德而自吟曰:“绕阶流氵助,夹砌树阴阴。”□后罢相,□□在假日,敕下不谢官,又贬为忠州司马。大官降敕日,令朝谢。但恐私忌□亦须出入始了。
开元以后,不以姓名而可称者:燕公、许公、鲁公;不以名而可称者:宋开府、陆兖州、王右丞、房太尉、郭令公、崔太尉、杨司徒、刘忠州、杨崖州、段太尉;位卑而名著者:李北海、王江宁、李馆陶、郑广文、元鲁山、萧功曹、独孤常州、崔比部、张水部、梁补阙、韦苏州;二人连呼者:岐薛、燕许(原注:大手笔)、李杜、姚宋(原注:亦曰苏宋)、萧李(原注:文章)。元和后,不以名可称者:李太尉、韦中令、裴晋公、白太傅、贾仆射、路侍中、杜紫微;位卑名著者:贾长江、赵渭南;二人连呼者;元白;又有罗钳吉纲(原注:酷吏),员推韦状(原注:能吏)。又有四夔、四凶。
于良史为张徐州建封从事,每自吟曰:“出身三十年,白发衣犹碧;日暮倚朱门,从未污袍赤。”公闻之,为奏章服焉。
韩仆射皋为京兆尹,韦相贯之为畿甸尉。及贯之人为相,皋为吏部尚书。每至中书,韦常异礼,以申故吏之敬。皋家自黄门以来,三世传执一笏。经祖父所执,未尝轻授于仆人之手。归则别置于卧内一榻,以示敬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