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语林

开元初,潞州常敬忠十五明经擢第,数年遍通五经,上书自举,云:“一遍诵千言。”敕赴中书考试,张燕公问曰:“学士能一遍诵千言,十遍诵万言乎?”对曰:“未曾自试。”燕公遂出书,非人间所见也,谓之曰:“可十遍诵之。”敬忠危坐而读,每遍画地为记。读七遍,起曰:“此已诵得。”燕公曰:“可满十遍,”敬忠曰:“若十遍,即是十遍诵得。今七遍已得,何要满十遍?”燕公执本观览不暇,而敬忠诵毕不差一字,见者莫不嗟叹。即日闻奏,命引对,赐彩衣一副,兼赍物。拜东宫卫佐,仍直集贤院,侍讲《毛诗》,百余日中三改,为同辈所嫉,中毒而卒。
天宝中,汉州雒县尉张陟应一艺,自举“日试万言。”须中书考试。陟令善书者二十人,各执笔操纸就席,环庭而坐,俱占题目。身自巡历,依题口授,言讫即过,周而复始。至午后诗成七千余字,仍请满万。宰相云:“七千可谓多矣,何必须万?”具以状闻,敕赐缣帛,拜太公庙丞,直广文馆,时号张万言。
韦皋镇西川,进《奉圣乐》曲,兼乐工舞人曲谱到京。于留邸按阅,教坊人潜窥,得先进之。
李卫公幼时,宪宗赏之,坐于前。吉甫每以敏捷夸于同列。武相元衡召之,谓曰:“吾子在家,所嗜何书?”德裕不应。翌日,元衡具告,吉甫归以责之。德裕曰:“武公身为宰相,不问理国调阴阳,而问所嗜书,其言不当,所以不应。”
宣宗强记默识,宫中厕役之贱及备洒扫者数十百辈,一见辄记其姓字。或将有所指念,必曰:“召某人令措某事。”无一差误者,宦官宫婢以为神。簿书刑狱卒吏姓名,纷杂交至,经览多所记忆。
崔大夫涓,之子,礼部侍郎澹之兄,俊爽强记。初守杭州,视事数日,召都押衙谓曰:“乍到郡,未能记诸走使,当直将卒凡几人?”对曰:“直者三百。”乃令纸一幅,大书其姓名贴于胸,每人阅过。自此一阅,至三考,未尝误唤一人者。
杭州端午竞渡,于钱塘弄潮。先数日,于湖滨列舟舸,结彩为亭槛,东西袤高数丈。其夕北风,飘泊南岸。涓至湖上,大将惧乏事。涓问:“竞舟凡有几?”令齐往南岸,每一彩舫系以三五小舟,号令齐力鼓棹而引之,倏忽皆至。
崔涓守杭州,湖上饮饯,客有献木瓜,所未尝有也。传以示客,有中使即袖归,曰:“禁中未曾有,宜进于上。”顷之,解舟而去。郡守惧得罪,不乐,欲撤饮。官妓作酒监者立白守曰:“请郎中尽饮,某度木瓜经宿必委中流也。”守从之。会送中使者还云:“果溃烂,弃之矣。”郡守异其言,召问之,曰:“使者既请进,必函贮以行。初因递观,则以手掐之。此物芳脆易损,必不能入献。”守命有司加给,取香锦面赍之。
华阴杨牢,幼孤,六岁时就学归,误入人家,乃父友也。二丈人弹棋次,见杨氏子,戏曰:“尔能为丈人咏此局否?”杨登时叉手咏曰:“魁形下方天顶凸,二十四寸窗中月。”父友惊抚其首,遗以梨栗,曰:“尔后必有文。”年十八,一上中进士第,有诗集六十卷。性狷急,累居幕府,主人同列多不容。同列有固护之者,与诗云:“虾蟆欲吃月,保护常教圆。”又云:“心明外不察,月向怀中圆。”又云:“罗帏苦不卷,谁道中无人。”其辞多怨恚。其妻亦有志行。在青州幕,奉使出,得疾,不诊脉服药而殒。
太宗使宇文士及割肉,乃以饼拭手,帝屡目之。士及佯为不悟,更徐拭而后之。
太宗令虞监写《列女传》,以装屏风,未及阅卷,乃暗书之,一字无失。
贾嘉隐年七岁,以神童召见。时长孙太尉无忌、李司空于朝堂立语。李戏之曰:“吾所倚何树?”嘉隐云:“松树。”李曰:“此槐也,何言松?”嘉隐曰:“以公配木,何得非松。”长孙复问:“吾所倚何树?”曰:“槐树。”公曰:“汝不复能矫对耶?”嘉隐曰:“何须矫对,但取其鬼木耳。”李叹曰:“此小儿獠面,何得如此聪明!”嘉隐应声曰:“胡头尚作宰相,獠面何废聪明。”李状胡也。
崔相慎由豪爽,廉察浙西,有瓦官寺持《法华经》僧为门徒。或有术士言:“相国面上气色有贵子。”问其妊娠之所在,夫人洎媵妾间皆无所见。相国徐思之,乃召曾侍更衣官妓而示,术士曰:“果在此也。”及载诞日,腋下有文,相次分明,即瓦官僧名,因命小字缁郎。年七岁,尚不食肉。一日,有僧请见,乃掌其颊,谓曰:“既爱官爵,何不食肉?”自此方味荤血,即相国垂休也。
“小子谋餐而已,(案:此上有脱文)此人岂享富贵者乎?”幽求闻之,拂衣而出。卢令遽下阶捉幽求衣,伸谢之,幽求竟去。卢回,谓诸郎官曰:“轻笑刘生,祸从此始。”卢令竟为宗、纪所排,左迁金州司马。六月,中宗晏驾。十五日酒间,裴ㄘ卧于私第,幽求忽来诣ㄘ,直入卧内,戴揖耳帽子,著白衤阑衫,底著短绯白衫,执ㄘ手曰:“裴三!死生一决。”言讫而去。ㄘ大惊,不测其故,谓其妻曰:“仆竟坐与(案:此下有脱文)非笑此子,恐祸在须臾。”明日(原注:时去清明九十九日)中宗小祥,百官率慰少帝。是日,月华门至辰巳后方开,传声曰:“斩决使刘相公出。”衣黄金甲,佩橐,统万骑,兵士白刃耀日。自宗、纪及前时轻笑者,咸受戮于朝。又唤兵部员外郎裴ㄘ,ㄘ股忄栗而前。幽求曰:“相识否?”ㄘ答曰:“不识。”刘曰:“幽求与公,俱以本官一例赴中书上任。”其夜凡制诰百余首,皆幽求作也。自为拜相白麻云:“前朝邑尉刘幽求忠贞贯日,羲勇横秋。首建雄谋,果成大业,可中书舍人,参知机务。赐甲第一区,金银器皿十床,细婢十人,马百匹,锦彩千段,仍给铁券,特恕十死。”翌日,命金州司马卢齐卿京兆少尹知府事。载柳冲常侍所著《姓系 刘氏卷中》。
●卷四 豪爽
玄宗为潞州别驾,入觐京师,尤自卑损。暮春,豪家子数辈游昆明池。方饮次,上戎服臂鹰,疾驱至前,诸人不悦。忽一少年持酒船唱曰:“今日宜以门族官品自言。”酒至,上大声曰:“曾祖天子,祖天子,父相王,临淄王李某。”诸少年惊走,不敢复视。上乃连饮三银船,尽一巨馅,乘马而去。
玄宗幸太山回,车次上党,路逢父老,负担壶浆远迎。上亲加存问,受其所献,赐赍有差。父老旧识者,上悉赐酒,与之话旧。所过村乡,必令谒问,或有丧疾,俱令吊恤。百姓欣然,乞愿驻跸。及车驾过金桥(原注:桥在潞州),御路萦转。上见数十里旌旗严洁,羽卫整肃,谓左右曰:“张说言我勒兵三十万,旌旗千里,挟□、(案:此下原阙一字)陕右、上党,止于太原,真才子也!”左右皆称万岁。遂诏吴道元、韦无忝、陈闳等,令写《金桥图》。其圣容及上所乘马照夜白,陈闳主之;桥梁、山水、车舆、人物、草树、鹰鸟、器仗、帏幕,吴道玄主之;犬马、驴骡、牛羊、骆驼、熊猿、猪鸡之类,韦无忝主之。其图谓之三绝。
上为皇孙时,风神秀异,英姿隽迈,于朝堂叱武攸暨曰:“我国家朝堂,汝安得恣蜂虿而狼顾耶!”则天闻之,曰:“此儿气概,终当是吾家太平天子。”
玄宗在藩邸时,每岁畋于城南韦杜之间。尝因逐兔,意乐忘反,与其徒十余人,饥倦休息于大树下。忽有一书生,杀驴拔蒜,为具甚备。上顾而奇之。及与语,磊落不凡,问姓名,王琚也。自此每游,必过其舍。或语,多合上意,乃益亲之。及韦氏专制,上忧甚,密言之。琚曰:“乱则杀之,又何虑焉。”上遂纳其谋,平国内难,累拜琚为中书侍郎,预配享。
玄宗洞晓音律,丝管皆造其妙。制作诸曲,随意即成,如不加意。尤爱羯鼓横笛,云:“八音之领袖,诸乐不可为比。”尝遇二月初,诘旦,巾栉方毕,时宿雨始晴,景气明丽,殿庭柳杏将拆。上曰:“对此景物,岂得不为他判断乎?”左右相目,将令备酒。独高力士遣取羯鼓,上临轩纵击一曲,名《春光好》”(原注:上自制也)。神气自得。及顾柳杏皆已发拆,指而笑曰:“不唤我作天公可乎?”嫔嫱侍臣皆称万岁。又尝制《秋风高》,每至秋空迥彻,纤埃不起,即奏之,必远风徐来,庭叶坠下,其神妙如此。
玄宗起凉殿,拾遗陈知节上疏极谏,上令力士召对。时暑毒方甚,上在凉殿,座后水激扇车,风猎衣襟。知节至,赐坐石榻。阴ニ沈吟,仰不见日。四隅积水成帘飞洒,座内含冻。复赐冰屑麻节饮。陈体生寒忄栗,腹中雷鸣,再三请起方许,上犹试汗不已。陈才及门,遗泄狼籍,逾日复故。谓曰:“卿论事宜审,勿以己方万乘也。”
玄宗性俊迈,不好琴。会听琴,正弄未毕,叱琴者曰:“待诏出!”谓内官曰:“速令花奴将羯鼓来,为我解秽。”
玄宗封太山,进次荥阳旃然河,见巨黑龙,命弧矢而亲射之。矢发龙灭;自是旃然伏流,于今百余年矣。按旃然即济水,溢而为荥,遂名旃然。《左传》:“楚涉颍,次于旃然。”即其地。
武后朝,严安之、挺之,昆弟也。安之为长安兵曹,权过京兆,至今为寮者赖安之之术焉。挺之则登历台省,亦有时名。挺之薄妻而爱其子。严武年八岁,询其母曰:“大人常厚玄英(原注:妾也),未尝慰省我母,何至于斯?”母曰:“吾与汝子母也,以汝尚幼,未知之也。汝父薄行,嫌吾寝陋,枕席数宵,遂即怀汝。自后相弃,为汝父离妇焉。”其母凄咽,武亦愤惋。候父出,玄英方睡,武持小铁锤击碎其首。及挺之归,惊愕,视之,已毙矣。左右曰:“小郎君戏运锤而致之。”挺之呼武曰:“汝何戏之甚?”武曰:“焉有大朝人士,厚其侍妾,困辱儿之母乎?故须击杀,非戏也。”父曰:“真严挺之子。”武年二十三,为给事黄门,明年,拥旄西蜀,累于饮筵对客骋其笔札。杜甫拾遗乘醉而言曰:“不谓严挺之乃有此儿也!”武恚目久之,曰:“杜审言孙子拟捋虎须耶?”合坐皆笑以弥缝之。武曰:“与公等饮馔,所以谋欢,何至干祖考耶?”房太尉亦微有所忤,忧怖成疾。武母恐害损贤良,遂以小舟送甫下峡,母则可谓贤也,然二公几不免于虎口矣。李太白作《蜀道难》,乃为房、杜危之也。其略曰:“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非人,化为狼与豺。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侧身四望长咨嗟。”杜初自作《阆中行》:“豺狼当路,无地游从。”或谓章仇大夫兼琼为陈子昂拾遗雪狱,高侍御适与王江宁昌龄申冤,当时同为义士也。李翰林作此歌,朝右闻之,皆疑严武有刘焉之志,其属刺史章彝因小瑕,武怒,遽命杖杀之。后为彝之外家报怨,严氏之后遂微焉。
颜太师鲁公刻姓名于石,或致之高山之上。或沉之大洲之地,而云“安知不有陵谷之变耶?”
刘司徒玄佐,滑州匡城人。尝出师,经其本县,欲申桑梓之礼于令,令辞曰“不敢”,玄佐叹恨久之。先是,陈金帛数匡,将遗邑僚,以其无知而止。时乡里姻旧,以地近多归之,司徒不欲私擢居将校之列,又难置于贱卒,尽署为将判官。此职列假绯衫银鱼,外视荣之,实处在散冗。其类渐众。久之,有献启诉于公者,乃署他职。
宪宗七岁,德宗抱置膝上,戏曰:“汝是何人,乃在我怀中?”对曰:“是第三天子。”德宗大喜。
郑太穆郎中为金州刺史,致书于襄阳于司空ν,傲睨自若,似无郡僚之礼。书曰:“阁下为南溟之大鹏,作中天之一柱。骞腾则日月暗,摇动则山岳颓。真天子之爪牙,诸侯之龟鉴也。太穆幼孤,二百余口,饥冻两京。小郡俸薄,尚为衣食之忧,沟壑之期,斯须至矣。伏惟贤公息雷霆之威,垂特达之节,赐钱一千贯,绢一千匹,器物一千事,米一千石,奴婢各十人。”且曰:“分千树一叶之影,即是浓阴;减四海数滴之泉,便为膏泽。”于公览书,亦不嗟讶,曰:“郑君所须,各依来数一半。以戎旅之际,不全副其本望也。”又有匡庐符山人,遣童子齐书,乞买山钱百万,公遂与之,仍加纸墨衣服等。又有崔郊秀才者,寓居于汉上,蕴有文艺,而家贫。与姑婢通,其婢端丽,解音律,汉南之最也。姑贫鬻婢于连帅,爱之,以类无双(原注:无双即薛太保爱妾,至今图画观之),给钱四十万。郊思之不已,即强就府署,愿一见焉。其婢因寒食节来从事家还,值郊立于柳阴。马上连泣,誓若山河。崔生赠之以诗曰:“公子王孙逐后尘,绿珠垂泪滴罗巾;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或有写郊诗于公座,公睹诗,令召崔生,左右莫之测。及见郊,曰:“‘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便是君制也?四百千小哉,何惜一书,不早相示!”遂命婢同归。至于帏幌奁匣,悉为赠饰之物。有客自零陵来,称戎昱使君席上有善歌者,公遽命召焉。戎不敢违,逾月而至,及至,令唱歌,歌乃戎使君送妓之诗。其辞曰:“宝钿青蛾悲翠裙,妆成掩泣欲行云;殷勤好取襄王梦,莫向阳台梦使君。”公曰:“丈夫不能立功业,为异代之所称,岂可夺人爱姬,为己之嬉娱。以此观之,诚可窜身于无人之地。”遂以缯帛赆行,为书谢零陵守。
李尚书翱,潭州席上有舞柘枝者,颜色忧悴。殷尧藩侍御当筵而赠诗曰:“姑苏太守青娥女,流落长沙舞柘枝;满坐绣衣皆不识,可怜粉脸泪双垂。”李公诘其事,乃故姑苏台韦中丞爱姬之女也。李公曰:“吾与韦族,其姻旧矣。”速命更舞衣,即延入与韩夫人(原注:吏部之侄)相见。顾其言语清楚,宛有冠盖风仪,遂于宾榻中,选士嫁之。舒元舆侍郎闻之,赠李公诗曰:“湘江舞罢忽成悲,便脱蛮靴出绛帷;谁是蔡邕琴酒客,魏公怀旧嫁文姬。”李尚书初守庐江,有重系者当大辟,引虑之时,启曰:“昔于群小,专习一艺,愿于贵人之前试之。”乃曰:“长啸也。”公命缓系而听之,曰:“不谓苏门之风,出于赭衣之下。”遂蠲其罪。后镇山南,夜闻长笛之音,而浏亮不绝。问:“是何人吹也?”具云:“府狱重囚。”令明日引来。官吏递相尤怨,夜使囚徒为乐,罪累必深。及至,公曰:“汝之吹竹已得其能。少不事农桑,可为伶人耳。”卒岁而怜愍之,便令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