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学考

  汉儒著书,初守一家之说;至于宣、元以后,则不能主一家。如刘子政学《穀梁》,而《五经通义》、《新序》、《说苑》中所载礼制,乃有与古学同、今学异者。是不专主一家之证。
  汉初古学不显,而《公羊》中乃多用古礼,此古学先师在《公羊》著录以前已经大行之证。因《公羊》之录用其说,足知其书出在秦以前矣。
  《穀梁传》言:「誓、诰不及五帝;盟诅不及三王;交质子不及二伯。」与《荀子》同。据此说,则今说谓周初无盟,桓、文不交质也。《周礼》有盟,《左传》有交质,此即实事,亦不与今说相妨。《周礼》非周公手定,《左传》桓、文亦无交质事,疏家乃以《穀梁》为汉初人著录,不见古籍而然。如此说,则何以解于《荀子》?又《穀梁》为汉人作,从何得来?凭空臆造,全无实据,然疏家说不足驳斥也。
  《春秋》去文从质、因时救弊意,本于老子,而流派为子桑、惠、庄之流。墨子学于孔子,以其性近,专主此说。用夏礼改周制,本之于《春秋》,如「薄葬」即《王制》不封不树之意。特未免流于偏激,一用夏礼,遂欲全改周礼,与孔子之意相左矣。春秋时有志之士皆欲改周文,正如今之言治,莫不欲改弦更张也。《论语》「禹无间然」一章,全为《墨子》所祖,所谓崇俭、务农、敬鬼、从质,皆从此出。然孔子美黻冕,墨子则并此亦欲改之。当时如墨说者不下数十家,特惟墨行耳。
  礼学之有古、今派,是也。然七十子之徒,文质易见,异同最多。所言之事,有不见于《周礼》、《仪礼》、《王制》者,此等礼制不能归入于今,亦不能归入于古。窃以此类亦有数例。有为经中未详之义,补经未备,如《仪礼》诸记之类是也。有为缘经起义,如《诗》、《书》有此说,先师存此义,为《礼经》所不详,如《王制》言天子大夫为监之类是也。有为沿革佚文者,《周礼》、《仪礼》皆一时之书,一代典礼,每有修改;《礼纬》言周初庙制,与后来不同,此亦修改之例;不知《周礼》为何时之书,《仪礼》为何时之书,则其中不无修改刊落之文,如《左氏》言文、襄之礼之类是也。有异说别录者,古人习礼,质文随意,有既从一家而其异说亦偶存之,如子游、子夏之裼袭不同是也。有为士君子一人之事不合时制者,如《乡党》记孔子之事,张盟生说此皆孔子一人之事,与常不同者,使常义则可不见,又其事为朝廷所不详之事,故随人而改是也。有为训诫之事,如《少仪》、《弟子职》之类,并非国家一定典礼,私家编此以训童蒙,言人人殊,详略随意之类是也。有礼家虚存此说,欲改时制,未见施行者。有因缘失本,误据为典要,实与礼制不合者。有残篇断简,文义不全者。有经传混淆,前后失次者。有句读偶误,断续非真者。门目既多,岂能必所言之,皆合本义?故说经以《礼记》为繁杂难通。然既得其大纲,再为细分节目,有所不解则姑阙疑,就所立门目以求之,想当十得八九矣。
  《周礼》之书,疑是燕赵人在六国时因周礼不存,据己意,采简册摹仿为之者。其先后约与《左传》、《毛诗》同,非周初之书也。何以言之?其所言之制与《尚书》典礼不合,又与秦以前子书不同。且《孟子》言:「诸侯恶其害己,而去其籍。」无缘当时复有如此巨帙传流。故予以为当时博雅君子所作,以与《王制》相异。亦如《左传》之意。其书不为今学所重,故《荀》、《孟》皆不引用。其中礼制与《左传》不同,必非一人之作。但不识二书孰在前,孰在后,孰为主,孰为宾也。
  《仪礼经》为古学,《记》为今学,此一定者也。今不能于二者之中而分之。大约高堂传《经》以后,已为今学。后《古经》虽多廿余篇,无师不习,是《经》亦今学之经矣。于此经欲立今、古二派,殊难措手。然细考《记》文,颇有与本经不同者,则《经》为古学,《记》为今学,亦不妨稍分别之,以示源委区别之意。
  西汉今学盛,东汉古学盛。后盛者昌,而《易》、《尚书》、《诗》、《礼》之今学全佚。而惟存古学,无以见今学本来面目。犹幸《春秋》今学之二传独存,与古相抗,今学全由《春秋》而生,又孔子所手定之书,其所以不亡,或者鬼神为之呵护。予立今学门户,全据二传为主。至今学所亡诸书,皆以二传与《左传》相异之例推之,以成存亡继绝之功,准绳全操于此。此又治经之一大幸也。
  《异义》引今、古说,有经传、师说二例。师说多于经传,十分之七八,非议礼之口说,则章句之繁文,未足为据。汉廷议礼,视丞相所学。苟与之同,虽屈而可伸;倘或异家,即长亦见绌。半以势力辩呐定优劣,无公道也。又东汉以后,今学与古学争,如《异义》所载是也。西汉以前,则今学自与今学争。夫一家之中,何有长短?乃意气报复,自生荆棘。如辕固、黄生之论汤武,彭祖、安乐之持所见,必于家室之中,别图门户之见。盖诸人贪立太常,邀求博士。汉法:凡弟子传先师说,苟其同也,则立其师;倘有同异,则分立弟子。故当时恒希变异以求立。严、颜因此得并在学官。大小夏侯,大小戴,意亦如此。其分门为利禄也。以此倡导学者,宜乎人思立异。实本一家,而夺席廷争,务欲取巧,遂致同室操戈。后来古学太盛,今学遂不自攻而深相结纳,以御外侮,而已有不敌之势。无事则相攻,有事乃相结,《唐棣》之诗,何不早诵乎!
  予约集同人,撰《王制义证》。以《王制》为经,取《戴记》九篇,外《公、穀传》、《孟》、《荀》、《墨》、《韩》、《司马》,及《尚书大传》、《春秋繁露》、《韩诗外传》、纬候今学各经旧注,[据马辑本]并及两汉今学先师旧说。[《今文尚书》、《三家诗》用陈氏辑本。至于《春秋》、《孝经》、《论语》、《易》、《礼》尚须再辑]务使详备,足以统师今学诸经。更附录古学之异者,以备参考。此书指日可成,以后凡注今学群经礼制,不必详说,但云见《义证》足矣。如今《易》、《尚书》、《春秋》、《公》、《穀》、《诗》鲁齐韩、《孝经》、《论语》皆统于《王制》,可以省无数疏解。习今学者但先看《王制》,以下便迎刃而解。起视学官注疏,不惟味同嚼蜡,而且胶葛支离,自生荆棘。一俟此书已成,再作《周礼义》以统古学。而其中节目详细,均见于《经话》中。
  地理家有鸟道之说,翦迂斜为直径。余分今、古学,意颇似此。然直求径道,特为便于再加高深;倘因此简易,日肆苟安,则尚不如故迂其途之足以使人心存畏敬。然二派之外又有无数小派,稽其数目不下八九家。苟欲博通周揽,则亦非易事。
  郑君号精通三礼。其《王制注》或周或殷,一篇数易。注《王制》采《祭法》,注《祭法》用《王制》,徒劳唇舌,空掷简札,说愈繁而经以愈乱,大约意在混同江河,归并华岱,自谓如天之大,无所不通,乃致非类之伤,各失其要也。[《后书?儒林传》:中兴,郑众传《周官经》。后马融作《周官传》,郑玄作《周官注》。玄本习《小戴礼》,后以《古礼经》校之,取其义长者,故为郑氏学。按:此谓郑君混合今、古也。]
  今、古不同,针锋相迕,东汉诸儒持此门户犹严。许叔重治古学,《五经异义》是古非今,《说文解字》不用今学;杜、郑、贾、马所注《周礼》、《左传》等书,不用今说;何君《公羊注》不用《周礼》;是其证也。郑君生古盛今微之后,希要博通之名,欲化彼此之界,为何以笺《诗》,欲以今学入古也。为何以注《周礼》,欲以今说补古也。为何以注《尚书》,欲以今文附古也。今、古之分,自郑君一人而斩,尊奉古学而欲兼收今文,故《礼记》、《仪礼》今、古之文,一律解之,皆其集大成一念害之也。魏晋学者尊信其书,今、古旧法遂以断绝,晋儒林所传,遂无汉法,且书亦因此佚亡,不能不归过于郑君。盖其书不高不卑,今、古并有,便于诵习,以前今、古分门之书皆可不习,故后学甚便之,而今、古学因之以亡。观于表说可以见之,不可不急正者也。
  郑君之学,主意在混合今、古。予之治经,力与郑反,意将其所误合之处,悉为分出。经学至郑一大变,至今又一大变。郑变而违古,今变而合古。离之两美,合之两伤,得其要领,以御繁难,有识者自能别之。
  予创为今、古二派,以复西京之旧,欲集同人之力,统著《十八经注疏》,[《今文尚书》、《齐诗》、《鲁诗》、《韩诗》、《戴礼》、《仪礼记》、《公羊》、《穀梁》、《孝经》、《论语》、《古文尚书》、《周官》、《毛诗》、《左传》、《仪礼经》、《孝经》、《论语》、《戴礼》。《易》学不在此数]以成蜀学。见成《穀梁》一种。然心志有余,时事难就,是以初成一经而止。因旧欲约友人分经合作,故先作《十八经注疏凡例》。既以相约同志,并以求正高明,特多未定之说,一俟纂述,当再加商订也。[昔陈奂、陈立、刘宝楠、胡培翚诸人在金陵贡院中,分约治诸经疏,今皆成书。予之所约,则并欲作注耳。]
  予治经以分今、古为大纲,然稚不喜近人专就文字异同言之。二陈虽无主宰,犹承旧说,以礼制为主。道、咸以来,著作愈多。试以《尚书》一经言之,其言今、古文字不同者,不下千百条。盖近来金石剽窃之流,好怪喜新,不务师古,专拾怪僻,以矜博雅。夫文人制词,多用通假,既取辟熟,又或随文,其中异同,难言家法。两汉碑文,杂著异字,已难为据;况乃滥及六朝碑铭、新出残篇,偶见便欲穿凿附会,著录简书,摭其中引用经语异文异说,强分此今文说、此古文说。不知今、古之学,魏、晋已绝,解说虽详,毛将安附?此大蔽也。石经以前,经多译改,今、古之分,不在异文,明证在前,无俟胪证。陈左海以异字通假为今、古之分,亦不得已之举,徒取简编宏富,非正法也。古、今异字,必系不能通假有意改变者,方足为据。如《左传》之改「逆」为「送」,改「尹」为「君」,改「伯」为「帛」之类,实义全反,然后为异。不然则毕录异同,亦但取渲染耳。若词人之便文,晚近之误夺,牛毛茧丝,吾所不取。
  《大小戴记》九十余篇,凡《礼经》记文不下十篇,以此推之,则别经之记当亦有编入者。今定《王制》为《穀梁》、《公羊》记;《曲礼》上半小学,下半为《春秋》;《檀弓》、《祭法》、《杂记》为《左传》记;《玉藻》、《深衣》、《朝事》、《盛德》为《周礼》记;《祭义》、《曾子》十篇为《孝经》记;《经解》、《表记》、《坊记》、《缁衣》为经学说之类。[详见《两戴记今、古篇目表》]经、记互证,合则再美,离则两伤,此千年未发之覆也。又《礼运》三篇,有经有传,当合为一大传。《大传》为经,《服问》、《丧服小记》二篇为传,当合为一。窃意此《礼运》三篇旧本一事,乃记夫子与子游论礼之言。子游习礼,此其授受之证也。后来先师各加注记。后因文多,分为三篇,经、传混淆,前后错杂,使读者如散钱满屋,不知端委。今因《王制》例推之,分为经、传,便有统制。至于《大传》为经,《服问》、《小记》为记,观其篇目命名,已得其大概矣。
  俞荫甫先生以《王制》为《公羊》礼,其说是也。壬秋师以其与《大传》同,不言封禅,非博士所撰之《王制》,亦是也。盖《王制》孔子所作,以为《春秋》礼传。孟、荀著书,已全祖此立说。汉博士之言如《大传》,特以发明《王制》而已。岂可与《王制》相比?精粹完备,统宗子纬,鲁齐博士皆依附其说,决菲汉人所作。卢子幹因不能通其说,故以为博士作,以便其出入,实则非也。
  《王制》有经有传,并有传文佚在别篇者。至于本篇经传之外,并有先师加注记之文,如说尺亩,据汉制今田为说,是也。此固为戴氏所补,至目为博士手笔,则误读《史记》矣。
  《王制》无一条不与《穀梁春秋》相同。[说详《义证》]二书皆蚀蒙已久,一旦明澈,可喜何如?不封不树贰事,郑以为庶人礼,不知《穀梁传》已有明文。讥世卿、非下聘、恶盟,尊齐、晋为二伯,以曹以下为卒正,以冢宰、司马、司城为三公,亦莫不相合。至于单伯、祭仲、女叔诸人使非为监之说,则听《左氏》、何君之互争,不能一断决。范氏据《周礼》以驳传,亦无以折之矣。
  《春秋》之书以正将来,非以诛已往。《王制》一篇即为邦数语,道不行乃思著书,其意颇与《潜夫》、《罪言》相近,愤不得假手以救弊振衰,则欲将此意笔之于书。又以徒托空言,仅如《王制》则不明切,不得已乃借春秋时事以衍《王制》之制度。司马迁言之详矣。《王制》所言皆素王新制,改周从质,见于《春秋》者也。凡所不改,一概从周。范氏注《穀梁》,以《周礼》疑《王制》,据周制驳《春秋》,是呓语耳。又孔子所改皆大纲,如爵禄、选举、建国、职官、食货、礼乐之类。馀琐细,悉不改。其意全在救弊,故《春秋》说皆以为从质是也。
  今学、古学之分,二陈已知其流别矣。至于以《王制》为今学所祖,尽括今学,则或疑过于奇。窃《王制》后人疑为汉人撰,岂不知而好为奇论?盖尝积疑三四年,经七八转变,然后乃为此说。疑之久,思之深,至苦矣!辛巳秋,检《曲礼》「天子不言出」、「诸侯不生名」数节,文与《春秋传》同,又非礼制,因《郊特牲》、《乐记》一篇有数篇、数十篇之说,疑此数节为先师《春秋》说,错简入《曲礼》者也。癸未在都,因《传》有二伯之言,《白虎通》说五伯首说主兼三代,《穀梁》以同为尊周外楚,定《穀梁》为二伯,《公羊》为五伯。当时不胜欢庆,以为此千古未发之覆也。又尝疑曹以下,何以皆山东国称伯、称子,又与郑、秦、吴、楚同制?爵五等,乃许男在曹伯之上?考之书,书无此疑;询之人,人不能答。日夜焦思,刻无停虑,盖不啻数十说。而皆不能通,唯阙疑而已。甲申,考大夫制,检《王制》,见其大国、次国、小国之说,主此立论,犹未之奇也。及考其二伯、方伯之制,然后悟《穀梁》二伯乃旧制如此,假之于齐晋耳。考其寰内诸侯称伯乃三监之说,然后悟郑、秦称伯,单伯、祭仲、女叔之为天子大夫,则愈奇之矣。犹未敢以为《春秋》说也。及录《穀梁》旧稿,悉用其说,苟或未安,沈思即得,然后以此为素王改制之书,《春秋》之别传也。乙酉春,将《王制》分经传写钞,欲作《义证》,时不过引《穀梁传》文以相应证耳。偶抄《异义今古学异同表》,初以为十四博士必相参杂,乃古与古同,今与今同,虽小有不合,非其巨纲,然后恍然悟博士同为一家,古学又别为一家也。遍考诸书,历历不爽,始定今古异同之论。久之,悟孔子作《春秋》、定《王制》为晚年说,弟子多主此义,推以遍说群经。汉初博士皆弟子之支派,故同主《王制》立说。乃定《王制》为今学之祖,立表说以明之。蚁穿九曲,予盖不止九曲,虽数十百曲有矣。当其已明,则数言可了;当其未明,则百思不得。西人制一器,有经数十年父子相继然后成者。尝见其石印,转变数过,然后乃成,不知其始何以奇想至此。予于今古同异,颇有此况。人闻石印,莫不始疑而终信,犹归功于药料。此则并药料无之,将何以取信天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