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学考

  今、古之分,于经传以《王制》、《周礼》、《三传》、《戴记》为证,于礼制以宗庙、禘祫、田税、命官、制禄为证,可谓详明。然此别其异同,试以「会同」明其意旨。《论语》有会同,是当时本有会同,故公西举之。此《论语》据古学之证也。《周礼》有会同,合于《论语》,是《周礼》用旧仪典册之证也。《春秋》无同,是孔子不守周礼,自立新制之证也。《左传》无同,是《左传》缘经立说,经所无者不能有之证也。《书?禹》、《诗?车攻》有会同,此夏周有会同之旁证也。《国语》、《孝经》无会同,此别派异于《周礼》之证也。即此一事考之,前后沿革,本原派别,皆可由之而悟。语简事繁,学者当举一反三也。予撰今、古礼制分类钞,以徐、秦《通考》为蓝本,分今为五派,古为六派。[详见前《流派表》中]以为正宗。凡古有今无、今古同、今古杂者,别立三门收之。子、纬亦附焉。至《易》、《书》、《诗》,旧皆同列,既无明文,惟据注疏分隶;今尽削落,不以为据,其有明文者,分为四代制,以入《沿革表》。《论语》今古兼有,亦如《礼记》分篇例,各从其类。汉人《易》、《书》、《诗》、《孝经》皆分今古,误说也。以《易》、《诗》证礼制,亦误据也。《礼记》兼有今古,以隶今学,误也。《论语》今古杂,今古二家立二派,各为家法说之,亦误也。今尽汰误说,别立新门。学者据此分钞,分说礼制,泾渭判然,不啻江河。执此治经,庶有澄清之效。
  《司马法》司马主兵,《王制》之传也。其言兵制出师,与《周礼》不合,盖全主《王制》也。《孔丛子?军制》篇间于今古之间,有用《周礼》之文,有用《司马法》之文。今凡与《王制》、《司马法》同者,则以入《王制》;与《周礼》同者,入古学也。[又考《司马》逸文与《王制》同见于孔、贾诸疏所引者,今本乃无之。岂孔、贾所引别一书,今存本乃《穰苴书》欤?]
  三统循环,由周而夏,此质家矫枉之言,孔子不主此义。周末名流,竞欲救文。老、尹、桑、庄,厌弃文敝,至于排仁义,不衣冠。矫枉者必过其正,此诸贤之苦心,救世之良药也。然风气日开,文明渐备,宜俗所安,君子不改,情文交尽,来往为宜,若欲改周从夏,不惟明备可惜,亦势所不行。继周不能夏制,亦如继唐虞之不能用羲、轩也。子桑伯子,欲复夏礼者也。《说苑》言孔子往见论文质之事。《论语》所谓「简」,谓夏制也;「敬」,谓殷制也。孔子许伯子之质,仲弓以继周不能用夏,惟当用殷,小参夏意,深明损益,洞达治体,与孔子语颜子意粗合。故夫子以南面嘉之,谓可与言继周之事。《王制》用殷礼,仲弓有启予之助。又孔子言服周冕,非独取一冕,凡仪注等威、章、服、文藻之事,皆从冕推之,故仪礼以及威仪皆不改也。「乘殷辂」、「辂」取实用,务于致远,凡制官、爵命《王制》所改之事,皆其太甚,有害无益者也。至于夏制,所取者少,人事日文,不能复古。惟天道尚质,行时郊祀,大约皆夏正也,假时、辂、冕以示其例而已。四科之中,颜子、仲弓以德行见。制作精意,二子得闻,以下偏才,舍大谋细矣。所改者今,不改者古,观其因革之原,而今古之事思过半矣。
  周制到晚末,积弊最多。孔子以继周当改,故寓其事于《王制》。如因尹、崔世卿之事,乃立选举之政;因阍弑吴子之事,乃不使刑者守门;因诸侯争战,乃使二伯统制之;国大易为乱,乃限以百里;日月祭之渎祀,乃订为四时祫祭;厚葬之致祸,乃专主薄葬。凡其所改,专为救弊,此今学所以异古之由。至于仪礼节目与一切琐细威仪,皆仍而不改。以其事文郁足法,非利弊所关,全用周制,故今学《祭统》祭礼仪注与古学《祭义》同也。凡今学改者少,其不改者,皆今古同仪。《礼记》虽为今学,然所言与经不相倍,以此仍用周制之故。通考分类钞,凡今无者,别为一册。入此门者,皆今古所同者也。
  今学只一派。虽齐、韩参用古学,然其主今学处无异说者。古学则在经已有数派,不能同。故今古分类钞,凡专派与所无,皆为注明。如会同为《周礼》专派,禘尝为《孝经》专派。他家所无者,入之。又《周礼》无禘祫;《左》、《国》无祫;《周礼》朝、觐、宗、遇分四时,为专派;《左》、《国》有朝无觐、宗、遇。并为注明分隶。治古学者当守此界限,亦如今古之严。不可但因其俱为古学,遂蒙混而说之,如前人之混乱今古也。
  今古之分,本以礼制为主。至于先师异解,汉人因其异师,亦以为有今古之别,实则非也。如爵制之大小,罍制之异同,六宗之名目,社主之松柏,既无所据,何分古今?又《尚书》稽古有「同天」、「顺考」之异说,然无关礼制,随便可也。因「同天」偶为今学家言,「顺考」偶为古学家言,学者亦遂以为今古有所分别,实则不然。今学附庸,古《周礼》无附庸。《异义》古学说有附庸,此亦后师误说。许氏有从今改古之条,皆此类也。
  今学礼,汉以前有《孟》、《荀》、《墨》、《韩》可考。古学则《国语》、《周书》外,引用者不少。汉初燕赵之书不盛传,贾、张以外少所引用,然不能谓其出于晚近也。今天下分北、南、中三皿,予取以为今古学。由地而分之,喻古为北皿,鲁为南皿,齐为中皿。北人刚强质朴,耐劳食苦,此古派也。南人宽柔敦厚,温文尔雅,此鲁派也。中皿间于二者之间,舟车并用,麦稻交储,习见习闻,渐染中立,此中皿派也。齐学之兼取古今义,正如此。
  《孝经》、《论语》,《汉志》有今、古之分。今欲复二派之旧,其事颇难。《孝经》为古派,全书自成首尾。《论语》则采录博杂,有为今学所祖,有为古学所祖。欲一律牵合,于今古说必多削足合屦之失。然旧有古今二派,又不能强合之,窃欲仍分为二家。《论语》今学详今,古学详古,凡异说皆注明,如附解存异之例。至于《孝经》,纯以今学说之,则又用《左传》以古礼说《春秋》之法。好学深思之士,必能成此书也。
  今、古经传,唯存《春秋》。《王制》、《周礼》皆《三传》所据以为今古之分者。四家为今古之正宗,同异之原始。二门既别,然后先师各囿所习,推以说《易》、《书》、《诗》、《论语》、《孝经》。凡此五经今、古之说,皆后来附会之谈,非本义也。说《春秋》得孔子修撰之旨者, 《三传》之中唯《穀梁》。说《易》、《书》、《诗》、《论语》、《孝经》,皆当力求秦汉以前之说。故五经今古先师之说,多与以前同。今当以秦以前者为正义,汉以后者为晚说也。
  《艺文志》《孝经》下云:「各家经文皆同,惟孔氏壁中古文为异。‘父母生之,续莫大焉’,‘故亲生之膝下’,诸家说不全处,古文皆异。」《孝经》古文异今文,不审是先秦原文,抑汉后译改?然必有不安,其说乃异,是今文自招之也。《左传》破今学,其所以立异之处,亦如《孝经》多由今说不安,或弟子主张太过,或义例繁难不能画一之处。古传则必别立一说以易之。如何氏《日月例》,何怪唐宋人极诋之?《范注》不知《春秋》用《王制》,何怪其据《周礼》以驳传?苟能尽明今学,则事理平实,人亦何苦而思易之。空穴之风,终当自尤也。
  今以《穀梁》、《左氏》为今古学根本,根本已固,然后及《礼》与《易》、《书》、《诗》等经。盖古今起于《春秋》与《王制》、《周礼》,余皆先师推所习以说之者。《统宗表》即此意也。根本已立,然后约集同人以分治群经,人多经少,当易成也。
  今、古说,其见《异义》者,多非其实。大约出于本书者为上。其称某家说者多附会之谈。许君于其互异者,每以有明文、无明文为说。是有明文为可据,无明文为不足据也。而明文之说,又以平实者为正,如三公、九卿之类是也。推例为附会,如《易》家以六龙定六马,《诗》家以谭公为称公是也。学者不察,则附会之说最易误人。凡人说一事,口之所出多流为歧异,如明堂、郊、禘诸说纷纭是矣。又六宗之说,至二十余家不同。有何明文?皆意为之。此不足据也。先师主持一说,末流每至附会。如《公羊》本素王,因素王之义遂附会以为王鲁是也。有震警张皇之色,乃过情虚拟之词。今者细为分出,务使源流派别,一览而明。其于《异义》所言,不无千虑一得矣。
  《诗》、《书》有四代异制,以今、古学说之,皆非也。然先师既主此说,不能不婉转以求通,所谓削足适屦之事,每不免焉。如九州之制,《王制》所言共五千里,《周礼》所言则万里,此今古礼制之分也。特二学皆就春秋制度言之,不必通说四代也。而《尚书》有五服之文,本与《王制》三服、《周礼》十服不合。而先师欲各合其礼制,故今学之欧阳、大小夏侯说则以五百里为一服,五五二千五百里,合南北得五千里,减省里数以求合《王制》之说也。古学之杜、马说,则以为千里为一服,五服五千里,合南北为万里,加多里数以求合《周礼》之说也。实则《王制》、《周礼》之说,皆与《尚书》夏制不相关。而今古先师乃欲抱其《王制》、《周礼》之说,以遍说群经,统括沿革。其中左支右绌、朝四暮三之踪迹,班班可考。今诚各知其所据以推考求通之意,则我用我法,得失易明。若不知其所据,震警其异同,必求有所以折其中,或于其中更欲有左右焉。此岂能合也哉?予确知无师折中求合之说都非本意,故欲以四代沿革补正其误,使知此皆后师推衍之说。不明此意,经意何由得哉!
  《三传》著录,皆先秦以前。《穀梁》鲁人;《左传》燕赵人。故《公羊》出入二家,兼收燕、鲁,特从今学者多耳。今学二伯;古学五伯。《公羊》从五伯之说。他如仲子为桓母,改蔡侯东为朱,凡此皆事实之变异者。至于礼制,则说禘说郊,时杂古制。盖以齐居鲁与燕之间,又著录稍晚,故其所言如此。好学深思者,当自得之。
  《左传》出于今学方盛之时,故虽有简编,无人诵习,仅存秘府而已。至于哀、平之间,今学已盛而将微,古学方兴而未艾,刘子骏目见此编,遂据以为今学之敌,倡言求立。至于东汉,遂古盛而今微,此风气盛衰迭变之所由也。
  今学传孔子,本始于鲁。公羊始师齐人。受业于鲁,归以教授,当其始仍《穀梁》派也。如荀子游学于齐,学于公羊,始师其说。《春秋》多同《穀梁》,是齐学初不异于鲁学之证。至于归以教授,齐俗喜夸好辩,又与燕赵近,游士稷下之风最盛,故不肯笃守师说,时加新意,耳濡目染,不能不为所移。齐学之参杂于今古之间,职是故也。《儒林传》言,伏生口授《尚书》有壁藏书,《公羊》有齐语,故人以为旧由口授,至汉乃著竹帛。实则群经著录,皆在先秦以前。《公羊》之有齐语,是秦前先师,非汉后晚师。不如旧说孔子畏祸远言,不著竹帛也。
  鲁恭王坏宅所得之书,不止古学,即今学亦有,以其书已先行,故不言耳。壁中诸书,皆鲁学也。伏生口授《尚书》,世已尊行;鲁壁中古文出,孔氏借以写定,鲁《书》遂变为古学矣。《春秋公羊》由齐传授,壁中所出,当即《穀梁》。《穀梁》传而壁中鲁学《尚书》之本文不传,遂使人疑非其比,岂不可惜哉!
  壁中《尚书》出,东汉诸儒以古学说之,亦如《仪礼》古文而西汉诸儒以今学说之也。二书本无今、古之分,其以今古分门户,先师附会之说也。
  鲁人不喜为汉用,汉家因少抑之。鲁学又无显者。《公羊》之盛,全由公孙弘。《穀梁》经传皆先秦之遗。史公云:「秦虽焚书,而邹鲁弦诵之声不绝。」故汉初征鲁生讲礼,鲁书未亡。汉抑鲁学,可由史公之言悟之。其后既久,分兴鲁学,而犹假借坏宅得书以为说者,则又史臣回护之言,不尽事实也。
  鲁书未亡,学犹盛,故《鲁诗》、《穀梁》,江公能传之。不然,则江公何以崛起?鲁《书》学之亡,则以世无达者,不幸而亡。《穀梁》虽存,终汉乃得立,此鲁学之所以微也。鲁《尚书》家不传,《班书》谓《伏书》传于齐鲁,非也。鲁自有《尚书》,不传于世,班意欲周旋此事耳。
  汉初,齐人以经术贵显者,始于伏生,继以公孙弘,故齐学盛。鲁无显达,故以寝微。至于重鲁轻齐,则宣、元以后风气改变之言,亦赖当时天子、丞相之力耳。不然,终汉不得立也。
  汉初,经学分三派,鲁、齐、古是也。分二派,今古是也。分三派者,《诗》[《鲁诗》、《齐诗》、《韩诗》、《毛诗》]《春秋》[《穀梁》鲁;《公羊》齐;《左传》古]《礼》[鲁高堂生传《士礼》;齐后仓,古《周礼》]《论语》[《鲁论》,《齐沦》,《论语古》也]四经是也。分二派者,《易》、《尚书》、《孝经》三经是也。《尚书》今学,出于伏生,齐学也。《易》传于田和,亦齐学也。《孝经》后仓、翼奉,亦皆齐学也。然则七经中,齐古学皆全。所缺者,鲁之《易》、《书》、《孝经》三经说也。汉初,齐盛鲁微,故失其三经之传。而古学行于民间,乃能与齐学相敌。则以古与今异,齐鲁同道,故存齐而鲁佚与?
  《毛诗》说田猎,与《穀梁》同文。此古今学所同之礼制。故予谓今学所不改者,皆用《周礼》是也,柳氏《大义》不察,乃以《毛诗》与《穀梁》同师,则合胡越为一家矣。古、今学所同之礼,当由此推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