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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赖古堂文选》,备录江右诸君子之作,为後人式;惜乎书成而未及序次,辄被人言,遂复中置。今副墨虽存,恐後未能编定矣。为之一慨!
繁浓不如简澹,直肆不如微婉,重而浊不如轻而清,实而晦不如虚而明:陈後村之言,诗家不易之论也。
坡公云:余奉使西邸,见书此数句,爱而录之云:“人间有漏仙,兀兀三杯醉;世上无眼禅,昏昏一枕睡。虽然没交涉,其奈略相似;相似尚如此,何况真个是!”汴人刘酒,无名字,惟嗜酒,人即以酒呼之,己亦以自名。能画人物,亦张平山之流。卖画得钱,则与酒家。住林宗张先生宅旁。余见之凡七年,无夕不醉。卧则鼾声如雷。醉中作画,觉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常乞余颜其草堂,余取坡公语,题曰“略似庵”。以“人间有漏仙,兀兀三杯;世上无眼禅,昏昏一枕”为联。酒得之,殊自喜。
杨玠娶崔季让女。崔家富图集,殆将万卷。成婚之後,颇亦游其书斋。既而告人曰:“崔氏书被人盗尽,曾不知觉。”崔遽令检之,阶叩腹曰:“已藏之经笥矣。”往予于翁壻文中用“叩腹”字,或疑是坦腹之误,盖未知玠事也。
《真诰》载古帝王圣贤多为仙,惟祖龙、刘季,至今在地下为某官。其说以为英雄多杀,永不得仙。近人作《太清梦》,其指虽荒唐,意实源於此。
叶小鸾,字琼章,工部郎中叶绍袁仲韶之女。四岁能诵《楚辞》;十岁,与其母初寒夜坐,母云:“桂寒清露湿,”即应曰:“枫冷乱红凋。”咸喜其敏捷,不知其为天徵也。年十七,字昆山张氏,将行而卒。吴门有神降于乩,自言天台泐子,智者大师之弟子,转女人身堕度者,摄入无叶堂中,教修四仪密谛,往生西方。小鸾,月府侍书女也,本名寒簧,今复名叶小鸾矣。俄而招琼章至,琼来赋诗,与家人酬对甚悉。泐师演说无明缘行,生老病苦因缘。琼曰:“愿从大师受记。”师云:“既愿皈依,必须受戒;凡授戒者,必先审戒。我当一一审汝。汝仙子曾犯杀否?”女对曰:“曾犯。”师问:“如何?”女曰:“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轻纨坏蝶衣。”“曾犯盗否?”女曰:“曾犯。不知新绿谁家树,怪底清萧何处声。”“曾犯淫否?”女曰:“曾犯。晚镜偷窥眉曲曲,春裙亲绣鸟双双。”师又审四口恶业:问“曾妄言否?”女曰:“曾犯。自谓生前欢喜地,诡云今坐辩才天。”“曾绮语否?”女曰:“曾犯。团香制就夫人字,镂雪装成幼妇词。”“曾两舌否?”女曰:“曾犯。对月意添愁喜句,拈花评出短长谣。”“曾恶口否?”女曰:“曾犯。生怕帘开说燕子,为怜花谢骂东风。”师又审意三恶业:“曾犯贪否?”女曰:“曾犯。经营缃帙成千轴,辛苦莺花满一庭。”“曾犯嗔否?”女云:“曾犯。怪他道蕴敲枯砚,薄彼崔徽扑玉钗。”“曾犯痴否?”女云:“曾犯。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损粉盒葬花魂。”师大赞曰:“此六朝以下,温、李诸公,血竭髯枯,矜诧累日者,子於受戒一刻,随口而答。那得不哭杀阿翁也!然则子固一绮语罪耳。”遂予之戒,名曰智断。此事甚荒唐,予不敢信;特爱其句之缛丽,附存於此。叶夫人宜修?字宛君,生三女:长曰纨纨,次曰蕙绸,幼即小鸾。叶公汇为《午梦堂》十集,行於世。
宋上饶叶君宗,与刘後村谈命,谓後村之命,火炎而水少,太快伤和,太察生疑。又曰:宜清心以养神,息怒以养肾。此命郎中也。近日挟太素脉游於公卿者,其法以心脉为君,肝脉为臣,君臣相应者为贵脉;又以左右各三部,每部分为十年,十年之中,分作七十二至,以定人秩之崇卑,命之寿夭,升迁降调之迟速。有诊父脉而悉子之休咎,有诊子脉而知父之死生。如智缘为王荆公诊脉而知元泽登第之类。此医日者也。其言亦皆成理,究其实百无一二验。後村所谓“谄谀以求悦,揣摩以倖中”。千古一辙也。
刘後村跋表弟方遇诗:“世所以宝贵古器物者,非直以其古也;余尝见人家藏槃、匜、鼎、洗之属,凡出于周、汉以前者,其质极轻,其范铸极精,其款识极高简,其模拟物象,殆类神鬼所为:此其所以为贵也。苟质范无取,款识不合,徒取其风日剥裂,苔藓模糊者而宝贵之,是土鼓瓦釜,得与清庙钟磬并陈也。”此论甚当。余乡前辈,有剿袭历下为古文词者,後生翕然称之。一日举正张林宗先生,谓其博大高古,非今人所有。先生笑曰:“相国寺前双狻猊,真博真大,真高真古,然只好看寺门耳,此外何所用之。”此言虽戏,正与後村之议同。
坡公云:司马长卿作《大人赋》,武帝览之,飘飘然有凌云之气。近时学者,作拉杂变,便自谓长卿。长卿固不汝嗔,但恐览者曷睡落床,难以凌云耳。予谓拉杂变,好对詅嗤符。
坡公旧游陈州,近城可游观者无不至。柳湖旁有丘,俗谓之铁墓,云陈胡公墓也。城濠水注咬其趾,见其中铁锢之。又有寺曰厄台,云孔子厄于陈、蔡所居者。其说荒唐不可信。或曰:东汉陈思王宠教弩,以控扼黄巾者,斯说为近之。○余已卯在陈州,过厄寺,见台上祀先师并四科弟子,皆塑像,不知始自何时?嘉靖时以木主易像,独此地尚存。以当时令只及学宫也。城东北隅水中,相传有陈胡公墓,以铁绳系铁棺;水涨与俱浮,水涸与俱下。讹传耳,实无所见也。人缘铁锢之说,遂误谓铁系云。柳湖亦名西湖,湖中亭,至今名子由。
阮太冲、王季重皆淛人,俱生於都门。张太保公为玺卿时,林宗先生侍养都门,三公垂髫,共砚席于演象所,常合刻其诗文以行。後太冲因生光之变,移家尉氏,时时过会城,宿林宗先生长栏中。予时读书其地,见两公雄谈竟夕,如少壮时。太冲常呼张曰:“张仲,尔一生为诗,惟得‘草细吴门棹,烟伤楚泽吟’二语耳。”张曰:“跛君,欲吾称尔‘潮回远屿青,日簸惊涛紫’耶?”太冲晚年,足不良於行,故张以“跛君”戏之。未几,阮没于贼,张没于水。回忆长栏中,两白发翁一灯对坐,纵横雅谑时,遂成隔世事矣。为之黯然!
林宗先生三十外始就室,故得子最晚。汴有王孙中冷者,与先生为老友,好为游戏诗,常赠张太占?有“须将事业绳乃祖,切莫疏狂学令尊”之句,闻者捧腹。太占,先生长子也,亦没于水。
王季重过汴上,语林宗先生:“人生几何时!吾家园手种千株松,今谡谡作涛声矣。”先生曰:“如此,尚恋恋十丈软红尘耶!”季重蹙额曰:“膝有八儿子,强颜为此辈出,不则饥死矣。”先生曰:“何不食千株松!”季重匿笑去。
林宗先生与汝南秦京、尉氏阮太冲,世所称中州三先生也。京以荐徵赴都,过会城,先生送以诗:“圣主忧时重野贤,岂无科目在从前;弓旌不为光垂拱,缨绋惟应解倒悬;身隐六朝今出矣,车脂千里肯徒然;古人合有弹冠事,我辈相知六十年。”虽殷然相勉,亦微讽其暮年之出也。京得诗遂返。汝城陷,抗贼死。
贼寇盘据吾豫十余年,阮太冲愤兵骄将懦,作《女云台》二卷以讥之。记中杂取古女子妇人建义旗、灭盗贼诸事,多至数十百人,一时传之。先生诗余既为刻之维扬;《诘戎践墨》、《谈兵事》,竹居王孙为之镌行,世尚有传者。独林宗先生诗文皆没于水中,予所镌诗,百分之一耳。然太冲古文甚多,亦焚于贼。惜哉!
吾梁有桃,肉脆而核离,土人直呼曰“李梦阳桃儿”。相传空同先生得之远地,归种之,会城遂有此种。此桃亦附先生千古矣。物以人重如此!
李三随,字无尘,一字居贞,汴曲中人,能为诗,画兰有逸气。林宗、太冲诸先生酒坐中,非此君弗懽也。四方词人之至者,咸愿识无尘,与之唱酬,至今有道其姓字者。咸谓北之有李无尘,如南之有马湘君也。无尘诗,如《长栏酌月》:“新调从人翻水国,古弦不敢按中州。”《合欢楼春集》:“花底敛襟依鹤步,歌中住拍让莺啼。”《讥窄衣》:“不识曹衣真出水,任他吴带自当风。”《听小红筝歌》:“未是周郎独顾误,声声合拍也回眸。”《七夕分得王子乔返缑氏山》:“白鹤乘来岩际望,神仙亦有故园情。”《陶庵夜坐》:“杯沉双影寂,雨压一灯深。”《哭张烈女》:“自嫌我有泪,敢谓世无人?”皆楚楚有致。予旧藏其稿,壬午,妩尘同此稿俱没於水矣。惜哉!
陈止斋《题司马温公遗玉垒聘君诗後》:“熙宁、元丰间,天下学士大人,称温公必曰‘老先生’。今见公所遗《玉垒聘君》诗,方以是称之;则聘君之为人可知也。‘老先生’三字,昔人意非公不足当之者;至公以此称人,而後之见者,遂缘此而定其人之生平,则称谓所关,讵不重哉!世风日下,谄谀交承,平交等辈,无不互作此称矣。余常以丈丈书人箑,致其人终身切齿。吁,可慨也夫!”
宋嘉泰癸亥,越人掘地得古碑,乃晋兴宁三年乙丑岁,王献之保母李意如圹志也。云善为文,能草书。周益公曰:“王、谢奴婢,定小异耳。”
徽人闵景贤,字士行,常刻《快书》前後百种,犹是何伟然、吴从先之恶习,皆不足观;独所辑有明三百年布衣之诗二尺许,颜曰《布衣权》,搜罗最广。中颇有幽隐之士,未有声称於世者。士行应予乡上雒郡王之聘,己卯过予赖古堂,出此书相订,意欲予为之镌行,会予赴北海,不果。後闻士行与此集,俱在汴水滔天中矣。《快书》最恶滥,最行世,《布衣权》尚足阐发幽隐,有益风雅,独不得行,真布衣之厄也!或曰:《布衣权》犹有副本,在紫淀老人张文寺家。文寺归道山,此书不知所归矣。
予在维扬,既集露筋祠诸诗文合镌之,然土人多称为《露泾》。《酉阳杂俎续集》载江淮间有驿,俗呼露筋,常有人醉止其处;一夕白鸟咕嘬,血滴筋露而死。据江德藻《聘北道记》:自邵伯埭三十六里,至鹿筋,故老云:有鹿过此,一夕为蚊所食,至晓见筋,因以为名。皆不以为贞女事。余以事可以风,即以为贞女事,无伤也。
王荆公所赐玉带、阔十四招,号玉抱肚。今曲名中有《玉抱肚》,他书未载,独见於此耳。
抚州紫府观真武殿像,设有六丁六甲神,六丁皆为女子像。见《老学庵笔记》。甲为阳木,丁为阴火,女像之义,或取诸此。
闽人为予言:鹧鸪栖止,各有定阜,相侵则斗弗止。采者置囮网中,鹧鸪闻囮声,以为据其地也,急归谋与之斗,自陷于网,为人获矣。旧传鹧鸪飞必向日,飞数逐月;如正月一飞而止於窠中不复起,十二月十二起,逐者云信然。
柳陈父,名应芳,海门人,侨居金陵,住城南之杏花村,近瓦官寺。为人和睦,美髯须,修容止,衡门两版,非力不食。往还惟曹能始、林茂之三四人,他无所诣。作诗不轻出语,每行街市,低头沉吟,悠悠忽忽,触人肩面,不自觉也。尝语人:作一律诗,必冥魂数十番,方为意惬。其矜慎如此。无子,一女适程君慎先。于归日,以所刻诗板为奁具;时谓愈于昔人系羊牵犬也。陈父死,慎先为之葬。慎先之女为予嫂,予幼时尚从程氏印其诗。慎先死,家中落,近询其副墨,久佐爨中薪矣。虞山先生选《列朝诗》,予以旧藏陈父诗四卷归之。先生曰:广陵诗人,前辈有盛名,推陆无从,沿染七子流风,不克自拔;陈父名不及之,篇什亦寡,兴会清发,剪刻常言,自可使无从却步。自先生此论出,陈父之名益重於时。白下谈诗者,亦皆以先生之言为公允云。
祖冲之以诸葛亮有木牛流马,乃造一器,不因风水,施机自运,不劳人力。後人不知是何器。按不因风水自运,则非陆行可知。杨幺浮舟湖中,以轮激水,其行如飞,似是此类。惜其法不传。今合中战艘,尚有名水车者,然名存实亡矣。
《吕氏春秋》:“伊尹奔夏,三年反报于毫曰:桀迷惑于妹嬉,好彼琬琰。”注作婉顺阿意,不必言美玉是也,盖好色又好珍货耳。岷山二女刻玉之说,因欲合玉与女,承上迷惑之文耳。安足信哉:极而言之,孟氏五就,不无顺俗,而三年反报,圣如阿衡,竟如後世之细作矣。此等妄言,当痛芟之。
一行用句股法算之云:大约南北极相去才八万余里。修历人陈元升亦善算术,叹曰:古人以管窥天,以蠡测海,以为不可得而知也;今以丈尺之术,而测天地之大,岂可得哉!若以此而言,则天地岂得为大耶!见唐《世说》。谈天者古今尽在梦中,陈元升数言可醒。
李子田曰:《北魏书•释老志》曰:“元象元年秋,诏曰:城中旧寺及宅,皆有定帐。”今人出入之籍曰帐目,始此。
杜镐广博,为龙图阁学士。真宗一日问椟食原于何代,镐对曰:汉景帝为太子,文帝锺爱;既居东朝,文帝念之曰:太子之食,必料差殊,乃命大官每具两担槟,以一赐之。此其始也。见王君玉《谈苑》。太子椟食,人罕用之。
旧制:文臣丁忧起复,必先授武官,盖用墨缞从戎之义,示不得已也。故富郑公以宰相丁忧起复,初授冠军大将军;余官多授云麾将军。近岁起复者,直授故官。见《却扫篇》按夺情非礼,改授武职,尚有顾惜名教之意,然总非盛世所宜也。又古以夺情为“起复”,今概以称服阕矣。
吕申公素喜释氏之学,及为相,务简静,罕与士大夫接;惟能谈禅者,多得从容。于是好进之徒,往往幅巾道袍,日游禅寺,随僧斋粥,谈说禅理,觊以自售。时人谓之“禅钻”。作语录,顶香冠,三教各得其钻之大者;此外纷纷,钻不可胜计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