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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影
予两过赵州柏林寺,见吴道子画水,在佛殿後梁短壁上。波涛汹涌,翻澜骇沫,仰视之,目为之眩、州人有为墨刻者,有画为巨幅者,波澜层折,皆有可观。过者辄市之以赠人,有数家以此为衣食。殿後壁上水色甚鲜,而柱础皆非千年外物,其为後人摹写无疑。家君爱画水,常以赵州所卖水,倩秣陵善画人取赵州临本转临之,尚自汹汹动人。乃知古人绝技,留传其地,千百年後,少得其皮毛,尚足胜人。若亲承指授,更不知何如也!
白乐天诗:“己开第七秩,屈指几多人!”又“行开第八秩,可谓尽天年。”《芥隐笔记》:时俗谓七十以上为开第八秋。冠五曰:今人但用“望”字,无用“开”字者。余谓方踰七者曰“开”,近八者曰“望”。
庚寅在南都,与诸同人隶七夕事,凡数十则,以为无以加矣。後余得七夕钱事,《泉谱》:七夕钱为牵牛织女相对形,穿土为花,穿下为草,制甚古质。儿子在浚,因有“曝书空负三秋节,买渡难寻七夕钱”之句。同坐谬为激赏。
《芥隐笔记》:乐天《春深娶妇家诗》,“青衣转毡褥,锦绣一条斜”,则知新人转席,唐人已尔矣。予乡至今犹行之。徽人则藉以青囊,又张盖不使承天光,云遮恶星、囊地煞也。
紫河车,医者谓之混元,以为能益元阳。江南北皆以胞衣为人所食者,儿多不育,故产蓐之家慎藏之;惟京师不甚论,往往为产媪携去,价亦不昂,有煎以为膏者。四方欲得紫河车者,类取之京师。癸未冬,亲串有从余游都门者,其人谨愿,生平绝迹北里,突生天疱,不解所自。予忽悟其故,解之曰:君质弱,常服紫河车,京师四方杂集,患天疱者甚夥,所服药中,安知无天疱衣胞。此疮能延子孙,气味所冲,尚能中人,生子多无皮肤,衣胞尤为毒气所归。君之患必源於此。众皆以为然。夫忍於殇人之子以自裨益,仁者尚不为。况未必有功,而适以滋害如此。可不知所戒哉!
豫章曾尧臣曰:今人为文,大约如屏障,间架现成,但须糊裱耳。此语殆为太仓、新安发。
萧伯玉曰:近时为文,工为谀语,率多避忌。如绛、灌既贵,断不敢言其屠狗、吹箫时事也。汉郭玉善医,遇贫贱厮养,应手立愈;然治贵人或不验。和帝问之,对曰:“贵者处尊高以临臣,臣怀怖惧以承之;况针有分寸,时有破漏,重以恐惧之心,臣意且有不尽,何有於病哉!”悟此,可广文心。
商丘徐尔黄邻唐曰:有明三百年之文,拟马迁,拟班固,进而拟《庄》,《列》,拟《管》、《韩》,拟《左》、《国》、《公》、《穀》,拟《石鼓文》、《穆天子传》似矣,卒以为唐、宋无文,则可谓溺於李梦阳、何景明之说,而中无确然自信者也。夫孔子之时,去开辟之时已数千年,孔子删《书》起於唐,叙《诗》缀以商,以明世远言湮,灭没莫考,但举二千年以内之言,择其雅者,为人诵习之,法古者,法其近古而已矣,盖古文如汉,如《庄》、《列》,如《管》、《韩》,如《左》、《国》、《公》、《谷》,如《石鼓文》、《穆天子传》,法莫具於马迁。前此之文,马迁不遗;後此之文,不能移马迁。然而马迁之文,法具矣,体裁有未备也。备之者,其昌黎、柳州、庐陵、眉山诸子乎!诸子之於马迁,犹颜、曾、思、盂之於孔子也。道必学孔子,然善学者,学颜、曾、思、孟而已矣;文必学马迁,然善学者,学昌黎、柳州、庐陵、眉山而己矣。盖进而上之如《庄》、《列》,如《管》、《韩》,如《左》、《国》,如《公》、《谷》,如《石鼓文》、《穆天子传》,犹羲、农之制作,皇、娥之歌谣,高而不可为仪者也。梦阳、景阴,谓为文本於马迁是矣,乃所为志铭、书记诸作,景阴犹稍稍自好,而梦阳则支蔓无章;降而弇州、白雪诸子,尤而效之,有明三百年文之所以支蔓无章者;梦阳、景明之过也。而世犹莫之寤也。
商丘侯方域曰:余少游倪文正公之门,得闻绪论,公教余为文,必先驰骋纵横,务尽其才而後轨於法。然所谓驰骋纵横者,如海水天风,涣然相遭,濆薄吹荡,渺无涯际。日丽空而忽黯,龙近夜以一吟。耳凄兮目駴,性寂乎情移。文至此,非独无才不尽,且欲舍吾才而无从者。此所以卒与法合,而非雕镂组练,极众人之炫耀为也。今夫雕镂以章金玉之观,组练以侈锦绣之华而已。若欲运刀尺於虚无之表,施机杼於■纹之上,未有不力穷而巧尽者也。故苏子曰:风行水上者,天下之至文也。风之所以广微而无间者,气也;水之所以澹宕自足者,质也。风之气萧然而疏,然有能御风者否耶!水之质泊然而柔,然有能划水者否耶!故曰,气莫舒於风,质莫坚於水。然则至文者,雕镂之所不受,组练之所不及也。
萧伯玉曰:世家子弟,须以数百卷书浸贯於胸中,虽悠悠忽忽,土木形骸,而远神自出。今率膏沐妍皮,牢裹痴骨,何异陶公所云举体自货,迎送恬然者也。
《考工记》:弓注云直,亦黏也。今人目不通变者曰滞。发为膏所沾,印朱为油所腻,皆曰滞。似皆当用“直为古。
白樱桃生京师西山中,吾师北海先生退谷前有一株。岁以数十粒相贻。予有“花间婉转风团玉,月底依微露洗珠,自浣绛唇歌白苎,任他红泪滴冰壶”句。先生谬加叹赏。但味微酸,亦不及朱樱之甘硕也。
昔人戏谓菖蒲见修竹,竹当踞坐,菖蒲当拜於前。余谓蒲亦鉴於甘蕉之前车,故作此卑猥耳。使自矜揖客,此君弹章又簌簌出袖中矣。
侯官陈鸿,字叔度,家贫,无人物色之。能始石仓园在洪塘中,有淼阁,集诸同人为诗。叔度有“一山在水次,终日有泉声”句。能始叹赏,为之延誉。因即以石仓为居停,名其诗曰《秋室篇》,取李长吉“秋室之中无浴声”也。丙戌之变,能始殉节;叔度年七十二,不能自存,以贫病死。无子,不能葬。戊子余入闽时,客以其诗来,予悲其蒿露,谓客曰:“余任其葬,子任其诗”因助以金,浼诸生徐存永董其事。先是莆田布衣赵十五,名璧,亦工诗,善作画,所为枯木竹石类,闽人珍之。然性孤僻,不多为人作;惟山房寺壁,则淋漓泼墨。与叔度先後死,亦不能葬。存永因举十五之棺,与叔度合墓於小西湖之侧。余为书碑曰:“明诗人陈叔度、赵十五合墓。”客刻《叔度集》,予为之序,板式精好,传之南中,莫不知闽有陈叔度矣。十五不多为诗,无传者。
相传周宪王时,客有以京口老酒献者。王饮而甘之,岁命载数瓷来,民间竞尚之。後予乡人婚嫁宾筵,非此不足鸣敬矣。予至京口,沽之无一滴。盖京口人岁治数万瓮,溯黄流而上,尽以供汴人,呼曰汴梁酒。京口人不尚此也。
汴酒以中牟之梨花春为第一。邑中张未一、边道见两家,及予姻王昆良使君,皆善酿此。味淡色清,品在惠泉上。视汴之秋露白,不止有仙凡隔;若京师之梨花春,皆双投火春,不足为奴台耳。
闽酒深红,如汴梁酒。予常在临洺关,向李浦珠索洺酒以饮闽人,咸曰:“此酒魂也。”真铺糟欼漓之言,予为失笑。
潍县酒与青州同,以金露、玉露名,然皆市中所有。士绅家自作粗曲酒,色殷红,味微苦,然可多饮。金露太苦,玉露太甘,艳其名耳。未若粗曲之宜人也。
章丘羊膏酒,东省重之,闱中多取以供主试者。味甘无少膻气,偶一饮之,亦尚宜人,不堪多吸也。
京师之甘露居,拦液局,荷叶露,名色数变,究只一甘耳。余饮之辄作呕。二十年前,京师酒全非此昧。南茶北酒,南人渐有繁言矣。予在京师时过戚畹魏冷庵(师贞),冷庵留予尝酒。樽罍雅洁,殽核精好;几前置一银水火炉,列小银壶十,壶各一种,约受数合许;尝遍则更易十种。如是三四易,客已醺然,而主人之酒未能遍品也。都城破,冷庵尽驱眷属於楼上,而纵火其下,身往赴之。有老仆往窗隙窥视,烈焰肆发,燃及巾曲,而冷庵双跃宴坐,如入火不热者,亦奇人也。以武冠故,无称之者。哀哉!
子饮酒,非隔水煮,则痔立发。京师人概炙之煤上,又好饮火春,而佐以炙煿之馔,曾无疾病。徐家肺,沈家脾,信自有然。萧伯玉云:不知宿生植何殊福,乃有此种不可思议脾胃也。
世人共云犀爵酌火春後,则香骤灭。予过温陵,黄东厓相国以火春酌犀斛饮予。泉州举郡皆以为非此不足以发犀香也。论乃大异。
闽酒自浦城至延平,如玉带春、梨花白,品类杂出,实皆腊白耳。会城独多佳酒,蓝家酒最有声,品亦最下。当时或不如是。碧霞酒新出,非甘非冽,人世乃有此恶味!莆田以至清漳皆双投酒,非火春不可成,甚不宜人。三群人皆云会城无酒;非无酒也,无火春重酿之酒也。会城中以曾家之莲须白为最。
予过邵武之拿口,高主政年八十矣,馈余一经酒,淡而有致,与罗家错认水无少异,闽酒当以此为第一。不知其名,云是家酿,不能多得,不能远携。每忆之,辄如汝阳王道逢曲车也。
内丘乔盘石鸿胪,善以西瓜酿酒,味冽而性凉,颇宜予。予三过公家,公辄浮满索醉。乙未赴闽,狱事方急,不敢过公。公八十有九,犹策蹇追余,老泪纵横,握手絮絮;宿予柏子亭中,又倾瓜瓤酒五经去。予有“深卮隶事瓜瓤酒,小雪留人柏子亭”之句。闻公尚在。每念之,忽忽如坐柏子亭中,听公拨琵琶,龋齿苍音,呜呜唱梁州调也。
唐藩镇国中尉硕动,字孔炎,博通群籍,熟习国家典故,旁通大乙壬遁百家之学。辨识古器,以手摩之即解。唐成王以摩天王目之。
茅元仪《武备志》成,曾经神宗乙夜之览,天语称其该博。元仪即颜其堂曰该博。宋比玉擘窠作八分书,广三尺许,为比玉生平得意笔。堂在秣陵武定桥侧,予幼时见之,今额不知所在矣。
商丘侯司徒恂,司成恪家世戍籍。幼时太常公命之曰:“尔勿以我为贵,吾戍籍也;尔不力於学,将为卒伍矣。”及司徒贵,佐司马时,力能去其籍而不肯。曰:“留以警吾子孙也。”
丙寅年予在秣陵,见文小白如增,以所刻《小青传》遍贻同人。钟传陵支长卿语余曰:实无其人,家小白戏为之。俪青妃白,寓意耳。後王胜时语予:小青之夫冯某,尚在虎林。则又实有其人矣。近虞山云:小青本无其人,其邑子谭生造傅及诗,与朋侪为戏,曰小青者,离“情”字,正书“心”旁,似“小”字也。或言姓钟,合言成锺情字也。予意当时或有其人,以夫在,故讳其姓字,影响言之。其诗文或亦有一二流传者,众为缘饰之耳。但虞山云:传出谭生手,而余实见小白持以贻人。或谭生为之,小白梓之耶,抑竟出小白手也!郑超宗谓陈元朋所改传,胜小白旧传,殊不然。虎林徐野君谱为《春波影》,荆溪吴石渠谱为《疗妒羹》,词皆缛丽可观。即无其事,文人游戏为之,亦何不可!惟是过孤山者,必访小青墓,若过虎丘必洒酒真娘者,则大可喷饭矣。吾弟靖公曰:不知当时果有扬子雲否,并真娘墓吾亦疑之。
吕文穆公父龟图,与其母不相能,并文穆逐出之,羁旅於外,衣食殆不给。龙门寺利涉院僧,识其为贵人,延至寺中,为凿山岩为龛居之。文穆处其间九年,出而廷试笫一,七年为参知政事,十二年而相。其後诸子,即石龛为祠堂,名曰肄业,富韩公为作记。公既登第,携其母以见龟图,虽许纳之,终不与相见,乃同堂异室而居;石林老人云:虽为出母之荣,而父子之间,《礼经》所无有者,处之各尽人情,为难能也。今所传《文穆传奇》,似影响於此。第以母事为妻事,则大可喷饭矣。玉莲亦龟龄之女,汝权则佐龟龄劾侂胄者。《龟龄传奇》,後人谓侂胄之党为之以詈公者。然宋时安得有传奇,或当时侂胄之党有为此语者,流传人世,以讹传讹,紊谬如是也。
魏童子,定兴东册上村人也。母李氏。父没,李以贫依其母居;童子佣於邑中,岁得钱八百以奉李。李之母苦孀女难常依,迫使嫁;李之从弟为某媒,财二金,持双布来迎。童子闻之,惊愕奔视,执李裾号呼不释手。媒者恨童子,连掴之。李将辞夫冢,童子循河滨哭,要李共沈,不得。又大恸曰:“母必去,请视儿死而後去!”李之弟乃强拉童子入村,促李去;童子欲追,为夺者所持,不能脱。踣地呼天,声竭泣血,观者如堵,无不陨涕。李生含章辈见而心恻,乃共为筹画。语众曰:“急纵童子使追!追而及,财在我辈。”童子踉跄去,聚众咸虑去远,追当弗及。怪风骤起,震荡冲激,昏霾蔽日,咫尺莫辨。村中老妪齐合十,跪风中为童子祷。李果阻风不能前,童子及之。语某曰:“归我母,我归汝钱。”李初亦追於母耳,终恋子,亦欲归;某慑於风异,亦弗政强,李乃归。次日某同二客来曰:“吾来取妇,非取钱也。”李生含章辈与乡之李翁进贤者,斥之去。童子得为母子如初。范箕生吏部为赋《返风行》。
西蜀杨升庵太史,著书至二百余种。豫章朱郁仪中尉,著书至一百十二种。当时曾未闻有茂陵之求。张天如虽一时名流,然无多撰著,当时至见之章奏,求其遗书。人有幸不幸如此。
虎林闻子将,论作文之妙诀云:文有正位,不可太粘,亦不可太离。张宾王常阅友生一义云;他人说得少愈多,子说得多愈少了。张元长云:作文如打鼓。边鼓虽极多,中心却也少不得几下。二老真狐精也。以质今日诸君之文,如鱼饮水,冷暖应自知之。一为阅文之妙诀。引东坡云: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乃若画工,只取鞭策、皮毛、槽枥、刍秣,无一点俊发,看数尺便倦。此真阅文三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