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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集
尝有人过俄国露拉机车站,亲见兵行,笔记其事曰:「某日至车站,见豫备兵到处皆满。摇铃一声,则无数妇人皆持其男子痛哭,旁有小儿,号泣助哀。铃再摇,忽见一老妇晕绝卧地,则某兵之母也。铃三摇,巡兵执棒驱人退,送者皆失声。车既动,忽一妇人卧车辙中,顷刻齑粉。吾适坐车中,见一人从窗欲跃出,同行者从其后力持之,得不坠,已而推使坐。车中之兵,齐声发歌,盘旋跳舞,类众狂者,惟彼不跳亦不歌。车临次站,地名波罗塔洼,彼忽起长跽车中,拱手仰天作祷状。众歌忽止,验长跽者,则已死。视其身,有利刃尺余,自胸达背,颖脱而出。」记者曰:「此非奇闻也,但当征发时,车站中日日有此事,不足奇也。」
弃伍逃兵,往往而有。尝见其表,总十五邑逃亡。自去年三月至九月,常备兵逃者自千四百人至九人不等,豫备兵逃者自万六千人至六百十二人不等。至于今年,逃亡尤甚。往者美人与斯巴尼亚争古巴,民争往者不下数十万,以不得与尺籍为大恨。英战南非,团练响应,是何相去之远耶,此有国者所宜深长思也。
以上所言,其在国之兵也。至于临敌,其剧场即吾之壤上,是宜为吾人所共见,而无待烦辞者。顾报纸所称,往往传其大事,至于细情,或不能尽,则吾又不得不略言之。今夫俄之败者,非日本之能败也,其十七八皆俄自败之。若鲁巴金,知名而有阅历之将也,其终归堕绩,至求瓦全而不得者,盖内困于谗人,而外穷于将士之不用命也。夫俄兵之横暴无人理,此次之发现于满洲者,殆历史之所无。日本以此而收其功,吾民以此而当其厄。彼诸将之中所有者,媢嫉也,交讧也,不两下也。无事则饮博淫凶,遇战则瞀乱而不相救。如是而驭疾视不欲战之兵,又安得以不败乎!闻去年瓦房店之役,方战,俄兵甚为得势,领将以有利之可乘,令勿退,且以必胜勖之。其兵曰:「必求胜者,若自取之。」而其众退如故。领将知事之无望也,乃以手铳击其颜行,而以末丸自轰其首,此将死军前也。
他若旅顺之攻守,相持殆一年,为五洲所称叹。故降之日,德皇以二宝星,一以旌守者,一以贺攻者。以为守者之所为,必极人力之所能为,援绝计穷,而后出此矣。乃寖假而英之《泰晤士》访事,先发其端,天下始知所言之皆谬。俄某将消人曰:「依士拓苏之见,方五六月已欲降,其犹守半年者,乃其下之所逼耳。」后闻日人云:「士拓苏之不能守,日固知之,而其始之有声者,日实为之,所以坚俄皇之委任云尔。」
至于海军,尤不足道,非船器之不精也,而将领之不足任,其大误在于用阿力喀塞克夫,故其始则太平洋之军残。虽然,犹可以战也,乃相率深藏而不肯出。至马加老甫死,而督战者愈无人矣,最后而波罗的之军熸焉。方其未然,早有人知其败也。乃至今年五六月间,黑海之军,又相率为叛。闻波典蒙金之在奥迭沙也,左右围之者十一舟,而叛舰去无恙。然则讨者与反者之表同情,又可见矣。
是故东方之溃败,于俄国非因也,果也。果于何?果于专制之末路也。夫俄皇尼古拉,亲为十九、二十世纪之国主,乃欲守二三百年大漠西域之旧制。宗教则务使民为迷信,风俗则塞外输之文明,报纸则监之以申援尔,宪法则言其时之未至,加以群凶在位,独厉威严。海牙之会,粉饰野心,以欺天下,谓帝王之位可长保也。率之民不聊生,内乱大作,方其与日战也,犹冀引通国之目光,使之外向。天不佑暴,师徒舆尸,国财虚糜,而民心益怨,至于本年正月二十三日之事,识者以为尼古拉君民之谊,绝于此矣!革命党人,日益猖横,俄皇之命,悬其手中,所未行大事者,特须时耳。《泰晤士报》曰:俄皇目前舍其兵而外,一无可恃,然观于波典蒙金之事,则此区区者,亦将有不可恃之时。然至如此,而宪法之议,向不过以空言涂通国之耳目。罗马诺甫之朝代,其不为法国褒尔谤之续者,盖亦仅耳。东方之败之于俄,譬诸人身,其肢末之痿欤。
教育与国家之关系
论吾国自发捻荡平之后,尔时当事诸公,实已微窥旧学之不足独恃。惟然,故恭亲王、文文忠立同文馆于京师;左文襄、沈文肃开前后学堂于马江;曾文正亲选百余幼童以留学于美国;李文忠先后为水师、武备、医学堂于天津。凡此皆成于最早而亦各着成效者也。然除此数公而外,士大夫尚笃守旧学,视前数处学堂,若异类之人,即其中不乏成材,亦不过以代喉舌供奔走而已。逮甲午东方事起,以北洋精练而见败于素所轻蔑之日本,于是天下愕眙,群起而求其所以然之故,乃恍然于前此教育之无当,而集矢于数百千年通用取士之经义。由是不及数年,而八股遂变为策论,诏天下遍立学堂。虽然,学堂立矣,办之数年,又未见其效也,则哗然谓科举犹在,以此为梗。故策论之用,不及五年,而自唐末以来之制科又废,意欲上之取人,下之进身,一切皆由学堂。不佞尝谓此事乃吾国数千年中莫大之举动,言其重要,直无异占者之废封建、开阡陌。造因如此,结果何如,非吾党浅学微识者所敢妄道。但身为国民,无论在朝在野,生此世运转变之时,必宜人人思所以救此社会,使进于明盛,而无陷于阽危,则真今世之中国人,所人人共负之责任,而不可一息自宽者也。
处物竞剧烈之世,必宜于存者而后终存。考五洲之历史,凡国种之灭绝,抑为他种所羁縻者,不出三事:必其种之寡弱,而不能强立者也;必其种之暗昧,不明物理者也;终之必其种之恶劣,而四维不张者也。是以讲教育者,其事常分三宗:曰体育,曰智育,曰德育。二者并重,顾主教育者,则必审所当之时势而为之重轻。是故居今而言,不佞以为智育重于体育,而德育尤重于智育。诸公乍此语,恐且以吾言为迂,不佞请细为分晰,诸公将自见其理之无以易也。
何以言智育重于体育耶?中国号四万万人,以民数言,殆居全球五分之一,夫国不忧其寡弱。至于个人体育之事,其不知卫生者,虽由于积习,而亦坐其人之无所知,故自践危途,曰戕其生而不觉。智育既深,凡为人父母者,莫不明保赤<持>卫生之理,其根基自厚,是以言智育而体育之事固已举矣。且即令未至,中国二十余行省,风气不齐,南人虽弱,北人自强,犹足相救。但竞争之场,徒云强硕,尚未足耳。诸公不见近者俄日之战乎?夫体干长大,殆无过于俄人。而吾之岛邻,则天下所称之侏儒者也。顾至于战,则胜家终在此而不在彼,是亦可以思其理矣。不佞此言,非云不重体育。夫苦攻勤动,以进国人于尚武之风,正吾国今日之所亟。故往日尝谓,中国文场可废,而武科宜留,亦犹此旨。但三者筹其缓急,觉无智育,则体育万万不逮事耳!
何以言德育重于智育耶?吾国儒先有言,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夫西人所最讲、所最有进步之科,如理化,如算学总而谓之,其属于器者九,而进于道者一。且此一分之道,尚必待高明超绝之士而后见之,余人不能见也。故西国今日;凡所以为器者,其进于古昔,儿于绝景而驰,虽古之圣人,殆未梦见。独至于道,至于德育,凡所以为教化风俗者,其进于古者几何,虽彼中夸诞之夫,不敢以是自许也。惟器之精,不独利为善者也,而为恶者尤利用之。浅而譬之,如占之造谣行诈,其果效所及,不过一隅,乃自今有报章,自有邮政,自有电报诸器,不崇朝而以遍全球可也,其力量为何如乎?由此推之,如火器之用以杀人,催眠之用以作奸,何一不为凶人之利器?今夫社会之所以为社会者,正恃有天理耳!正恃有人伦耳!天理亡,人伦堕,则社会将散,散则他族得以压力御之,虽有健者,不能自脱也。此非其极可虑者乎?且吾国处今之日,有尤可危者。往自尧舜禹汤文武,立之民极,至孔子而集其大成,而天理人伦,以其以垂训者为无以易,汉之诸儒,守阙抱残,辛苦仅立,绵绵延延,至于有宋,而道学兴。虽其中不敢谓于宇宙真理,不无离合,然其所传,大抵皆本数千年之阅历而立之分例。为国家者,与之同道,则治而昌;与之背驰,则乱而灭。故此等法物,非狂易失心之夫,必不敢昌言破坏。乃自西学乍兴,今之少年,觉古人之智,尚有所未知,又以号为守先者,往往有末流之弊,乃群然怀鄙薄先祖之思,变本加厉,遂并其必不可畔者,亦取而废之。然而废其旧矣,新者又未立也。急不暇择,则取剿袭皮毛快意一时之议论,而奉之为无以易。此今日后生,其歧趋往往如是。不佞每见其人,辄为芒背者也。
今夫诸公日所孜孜者,大抵皆智育事耳。至于名教是非之地,诸公之学问阅历,殆未足以自出手眼,别立新规。骤闻新奇可喜之谈,今日所以为极是者,取而行之,情见弊生,往往悔之无及,此马文渊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则不如一切守其旧者,以为行己与人之大法,五伦之中,孔孟所言,无一可背。固不必言食毛践土,大地生成,而策名委贽之后,事君必不可以不忠。固不必言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割股庐墓,而为人子者,必不可以不孝。未及念一岁以前,子女之于父母,凡《曲礼》、《少仪》、《内则》、《弟子职》之所载者,皆所宜率循者也。不必言男女授受不亲,叔嫂不通问,而男女匹合之别,必不可以不严。不必以九世同居为高义,而同气连枝之兄弟,其用爱固必先于众人。若夫信之一言,则真交友接物之通例。即与敌人对垒,办理外交,似乎不讳机诈矣,然其中之规则至严,稍一不慎,则犯天下之不韪。公法之设,正为此耳。须知东公历史,凡国之亡,必其人心先坏;前若罗马,后若印度、波兰,彰彰可考,未有国民好义,君不暴虐,吏不贪污,而其国以亡,而为他族所奴隶者。故世界天演,虽极离奇,而不孝、不慈、负君、卖友一切无义男子之所为,终为复载所不容,神人所共疾,此则百世不惑者也。不佞目睹今日之人心风俗,窃谓此乃社会最为危岌之时,故与诸公为此惊心动魄之谈,不胜太愿,愿诸公急起而救此将散之舟筏。惟此之关系国家最大。故曰德育尤重智育也。
至于吾国今日办理教育之法,亦有可言者。盖自学堂议兴,朝廷屡下诏书,大抵训勖吏民,穷力兴学。然而行之数年,无虑尚无成效,问其所以,则曰无经费也,又曰无教员也。此中小学堂之通病也。至于高等学堂,则往往具有形式,而无其实功;理化算学诸科,往往用数月速成之教习,势必虚与委蛇,愒日玩岁,夫人之日时精力,不用于正,必用于邪。功课既松,群居终日,风潮安得以不起乎?此真中国今日学界不可医之病痛也。鄙见此时学务,所亟求者,宜在普及。欲普及,其程度不得不取其极低,经费亦必为其极廉。而教员必用其最易得者。譬如一乡一镇之中,其中小者不外数十百家,便可立一学堂,用现成之祠宇。此数十百家之中,所有子弟凡十龄以上者,迫使入学。以三年为期,教以浅近之书数,但求能写白话家信,能略记耳目所见闻事;而珠算则毕加减乘除,此外与以数十页书,中载天地大势,与夫生人所不可不由之公理,如西人上帝十诫者然。夫以三年而为此,以此求师,尚多有也;以此责之学生,虽极下之资质,尚能至也。虽极贫之乡,其办此尚无难也。更于一邑之中,立一考稽之总会,用强迫之法,以力求其普及。必期十年以往,于涂中任取十五六龄之年少,无一不略识字,而可任警察,为士兵者,斯可谓之有成效矣。公等闻此,将于吾言有不足之讥,然须知吾国此时,不识字人民实有几许,约而言之,则触处皆是也。但使社会常有此形,则上流社会,纵极文明,与此等终成两橛,虽有自他之耀,光线不能射入其中。他日有事,告之则顽,舍之则嚣,未有不为公事之梗者。近日上海之暴动,则眼前之明证也。颇怪今日教育家,不言学堂则已,一言学堂,则一切形式必悉备而后快。夫形式悉备,岂不甚佳,而无如其人与财之交不逮。东坡有言:「公等日日说龙肉,虽珍奇,何益?固不若仆说猪肉之实美而真饱也。」夫为其普及如此。至于高等、师范各学堂,则在精而不在多。聚一方之财力精神,而先为其一二,必使完全无缺,而子弟之游其中者,五年以往,必实有可为师范之资。夫而后更议其余,未为晚耳。
宪法大义
大义按宪法二字连用,古所无有。以吾国训诂言仲尼宪章文武、注家云宪章者近守具法。可知宪即是法,二字连用,于辞为赘。今日新名词,由日本稗贩而来者,每多此病。如立宪,其立名较为无疵,质而解之,即同立法。吾国近年以来,朝野之间,知与不知,皆谈立宪。立宪既同立法,则自五帝三王至于今日,骤听其说,一若从无有法,必待往欧美考察而归,然后为有法度也者,此虽五尺之童,皆知其言之谬妄矣。是知立宪、宪法诸名词,其所谓法者,别有所指。新学家之意,其法乃吾国所旧无,而为西人道国之制,吾今学步取而立之。然究竟此法,吾国旧日为无为有,或古用而今废,或名异而实同,凡此皆待讨论思辨而后可决。故其名为立宪,而不能再加分别者,以词穷也。
宪法西文曰Constitution,此为悬意名物字,由云谓字Cons—titute而来。其义本为建立合成之事,故不独国家可以言之,即一切动植物体,乃至局社官司,凡有体段形干可言者,皆有Constitu-tion。今译文宪法二字,可用于国家之法制,至于官司局社尚可用之,独至人身草木,言其形干,必不能犹称宪法。以此推勘,即见原译此名,不为精审。译事之难,即在此等。但其名自输入以来,流传已广,且屡见朝廷诏书,殆无由改,只得沿而用之。异日于他处遇此等字,再行别译新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