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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集
年二十五,入博尔都郡议院为议员。法旧制诸郡议院,法家所聚,民有讼狱,则公享之。先是其季父入赀,为其院主席,父子冠假,衣黑衣,时以为宠。逾二载而季父捐馆舍,遗令以其位传犹子孟德斯鸠,俸优政简,时事国论,多所与闻,然而非其好也。视事十稔,年几四九,又以其位让人,退归林墅。盖自兹以往,至于没齿,都三十年,舍探讨著述之事,无以劳其神虑;而舍历史政治,又无以为其探讨著述。若孟德斯鸠者,殆天生以为思想学问者欤?
其著书甚蚤,年方二十龄,有《神学论》。又尝考罗马宗教所与治术关系者。然不甚求知于人,世亦不知重也。年三十二,成《波斯文录》。借彼土之文辞,讽本邦之政教,移情剡目,通国为欢,而教会深衔之。方其罢博尔都议院主席也,适巴黎国学有博士阙待补,孟德斯鸠甚欲得之。而翊教伏烈理使谓其长曰:「《波斯文录》于国教多微辞,今国学顾容纳其作者,王将谓何?」其长惧而不敢。孟德斯鸠乃以书抵之曰:「足下辱我已甚。吾计惟出奔他国,庶几栖息余生,自食其力。所不能得诸同种者,犹冀遇诸他人耳。」伏烈理不得已罢攻,而孟德斯鸠补博士。已而游奥之维也纳,更匈牙利,尽交其贤豪。踰岭度威匿思入罗马,谒教王。教王礼遇有加,不以《文录》为意。北旋,登瑞士诸山,溯来因之水,北出荷兰,渡海抵大不列颠,居伦敦者且二稔。于英之法度尤加意,慨然曰:「惟英之民,可谓自由矣。」入其格致王会,被举为会员。最后乃归法,徜徉布来德、巴黎间。一千七百三十四年,成《罗马衰盛原因论》。论者称其裁勘精究,断论切当,于古得未尝有者。顾所发愤,乃在《法意》一书,当此时,属稿者已六七年矣,前论特其嚆矢而已。精锐绠修,穷昼夜矻矻,凡十有四年,而《法意》行于世。遐搜远引,钩湛瞩幽。凡古今人事得失之林,经纬百为,始终条理。于五洲礼俗政教,莫不籀其前因,指其后果。既脱稿,先以示同时名硕海罗怀纣。海罗怀纣叹曰:「作者宇宙大名,从此立矣。」印板既布,各国迻翻,一载间板重者二十二次。风声所树,暨可知矣。福禄特尔尝称曰:「人类身券,失之久矣,得此而后光复。」拿破仑于兵间携书八种自随,而《法意》为之一。后为其国更张法典,勒成专编,近世法家仰为绝作,而《法意》则其星宿海也。年六十有六,卒于家。方其弥留也,以宗教有忏悔之礼,神甫辈以孟生平于其法多所诽毁,颇欲闻其临终悔罪之言,然卒不可得,但叩之曰:「孟德斯鸠,若知帝力之大乎?」对曰:「唯其为大也,如吾力之为微。」
译史氏曰:吾读《法意》,见孟德斯鸠粗分政制,大抵为三:曰民主,曰君主,曰专制。其说盖原于雅理斯多德。吾土缙绅之士,以为异闻,虑叛古不欲道。虽然,司马迁《夏〔殷〕本纪》言伊尹从汤言九主之事,注家引刘向《别录》。言九主者,有法君、专君、授君、劳君、等君、寄君、破君、国君、三岁社君,凡九品,是何别异之众耶?向称博极群书,其言不宜无本。而三制九主,若显然可比附者。然则孟之说非创闻也,特古有之,而后失其传云尔。
原败
日俄失和,斗于吾国辽沈之间者一年有半。自交绥以来,日本匪役不利,而俄则陆海二军,仅存余烬,虽欲更举,力亦殚矣。夫俄之壤地,跨越三洲,自厥祖大彼得以来,为列强所深惮,拟为北方大熊,而日本用区区岛国,崛起东海。方事初起,世谓此无异以侏儒而斗长狄。俄之君将,亦自谓长驾远驭,扫清东陲,定太平洋权力之基础,在指顾间耳,而乃大谬不然如此。此岂疆场之事?利钝本不可知,抑未战而所以胜负者已存,特世之人不之察耶?和局将定,兵事已阑,乃准陆士衡《辨亡》之例,而作《原败》。
则先言此役之所以成。盖俄之东略,始于康、雍之间,而大盛于咸、同以后。方其割吾壤乌苏里以东也,日人大惧。而俄方经营厍页岛厍页之厍字从厂,读若赊,俗误作库。此正如犹大之讹犹太,爪哇之呼瓜哇、海参崴,不遗余力。南规朝鲜,西抚满洲,寖假而西伯利亚铁轨之议建矣。夫俄本北方高原之国,颇近荒寒,自依番彼得之后,常以出海港埠为要图。黑海门户,道突厥旧京,而英法为之阻L。波罗的之廓伦斯达,多冻罕通。而北海之亚庚哲尔,滋无论矣。亦尝有意于波斯湾,顾邻印度,英之所必争也。彼既塞于西、北、南三方,则因势利便,遂注其全力于东,亦其所耳。甲午,我与日本力争高丽,海陆军熸而辽南尽矣!当此之时,俄之必出而争者,亦势也。且虑独力不足制日,乃牵德法以为之,于是中国以台澎易辽。俄名仗义扶邻,而实则视满洲为禁脔。既树德于中国,又以遂东封之图。俄之计得,于斯为极。李文忠公之充专使而贺加冕也,俄皇于李,恩犹父子,于是密约以成,辽事乃愈轇轕而不可问。主俄者则曰:「英日必不利于中国,俄之布置,虽曰自为,亦所以固吾圉也。」主英、日,者则曰:「使铁路成,满洲非中国有矣。」朝野纷嚣,自甲午以来,莫不如此。
且归辽之事,惠此中国者,不止一俄国也,有德法焉。事定,是二国之索酬甚亟。政府百方称感,皆不足以满德人之欲。已而德皇遣海靖为专使,伸铁拳政策于东方。而吾之胶州军港,乃以微罪行矣。法于两广之间,亦称满意。三国政策相若,故亦相倚。德之宰相曰:「各国旧议,所欲保全者,真中国耳,满洲非真中国也。」而俄皇则曰:「使德而不关吾辽沈者,吾亦不问胶澳也。」故胶澳既去,而旅顺大连随之。英以抵制,徐起而收威海,皆若固然者。呜呼!四者亡而中国北方无军港,而分割各据之势,亦隐然以此为先声矣!
以甲午师徒之挠败,吾之情现势屈。故乙未、丁酉之际,瓜分中国之说,特甚于欧美间。各国包藏祸心,俄德尤甚。来使如喀希尼、巴布罗福、海靖、克林德等,其恫喝之情态,运动之秘密,至今辇下,犹能言之。而此时天主、耶稣二教势力,亦炽然增长于内地。民教积不相能,加以外患逼迫,人人自危,于是乎有庚子之拳祸。銮舆西幸,八国之师至京,李文忠公奉旨议和,实无所议,惟日以外人所要索者,报达行在而已。俄人着意,重在奉天,尝欲自别于众,故其兵在畿辅者,拔去先于众人,而奉天之兵,称保护铁轨不即去。癸卯之秋,既遵约矣,旋以末节为名,复入踞之。由是五洲之人,皆晓然于俄国之政策,而东省战端开矣。 然而右之所叙列,皆此役之远因,而为天下所共见者耳。乃尚有其近因真因而为天下所不尽知者,则当自俄之宫邸而求之。俄皇尼占拉第二者,其全名曰尼古拉?亚烈山多威支,其国姓曰罗马诺甫,其先皇曰亚力山大第二。尼古拉娶于德,生四女。近者兵事方兴,而生太子,后无权,不甚预国事。预国事而权力足以制俄皇者,则太后也。太后名马利达格玛,性高亢急暴,好利怙权而守旧。尼古拉严惮之,行政用人,多出于其母。朴毕多讷塞甫为全俄教会长老,于皇室为师保,国人所甚恶,然以太后故,不可易也。他若前者被戕之宰相布勒福,银号巨商毕左布拉胙福、式法金、歌连密金、穆拉维也甫、阿力喀塞克夫、阿保连士机等十余大臣,皆太后所位置者。其皇室周亲,凡居尼占拉父行大父行者,列爵大公,皆据津要,重禄高位,而治军储,主帑藏,以浮冒侵蚀为俗。此今日天下所共闻,无庸为俄讳饰者也。
一千八百九十八年间,西伯利亚林纳金矿大兴,其中母本,有言出自俄太后与诸大公之所集者,以任用不得其人,财大耗散,然而桑榆之收,则一饭未尝或忘焉。于是亚烈山达大公,荐毕左布拉胙福其人者,为恢复之计。毕尝谓满洲高丽,得一即可以富国,其矿产森林,虽偿十倍所旧亡,易耳。太后及某大公等信之,又出巨资,集株股付毕,使治其事。俄皇知而心然之也,所不知其事者,独旧相维忒,与外部拉斯道夫而已,
尔乃建新埠于大连湾,易其名曰达尔尼,浚旅顺之船澳。殖民之使者四出,倡劝其民,令东徙。开烟台之煤,收漠河之金,广治道涂,遍置银号,以辽阳为之中枢。凡此所为,劳费甚巨,叩其所自,公帑而外,大抵皆俄太后与数大公之私财也。
浸假而满洲撤兵之期至矣,中国之政府告之,各国之使臣及之,而俄则借地方未靖,马贼犹多为辞,相与支吾而已。顾其部署则愈密,调兵则日多,经营则弥奋,俄之用心,为五洲所同见。虽维忒等力劝俄皇以践约,无如宫邸之间,人为不怿,意谓使俄国于满洲而让权,将深宫之巨本,坐再失也,则期期以为不可,而尼古拉无如何也。
使俄而有廉洁公忠之大臣,其首推外部拉斯道夫乎?其于东方政策,虽未若维忒之力主撤兵,然知日人之必不可与战,而又深恶毕左布拉胙福之为人。俄之宫邸诸人,恶其沮事也,则相与谋夺其权,而进毕之党人阿力喀塞克夫。盖至此而日俄之战,不可免矣。
阿督之为远东总督海军提督也。俄皇诏外部曰:「继自今,远东责任悉归阿,外部不必问也。」阿既履新,则一主占据辽韩之谋,告俄皇曰:「日本易与耳,虽外示愤张,必无战事。」故自甲辰正月以前,俄京无人策日本出于战者。至决裂之前数日,尼古拉犹告人曰:「一切幸平善,日本怒气,终归消灭,朕之朝代,固太平之朝代也。」诸亲藩大公,亦谓必无战事,所领库帑,名整军实者,大抵自肥。及日本以鱼雷入旅,攻其舟师,阿与诸将方张乐高会,而俄皇于其夕,亦御乐部于某名园,及归,得阿电,知所破坏皆新舰,如梦初觉也。
由其近因观之,是日俄之战,起于尼古拉之背约,而尼古拉之背约,乃见制于太后与人公也。而太后大公,所必使俄皇背约者,其心以为不背约而据满洲,将一切经营皆尽,而京垓之财,不可复也。且战不徒于是起也。交绥以后,数数败衄,脱为俄计,必以早和为佳。顾辽阳告败不和,旅顺告降不和,奉天破半兆之众,举国哗噪,而犹不和。直至海军再熸,而后使出。此盖宫邸之间,以日本不能持久为说,而尚冀已破之甑,可以复完,已去之财,可以复得。而上行下效,举国贪惏,以谓日本虽强,不能度乌拉山,入波罗的海以攻其都。虽师兴以来,国之所费,过二千兆罗卜而有余,然而乘时致富者,自有人也。使闻者疑吾言乎?则其中腐败之形,请更一一。
俄大臣之侵蚀公帑,贪冒不忠,以仆所闻,真有令人难信者,顾不幸事实所存,往往发露,虽欲深讳,当无从也。如去岁三月塞尔哲大公即本年二月间为人所刺杀者所领库款数十兆罗卜,名筹备军储。至四月,所办罐头熟肉,至于糖酒烟茶,由莫斯科运往东方军前,值罗卜者以兆计矣。当是时,有塔马老甫者,实司转饷,拟取道德国之丹辑,山海运以达辽海。乃其物至德,皆已转售,其取值不及原购之半也。至其四月,复由莫斯科有运致军衣之事,然至萨麻拉,以受载过重,毁车中止。藉词复令天热,而一切毡毳呢羽之品,皆散之。六月,国民捐送药物扶伤器品,费至不赀。起运后二十余日至墨梅勒,有二贾人,以什一之价尽收之而去。同月,由圣彼得堡运佛企酒十万箱至满洲,云以犒军,及至开箱,则无酒也。八月,运军火,亦于中途以半价出售之于二华商。苦将军知之,然不愿颂言也。夫饷军实,塞尔哲大公之专责也,而俄军发运收报,岂无文书章程。顾其奸如此,此诚非外人所可思议者矣!
其亚烈山达大公,则司抚恤伤亡、哺养孤寡之事,其款多出国民所乐输。顾此款之于军也,则致十而受一。而其于军士家室,至于去岁年杪,尚未闻有一钱之散。有市侩名毕左布拉胙福,四年以往,不名一钱。乃至今日,则全俄一巨富,叩其所由,则亚烈山达之私人也。
兵弁之革靴,政府发价,每双三罗卜,乃匠人所实得者,每双一罗卜七角五尖,由是其靴至军,皆不堪用。事发,匠人得罪被诛者不少,而一罗卜二角五尖之所归宿,则大公也。白糖之至哈尔滨、辽阳者以吨计,然强半杂泥沙。事发,商人得罪入路力加狱者五人,顾其得利者,则毕左布拉胙福也。
其尤足异者,俄通都大邑中,如莫斯科,如耶路士辣,如卡鲁加,如图拉等都会,店肆间军用衣料,公然市卖。牵车小贾,持军人毡衣,望门唤卖,自表价廉,而官不过问。其西伯利亚铁轨,以军兴议添车辆,由此而莫斯科、圣彼得堡二京大官,事其事者,皆以致富。闻所侵吞者,不下数百万罗卜也。
海陆军员缺,欲得之者,非贿不行,学术、资格、劳积皆不问。大抵少年居海军学塾中年余,第令其家有财,费罗卜数千,即可得缺。陆军亦然,惟其价值,较海军为稍贱。以是之故,二路之官,多愚劣稚呆,于驾海行军,儿无所晓。问其何能,但饮佛企酒、吸雪茄烟足矣!
或曰:使政令军实腐败如此,则俄廷中职司纠弹者,安所事乎?不知司纠弹者之腐败,且更甚于他曹。大法司穆拉维也甫,近新辞职无儿时,方其在位,势极渲赫。故俄民有七贵之称,或曰七鬼。七贵者,太傅宗教长老朴毕多纳塞甫也,故宰相内部布勒福也,故大公塞尔哲也,大公亚烈山达也,东方银行总董毕左布拉胙福也,皇太后玛利达格玛也,而以大法司穆拉维也甫终焉。
从来内政腐败,军声未有克扬于外者也。虽然,俄尚武而行征兵之令者也,自大彼得以来,蔚然为一强大国。意者文治不张,其武烈有足恃乎?而孰知又大谬。东方之役,俄之所调发,以应前敌者,大抵皆豫备之兵也。其不遣常备额兵,而独遣豫备之兵,何耶?盖内乱方殷,尼古拉与其族所恃以弹压其民者,仅仅恃此素所嗅咻豢养之常备兵耳。至于豫备,本皆民也,附于疾视其君之乱众者也,是故遣之。外之有御敌之用,内之有去疾之功,是固一举而两得者矣,此其所以必遣豫备也。顾其调遣之情形,虽老杜之《兵车行》、《石壕吏》诸篇,殆不足以尽其惨剧。故观者某谓:见此日俄国之征兵,而不伤心断肠者,殆非人类。俄之乡民至愚,然一家五六口,所视以得哺者在一男子,去则五六口饥矣。每征兵令下,辄逃去其乡,越界而之他国者,如云而起。然必稍有积蓄而后有以赂关吏而具行粮,否则不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