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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笺疏
〔五〕嵇中散集二与吕悌绝交书曰:「昔与足下,年时相比,以故数面相亲。足下笃意,遂成大好。及中闲知阿都志力开悟,每喜足下家复有此弟。而阿都去年,向吾有言,诚忿足下,意欲发举,吾深抑之。亦自恃足下不足迫之,故从吾言。闲令足下因其顺亲,盖惜足下门户,欲令彼此无恙也。又足下许吾终不系都,以子父六人为誓,吾乃慨然感足下。重言慰都,都遂释然,不复兴意。足下阴自阻疑,密表系都。先首服诬都。此为都故信吾,又无言。何意足下苞藏祸心耶!都之含忍足下,实由吾言。今都获罪,吾为负之。吾之负都,由足下之负吾也。怅然失图,复何言哉?若此,无心复与足下交矣。古之君子绝交,不出丑言。从此别矣,临别恨恨。嵇康白。」嘉锡案:吕巽字长悌,见魏志杜畿传注。阿都盖吕安小字。中散调停吕氏兄弟间之曲折,具见于此书。据其所言,巽先密表系安,旋复自承诬告,后乃别以阴谋陷害也。至云「今都获罪,吾为负之」。可见安先定罪徙边,后乃见杀,与干宝之言合。向使安入狱即死,则中散亦已系狱,岂尚从容与巽绝交哉?
〔六〕嘉锡案:叔夜之死,晋书本传及魏志王粲传注引魏氏春秋,文选恨赋注引臧荣绪晋书,并孝标此注所引晋阳秋文士传,均言吕安被兄诬告,引康为证见诛,不言安尝徙边及与康书事。惟文选思旧赋注亦引干宝晋书,与公孙罗所引略同。然李善于此无所考辨,罗独明干宝之是,证嵇绍之非,其言甚核。五臣李周翰注,亦谓绍之家集未足可据。然则叔夜之死,实因吕安一书,牵连受祸,非仅因证安被诬事也。是亦读史者所当知矣。文选集注又引陆善经注,以为详其书意,自「吾子植根芳苑」已下,则非与康明矣。陆氏之意,盖谓吕安与康至善,不应诋康也。余谓叔夜下狱之后,作幽愤诗亦云:「曰余不敏,好善闇人。」似有悔与安交之意。当时情事如何,固非吾辈所了。惟使吕安下狱即死,无徙边之事,则景真书中明云「经迥路,涉沙漠」,所言皆边塞之景。安既未至其地,时人恶得误以为安作也?且嵇绍欲辨明此书非吕仲悌与其父者,只须曰「仲悌未尝至边郡,书中情景皆不合」,数语足矣。何用屑屑叙赵景真之本末哉?惟其吕安实尝徙边,虽绍亦不敢言无此事,始详叙赵景真之本末,明其尝至辽东,以证此书之为景真作也。夫吕安既已徙边,又追回下狱,与叔夜俱死,则二人之死,不独因吕巽之诬亦明矣。嵇绍欲为晋忠臣,不欲其父不忠于晋,使人谓彼为罪人之子,故有此辩。其实不忠于晋者,未必非忠于魏也。绍叙赵景真事,见言语篇注。
〔七〕嘉锡案:锺会衔康不为之礼,遂因而谮康。事见本书简傲篇及魏志王粲传注。锺会本传亦曰:「迁司隶校尉,虽在外司,时政损益,当世与夺,无不综与。嵇康等见诛,皆会谋也。」盖会时以司隶治吕安之狱,故得庭论康。
夏侯太初尝倚柱作书。时大雨,霹雳破所倚柱,衣服焦然,神色无变,书亦如故。〔一〕宾客左右,皆跌荡不得住。见顾恺之书赞。语林曰:「太初从魏帝拜陵,陪列于松柏下。时暴雨霹雳,正中所立之树。冠冕焦坏,左右睹之皆伏,太初颜色不改。」臧荣绪又以为诸葛诞也。〔二〕
【校文】
「衣服焦然」「焦」,景宋本及沈本作「燋」。
注「松柏下」沈本「柏」下有「之」字。
【笺疏】
〔一〕嘉锡案:山谷内集注引作「读书如故」。
〔二〕嘉锡案:书钞百五十二,御览十三,事类赋三并引曹嘉之晋纪曰:「诸葛诞以气迈称。常倚柱读书,霹雳震其柱,诞自若。」臧荣绪晋书盖本于此。
王戎七岁,尝与诸小儿游。看道边李树多子折枝。诸儿竞走取之,唯戎不动。人问之,答曰:「树在道边而多子,此必苦李。」取之,信然。名士传曰:「戎由是幼有神理之称也。」
魏明帝于宣武场上断虎爪牙,纵百姓观之。〔一〕王戎七岁,〔二〕亦往看。虎承闲攀栏而吼,其声震地,观者无不辟易颠仆。戎湛然不动,了无恐色。竹林七贤论曰:「明帝自阁上望见,使人问戎姓名而异之。」
【笺疏】
〔一〕水经十六谷水注引竹林七贤论曰:「王戎幼而清秀。魏明帝于宣武场上为栏苞虎阱,使力士袒裼,迭与之搏,纵百姓观之。」
〔二〕程炎震云:「晋书戎传云『惠帝永兴二年卒,年七十二』,则七?是齐王芳正始二年。此云明帝,误矣。」
王戎为侍中,南郡太守刘肇遗筒中笺布五端,〔一〕戎虽不受,厚报其书。晋阳秋曰:「司隶校尉刘毅奏:『南郡太守刘?以布五十疋杂物遗前豫州刺史王戎,请槛车征付廷尉治罪,除名终身。』戎以书未达,不坐。」竹林七贤论曰:「戎报?书,议者佥以为讥。世祖患之,乃发口诏曰:『以戎之为士,义岂怀私?』」议者乃息,戎亦不谢。」
【笺疏】
〔一〕李详云:「案文选蜀都赋刘逵注:『黄润筒中,细布也。』扬雄蜀都赋:『筒中黄润,一端数金。』左传昭二十六年杜注:『二丈为一端。』」
裴叔则被收,神气无变,举止自若。求纸笔作书。书成,救者多,乃得免。〔一〕后位仪同三司。晋诸公赞曰:「楷息瓒,取杨骏女。骏诛,以相婚党,收付廷尉。侍中傅祗证楷素意,由此得免。」名士传曰:「楚王之难,李肇恶楷名重,收将害之。楷神色不变,举动自若,诸人请救,得免。」晋阳秋曰:「楷与王戎俱加仪同三司。」
【校文】
注「以相婚党」「相」,景宋本及沈本作「楷」。
【笺疏】
〔一〕程炎震云:「晋书楷传:『楚王之难,楷以匿免,不被收。』刘注具二说而不能决,盖以广异同。以当日情事推之,玮举事一日而败,恐不得收楷。晋书不从名士传,得之。」
王夷甫尝属族人事,经时未行,遇于一处饮燕,因语之曰:「近属尊事,那得不行?」族人大怒,便举樏掷其面。〔一〕夷甫都无言,盥洗毕,牵王丞相臂,与共载去。在车中照镜语丞相曰:「汝看我眼光,乃出牛背上。」王夷甫盖自谓风神英俊,不至与人校。
【笺疏】
〔一〕李慈铭云:「案玉篇木部:『樏,力诡切。扁榼谓之樏。』广韵四纸:『樏,力委切。似盘中有隔也。』樏即说文之欙,读平声,力追切。引虞书说:『山行乘欙。』康熙字典引唐韵:『音累,似盘中有隔也。』」嘉锡案:类聚八十二引杜兰香别传曰「香降,张硕瓦榼酒七子樏。樏多菜而无他味,亦有世间常菜,并有非时菜」云云。七子樏,盖樏中有七隔,以盛肴馔,即今之食盒,一名攒盒者是也。书钞一百四十二引祖台之志怪云:「建康小吏曹着见庐山夫人,为设酒馔,下七子盒盘,盘内无俗闲常肴敉。」所谓七子盒盘,亦即樏也。东坡续集卷四与滕达道书简云:「某好?具野饮,欲问公求红朱累子两卓二十四隔者。」累子亦即樏也。日本狩谷望之倭名类聚钞注卷六曰:「樏,其器有隔,故谓之累,言其多也。后从木作樏。」余详任诞篇「襄阳罗友」条。
裴遐在周馥所,〔一〕馥设主人。邓粲晋纪曰:「馥字祖宣,汝南人。代刘淮为镇东将军,镇寿阳。移檄四方,欲奉迎天子。元皇使甘卓攻之,馥出奔,道卒。」遐与人围棋,馥司马行酒。〔二〕遐正戏,不时为饮。司马恚,因曳遐坠地。遐还坐,举止如常,颜色不变,〔三〕复戏如故。王夷甫问遐「当时何得颜色不异?」答曰:「直是闇当故耳。」〔四〕一作闇故当耳。一作真是斗将故耳。
【笺疏】
〔一〕嘉锡案:遐附见裴楷传。
〔二〕程炎震云:「晋书遐传云,在平东将军周馥坐,故得有司马。」
〔三〕程炎震云:「御览三百九十三引邓粲晋纪曰:『同类有试遐者,推堕床下,遐拂衣还坐,言无异色。』」
〔四〕「闇当」未详。陈仅扪烛脞谈十二曰:「闇当似云默受,当读为抵当之当,去声。」嘉锡案:陈说亦想当然耳。未便可从。
刘庆孙在太傅府,于时人士,多为所构。唯庾子嵩纵心事外,无迹可闲。后以其性俭家富,说太傅令换千万,冀其有吝,于此可乘。晋阳秋曰:「刘舆字庆孙,〔一〕中山人。有豪侠才算,善交结。为范阳王虓所昵,虓薨,太傅召之,大相委仗,用为长史。」八王故事曰:「司马越字符超,高密王泰长子。少尚布衣之操,为中外所归。累迁司空、太傅。」太傅于众坐中问庾,庾时颓然已醉,帻坠几上,以头就穿取,〔二〕徐答云:「下官家故可有两娑千万,〔三〕随公所取。」于是乃服。后有人向庾道此,庾曰:「可谓以小人之虑,度君子之心。」〔四〕
【笺疏】
〔一〕嘉锡案:刘舆乃刘琨之兄,晋书附琨传。世说此条注及赏誉篇「太傅府有三才」条注皆作「舆」。而仇隙篇「刘玙兄弟」,正文及注则皆作「玙」,必有一误。丁国钧晋书校文三曰:「以弟名琨例之,疑本作『玙』。」然今晋书无作「玙」者。
〔二〕程炎震云:「通典五十七云:『帻,汉制,上下群臣贵贱皆服之。晋因之。』帻有屋,故得以头就穿取。」
〔三〕程炎震云:「故可字,娑字,晋书本传皆无。」李慈铭云:「案晋书作二千万,娑字盖当时方言,如馨字、阿堵字之比耳。『以小人之虑』二句,晋书作司马越语。」刘盼遂曰:「按:两娑千万者,两三千万也。娑以声借作三。娑、三双声,今北方多读三如沙,想当典午之世而已然矣。世说多录当日方言,此亦一斑。刘氏助字辨略云:『两娑千万,娑,语辞,犹言两个千万也。』按淇以娑为语辞,无征。晋书庾敳传作『两千万』,盖不知古语而删。」嘉锡案:北史儒林李业兴传云:「业兴上党长子人,家世农夫,虽学殖而旧音不改。梁武问其宗门多少?答曰:『萨四十家。』」盖三转为沙,重言之则为萨。此又两娑为两三之证。今山西人犹读三为萨。
〔四〕程炎震云:「晋书以小人云云为司马越语。」
王夷甫与裴景声志好不同。景声恶欲取之,卒不能回。乃故诣王,肆言极骂,要王答己,欲以分谤。王不为动色,徐曰:「白眼儿遂作。」晋诸公赞曰:「邈字景声,河东闻喜人。少有通才,从兄頠器赏之,每与清言,终日达曙。自谓理构多如,辄每谢之,然未能出也。历太傅从事中郎、左司马,监东海王军事。少为文士,而经事为将,虽非其才,而以罕重称也。」
【校文】
注「多如」「如」,景宋本及沈本俱作「知」。
王夷甫长裴成公四岁,〔一〕不与相知。时共集一处,皆当时名士,谓王曰:「裴令令望何足计!」王便卿裴。裴曰:「自可全君雅志。」裴頠,已见。
【笺疏】
〔一〕程炎震云:「据晋书王、裴二传,则王长裴五岁。」
有往来者云:庾公有东下意。或谓王公:「可潜稍严,以备不虞。」王公曰:「我与元规虽俱王臣,本怀布衣之好。若其欲来,吾角巾径还乌衣,〔一〕丹阳记曰:「乌衣之起,吴时乌衣营处所也。江左初立,琅邪诸王所居。」何所稍严。」中兴书曰:「于是风尘自消,内外缉穆。」
【笺疏】
〔一〕程炎震云:「通典五十七云:『葛巾,东晋制。以葛为之,形如帢而横着之,尊卑共服。太元中,国子生见祭酒博士,冠角巾。』晋书导传作『角巾还第』,似失语妙。羊祜传:『祜与从弟琇书曰:「既定边事,当角巾东归故里。」』」景定建康志十六引旧志云:「乌衣巷在秦淮南。晋南渡,王、谢诸名族居此,时谓其子弟为乌衣诸郎。今城南长干寺北有小巷曰乌衣,去朱雀桥不远。」又四十二引旧志云:「王导宅在乌衣巷中,南临骠骑航。」
王丞相主簿欲检校帐下。公语主簿:「欲与主簿周旋,无为知人几案闲事。」
祖士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祖约别传曰:「约字士少,范阳遒人。累迁平西将军、豫州刺史,镇寿阳。与苏峻反,峻败,约投石勒。约本幽州冠族,宾客填门,勒登高望见车骑,大惊。又使占夺乡里先人田地,地主多恨。勒恶之,遂诛约。」晋阳秋曰:「阮孚字遥集,陈留人,咸第二子也。少有智调,而无俊异。累迁侍中、吏部尚书、广州刺史。」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簏箸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箸几量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一〕孚别传曰:「孚风韵疏诞,少有门风。」
【笺疏】
〔一〕嘉锡案:好财之为鄙俗,三尺童子知之。即好屐亦属嗜好之偏,何足令人介意,本可置之不谈。而晋人以此品量人物,甚至不能判其得失,无识甚矣。
王若虚滹南遗老集二十八曰:「晋史载祖约好财事,其为人猥鄙可知。阮孚蜡屐之叹,虽若差胜,然何所见之晚耶?是区区者而未能忘怀,不知二子所以得天下重名者。果何事也?」又曰:「晋士以虚谈相高,自名而夸世者不可胜数。『将无同』三语有何难道?或者乃因而辟之。一生几量屐,妇人所知,而遂以决祖、阮之胜负,其风至此,天下苍生,安得不误哉?」
梁溪漫志五云:「晋史书事,鄙陋可笑。如论阮孚好屐,祖约好财,同是累而未判得失。夫蜡屐固非雅事,然特嗜好之僻尔,岂可与贪财下俚者同日语哉?而作史者必待客见其料财物倾身障簏意未能平,方以分胜负,此乃市井屠沽之所不若,何足以污史笔,尚足论胜负哉!许敬宗之徒,污下无识,东坡以为人奴,不为过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