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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说新语笺疏
〔三〕宋朱弁风月堂诗话上曰:「东坡云『诗文岂在多,一颂了伯伦』,是伯伦他文字不见于世矣。予尝阅唐史艺文志刘伶有文集三卷,则伯伦非无他文章也。但酒德颂幸而传耳。坡之论岂偶然得于落笔之时乎?抑别有所闻乎?」嘉锡案:东坡即本之世说注耳。考新唐志并无刘伶集,隋志旧唐志亦未著录,朱氏之说盖误。然艺文类聚七引有魏刘伶北邙客舍诗,则伶之文章不止一篇。盖伶平生不措意于文,故无文集行世。而酒德颂则盛传,谈者因以为祇此一篇,实不然也。
乐令善于清言,而不长于手笔。将让河南尹,请潘岳为表。晋阳秋曰:「岳字安仁,荥阳人。夙以才颖发名。善属文,清绮绝世,蔡邕未能过也。仕至黄门侍郎,为孙秀所害。」潘云:「可作耳。要当得君意。」乐为述己所以为让,标位二百许语。〔一〕潘直取错综,便成名笔。时人咸云:「若乐不假潘之文,潘不取乐之旨,则无以成斯矣。」
【笺疏】
〔一〕嘉锡案:「标位二百许语」,「位」景宋本作「□」,□盖□之误,后人不识,因妄改为位。
夏侯湛作周诗成,〔一〕文士传曰:「湛字孝若,谯国人,魏征西将军夏侯渊曾孙也。有盛才,文章巧思,善补雅词,名亚潘岳。历中书侍郎。」湛集载其叙曰:「周诗者,南陔、白华、华黍、由庚、崇丘、由仪六篇,有其义而亡其辞。湛续其亡,故云周诗也。」示潘安仁。安仁曰:「此非徒温雅,乃别见孝悌之性。」其诗曰:「既殷斯虔,仰说洪恩。夕定辰省,奉朝侍昏。宵中告退,鸡鸣在门。孳孳恭诲,夙夜是敦。」潘因此遂作家风诗。岳家风诗载其宗祖之德及自戒也。
【笺疏】
〔一〕文选五十七潘安仁夏侯常侍诔曰:「显祖曜德,牧兖及荆。父守淮、岱,治亦有声。」李善注引王隐晋书曰:「夏侯威字季权,荆、兖二州刺史。威次子庄,淮南太守。」文选集注百十三引文选钞曰:「魏志云:『夏侯璇字子威,至兖州刺史。』王隐晋书:『威次子庄,为淮南太守。』然岱郡书传无文,而此诔言守海岱也。」嘉锡案:今魏志夏侯渊传,渊中子霸之弟威,无「名璇字子威」语。集注殆有讹误。裴注引世语与王隐晋书同。艺文类聚二十三载其诗曰:「绾发绾发,发亦鬓止。日祗日祗,敬亦慎止。靡专靡有,受之父母。鸣鹤匪和,析薪弗荷。隐忧孔疚,我堂靡构。义方既训,家道颖颖。岂敢荒宁,一日三省。」又文选五十八褚渊碑文注引其诗曰:「经始复图终,葺宇营丘园。」
孙子荆除妇服,作诗以示王武子〔一〕。孙楚集云:「妇胡毋氏也。」其诗曰:「时迈不停,日月电流。神爽登遐,忽已一周。礼制有叙,告除灵丘。临祠感痛,中心若抽。」王曰:「未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一作「文于情生,情于文生」。览之凄然,增伉俪之重。」〔二〕
【笺疏】
〔一〕嘉锡案:文馆词林一百五十二有西晋孙楚赠妇胡毋夫人别一首,惜有目无诗。
〔二〕文心雕龙情采篇曰:「夫情者文之经,辞者理之纬。经正而后纬成,理定而后辞畅,此立文之本源也。昔诗人什篇,为情而造文;辞人赋颂,为文而造情。何以明其然?盖风雅之兴,志思蓄愤,而吟咏情性,以讽其上,此为情而造文也。诸子之徒,心非郁陶,苟驰夸饰,鬻声钓世,此为文而造情也。故为情者要约而写真,为文者淫丽而烦滥。而后之作者,采滥忽真,远弃风雅,近师辞赋。故体情之制日疏,逐文之篇愈盛。故有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嘉锡案:彦和此论,似即从武子之言悟出。
太叔广甚辩给,而挚仲治长于翰墨,俱为列卿。每至公坐,广谈,仲治不能对。退着笔难广,广又不能答。〔一〕王隐晋书曰:「广字季思,东平人。拜成都王为太弟。〔二〕欲使诣洛,广子孙多在洛,虑害,乃自杀。挚虞字仲治,京兆长安人。祖茂,秀才。父模,太仆卿。虞少好学,师事皇甫谧,善校练文义,多所著述。历秘书监、太常卿。从惠帝至长安,遂流离鄠、杜间。性好博古,而文籍荡尽。永嘉五年,洛中大饥,遂饿而死。虞与广名位略同,广长口才,虞长笔才,俱少政事。众坐广谈,虞不能对;虞退笔难广,广不能答。于是更相嗤笑,纷然于世。广无可记,虞多所录,于斯为胜也。」
【笺疏】
〔一〕北史常景传云:「友人刁整每谓曰:『卿清德自居,不事家业,吾恐挚太常方餧于柏谷耳。』」
〔二〕李慈铭云:「案拜下有脱文。」
江左殷太常父子,〔一〕并能言理,亦有辩讷之异。扬州口谈至剧,太常辄云:「汝更思吾论。」中兴书曰:「殷融字洪远,陈郡人。桓彝有人伦鉴,见融甚叹美之。着象不尽意、大贤须易论,〔二〕理义精微,谈者称焉。兄子浩亦能清言,每与浩谈,有时而屈,退而着论,融更居长。为司徒左西属。〔三〕饮酒善舞,终日啸咏,未尝以世务自婴。累迁吏部尚书、太常卿,卒。」
【笺疏】
〔一〕孙志祖读书脞录六云:「古人称叔侄亦曰父子。汉书疏广传:『父子并为师傅。』谓广为太子太傅,其兄子受为少傅也。后汉蔡邕传:『阳球飞章言邕及质。邕上书自陈:「如臣父子,欲相伤陷。」』晋书谢安传:『朝议欲以谢玄为荆州刺史,谢安自以父子名位太重。』质乃邕之叔父,玄亦安之兄子也。世说文学篇:『江左殷太常父子并能言理。』谓殷融及兄子浩。又通鉴卷一百十慕舆护曰:『以子拒父犹可,况以父拒子乎?』慕容德于宝为叔父,亦称父子,晋以后则罕见矣。」
〔二〕嘉锡案:隋志有晋太常卿殷融集十卷。
〔三〕御览二百九引晋中兴书曰:「殷融字洪远,司徒王导以为左西属。」
庾子嵩作意赋成,晋阳秋曰:「敳永嘉中为石勒所害。先是敳见王室多难,知终婴其祸,乃作意赋以寄怀。」从子文康见,问曰:「若有意邪?非赋之所尽;若无意邪?复何所赋?」答曰:「正在有意无意之间。」
郭景纯诗云:「林无静树,川无停流。」王隐晋书曰:「郭璞字景纯,河东闻喜人。父瑗,建平太守。」璞别传曰:「璞奇博德通,文藻粲丽,才学赏豫,足参上流。其诗赋诔颂,并传于世,而讷于言。造次咏语,常人无异。又不持仪检,形质颓索,纵情嫚惰,时有醉饱之失。友人干令升戒之曰:『此伐性之斧也。』璞曰:『吾所受有分,恒恐用之不尽,岂酒色之能害!』王敦取为参军。敦纵兵都辇,乃咨以大事,璞极言成败,不为回屈。敦忌而害之。」诗,璞幽思篇者。阮孚云:阮孚别见。「泓峥萧瑟,实不可言。每读此文,辄觉神超形越。」
庾阐始作扬都赋,〔一〕道温、庾云:「温挺义之标,庾作民之望。方响则金声,比德则玉亮。」庾公闻赋成,求看,兼赠贶之。阐更改「望」为「□」,以「亮」为「润」云。〔二〕中兴书曰:「阐字仲初,颍川人,太尉亮之族也。少孤,九岁便能属文。迁散骑侍郎,领大著作。为扬都赋,邈绝当时。五十四卒。」
【笺疏】
〔一〕嘉锡案:扬都赋见艺文类聚六十一,删节非全篇。严可均据世说、书钞、初学记、文选注、三国志注、水经注、御览诸书,搜集其佚文,载入全晋文三十八。但真诰握真辅第一引有两节二百余字,竟漏未辑入,以此知博闻强记之难也。类林杂说七文章篇曰:「庾阐作扬都赋未成,出妻。后更娶谢氏,使于午夜以燃镫于瓮中。仲初思至,速火来,即为出镫。因此赋成,流于后世。」亦见敦煌写本残类书弃妻篇,均不言出于何书。
〔二〕嘉锡案:以亮字犯庾名,故改之也。
孙兴公作庾公诔。袁羊曰:「见此张缓。」于时以为名赏。袁氏家传曰:「乔有文才。」
庾仲初作扬都赋成,以呈庾亮。亮以亲族之怀,大为其名价云:「可三二京,四三都。」于此人人竞写,都下纸为之贵。谢太傅云:「不得尔。此是屋下架屋耳,事事拟学,而不免俭狭。」王隐论扬雄太玄经曰:「玄经虽妙,非益也。是以古人谓其屋下架屋。」
习凿齿史才不常,宣武甚器之,未三十,便用为荆州治中。〔一〕凿齿谢笺亦云:「不遇明公,荆州老从事耳!」后至都见简文,返命,宣武问「见相王何如?」答云:「一生不曾见此人!」从此忤旨,出为衡阳郡,〔二〕性理遂错。于病中犹作汉晋春秋,品评卓逸。〔三〕续晋阳秋曰:「凿齿少而博学,才情秀逸,温甚奇之。自州从事岁中三转至治中。后以忤旨,左迁户曹参军、衡阳太守。在郡着汉晋春秋,斥温觊觎之心也。」凿齿集载其论,略曰:「静汉末累世之交争,廓九域之蒙晦,大定千载之盛功者,皆司马氏也。若以魏有代王之德,则不足;有静乱之功,则孙、刘鼎立,共王、〔四〕秦政,犹不见叙于帝王,况暂制数州之众哉?且汉有系周之业,则晋无所承魏之迹矣〔五〕。春秋之时,吴、楚称王。若推有德,彼必自系于周,不推吴、楚也。况长辔庙堂,吴、蜀两定,天下之功也。」
【校文】
「衡阳」景宋本作「荣阳」,沈本作「荥阳」。
注「不推吴楚也」景宋本及沈本「楚」下俱有「者」字。
【笺疏】
〔一〕渚宫旧事五曰:「温在镇三十年。参佐习凿齿、袁宏、谢安、王坦之、孙盛、孟嘉、王珣、罗友、郗超、伏滔、谢奕、顾恺之、王子猷、谢玄、罗含、范汪、郝隆、车胤、韩康等,皆海内奇士,伏其知人。
〔二〕程炎震云:「宋本衡作荥。晋书习凿齿传亦作荥。与宋本同。然荥阳属司州,自穆帝末已陷没,至太元间始复。温时不得置守,亦别无侨郡,当作衡阳为是。」
晋书本传作「荥阳太守」,吴士鉴注曰:「元和姓纂十作衡阳。是时司州非晋所有,荥阳当是衡阳之误。」隋志有晋荥阳太守习凿齿集五卷。
〔三〕晋书本传云:「凿齿临终上疏曰:『谨力疾着论一篇,写上如左。』」
〔四〕李慈铭云:「案共王当作共工。」嘉锡案:本传载其文曰:「昔共工伯有九州岛,秦政奄平区夏,鞭挞华戎,专总六合,犹不见序于帝王。」则共王为共工之误明矣。
〔五〕程炎震云:「『且汉有系周之业,则晋无所承魏之迹矣。』二句当有误字。晋书无此语,盖檃括其文,故无可校。」嘉锡案:凿齿上疏谓晋宜越魏继汉,故比之于越秦系周。其论有云:「夫成业者,系于所为,不系所藉。立功者,言其所济,不言所起。是故汉高禀命于怀王,刘氏垂毙于亡秦。超二伪以远嗣,不论近而计功。季无承楚之号,汉有继周之业。取之既美,而己德亦重故也。」又曰:「以晋承汉,功实显然。正名当事,情体亦厌。又何为虚尊不正之魏,而亏我道于大通哉?」凿齿之意谓魏躬为篡逆,晋之代魏,本非禅让,实灭其国,犹汉之灭秦。司马氏虽世为魏臣,不过如汉高之禀命怀王。秦政、楚怀,皆是僭伪,汉高遂继周而王。例之有晋,自当越魏而承汉矣。故曰汉有系周之业,则晋无承魏之迹。文义甚明,并无误字。程氏此语,本不足论,恐后之读者亦有此疑,故举而辨之耳。
孙兴公云:「三都、二京,五经鼓吹。」言此五赋是经典之羽翼。
谢太傅问主簿陆退陆氏谱曰:「退字黎民,吴郡人。高祖凯,吴丞相。祖仰,吏部郎。父伊,州主簿。退仕至光禄大夫。」「张凭何以作母诔,而不作父诔?」退答曰:「故当是丈夫之德,表于事行;妇人之美,非诔不显。」陆氏谱曰:「退,凭婿也。」
王敬仁年十三,作贤人论。〔一〕长史送示真长,真长答云:「见敬仁所作论,便足参微言。」修集载其论曰:「或问『易称贤人,黄裳元吉,苟未能闇与理会,何得不求通?求通则有损,有损则元吉之称将虚设乎?』答曰:『贤人诚未能闇与理会,当居然人从,比之理尽,犹一豪之领一梁。一豪之领一梁,虽于理有损,不足以挠梁。贤有情之至寡,豪有形之至小,豪不至挠梁,于贤人何有损之者哉?』」〔二〕
【校文】
注「居然人从」「人」,景宋本作「体」。
【笺疏】
〔一〕隋志云:「梁有骠骑司马王修集二卷。录一卷,亡。」
〔二〕嘉锡案:此论所言,浅薄无取。「一豪之领一梁」云云,尤晦涩难通。晋人之所谓微言,如此而已。
孙兴公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续文章志曰:「岳为文选言简章,清绮绝伦。」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一〕文章传曰:「机善属文,司空张华见其文章,篇篇称善,犹讥其作文大治。〔二〕谓曰:『人之作文,患于不才;至子为文,乃患太多也。』」
【校文】
注「作文大治」「治」,沈本作「冶」。
【笺疏】
〔一〕李详云:「详案:锺嵘诗品,谢混云:『潘诗烂若舒锦。陆文如披沙简金,往往见宝。』如锺所引潘、陆,各就诗文言之。柳子厚披沙拣金赋前有小引,云出刘义庆世说『陆士衡文如披沙拣金』,亦作『披』字。今世说诸本皆作『排』,非也。」
程炎震云:「锺嵘诗品以此为谢混语,盖益寿述兴公耳。」
〔二〕李详云:「案大治谓推阐尽致。颜氏家训名实篇『治点文章,以为声价』,可证治字之义。晋书机传无此句,别本世说或改『治』为『冶』,亦非。」
简文称许掾云:「玄度五言诗,可谓妙绝时人。」〔一〕续晋阳秋曰:「询有才藻,善属文。自司马相如、王、扬雄诸贤,世尚赋颂,皆体则诗、骚,傍综百家之言。及至建安,而诗章大盛。逮乎西朝之末,潘、陆之徒虽时有质文,而宗归不异也。正始中,王弼、何晏好庄、老玄胜之谈,而世遂贵焉。至江左李充尤盛。〔二〕故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询及太原孙绰转相祖尚,又加以三世之辞,〔三〕而诗、骚之体尽矣。询、绰并为一时文宗,自此作者悉体之。〔四〕至义熙中,谢混始改。〔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