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子

  和氏第十三
  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和为诳而刖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玉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和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泪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寳玉而题之以石贞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寳焉遂命曰和氏之璧夫珠玉人主之所急也和虽献璞而未羙未为主之害也【所献之寳设令未美亦无害于玉也】然犹两足斩而寳乃论论寳若此其难也今人主之于法术也未必和璧之急也而禁羣臣士民之私邪【人主之于法术未必如和璧之急乃更禁其臣人为卞和之忠茍无卞和之忠谁肯犯禁而论其法术乱也】然则有道者之不僇也特帝王之璞未献耳【帝王之璞即法术也有道之士所以不见僇者明以未献法术也】主用术则大臣不得擅断近习不敢卖重官行法则浮萌趋于耕农而游士危于战陈则法术者乃羣臣士民之所祸也人主非能倍大臣之议越民萌之诽独周乎道言也则法术之士虽至死亡道必不论矣昔者吴起教楚悼王以楚国之俗曰大臣太重封君太众若此则上偪主而下虐民此贪国弱兵之道也不如使封君之子孙三世而收爵禄絶灭百吏之禄秩损不急之枝官【枝官谓非要急者若树之枝也然飬树者必披落其枝为政者亦损其闲冗】以奉选练之士悼王行之期年而薨矣吴起枝解于楚商君教秦孝公以连什伍设告坐之过【使什家伍家相拘连中有犯罪或有告者则并坐其什伍故曰告坐】燔诗书而明法令塞私门之请而遂公家之劳【于公有劳者不滞其功赏】禁游宦之民【不守本业游散求官者设法以禁之也】而显耕战之士孝公行之主以尊安国以富强八年而薨商君车裂于秦楚不用吴起而削乱秦行商君法而富强二子之言也已当矣然而枝解吴起而车裂商君者何也大臣苦法而细民恶治也当今之世大臣贪重【大臣亏公法而行私惠所以成其重也】细民安乱甚于秦楚之俗【此篇非未入秦时为韩着之故得引秦以为喻】而人主无悼王孝公之聼则法术之士安能防二子之危也而明己之法术哉此世所以乱无霸王也
  奸劫弑臣第十四
  凢奸臣皆欲顺人主之心以取亲幸之势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从而誉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毁之凢人之大体取舍同者则相是也取舍异者则相非也今人臣之所誉者人主之所是也此之谓同取人臣之所毁者人主之所非也此之谓同舍夫取舍合而相与逆者未尝闻也此人臣之所以信幸之道也夫奸臣得乗信幸之势以毁誉进退羣臣者人主所有术数以御之也非叅验以审之也必将以曩之合已信今之言此幸臣之所以得欺主成私者也故主必欺于上而臣必重于下矣此之谓擅主之臣国有擅主之臣则羣下不得尽其智力以陈其忠百官之吏不得奉法以致其功矣何以明之夫安利者就之危害者去之此人之情也今为臣尽力以致功竭智以陈忠者其身困而家贫父子罹其害为奸利以蔽人主行财货以事贵重之臣者身尊家富父子被其泽人焉能去安利之道而就危害之处哉治国若此其过也而上欲下之无奸吏之奉法其不可得亦明矣故左右知贞信之不可以得安利也必曰我以忠信事上积功劳而求安是犹盲而欲知黒白之情必不几矣若以道化行正理不趋富贵事上而求安是犹聋而欲审清浊之声也愈不几矣二者不可以得安我安能无相比周蔽主上为奸私以适重人哉此必不顾人主之义矣其百官之吏亦知方正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以清亷事上而求安若无规矩而欲为方圆也必不几矣若以守法不朋党治官而求安是犹以足搔顶也愈不几也二者不可以得安能无废法行私以适重人哉此必不顾君上之法矣故以私为重人者众而以法事君者少矣是以主孤于上而臣成党于下此田成之所以弑简公者也夫有术者之为人臣也得效度数之言上明主法下困奸臣以尊主安国者也是以度数之言得效于前则赏罚必用于后矣人主诚明于圣人之术而不茍于世俗之言循名实而定是非因防验而审言辞是以左右近习之臣知伪诈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不去奸私之行尽力竭智以事主而乃以相与比周妄毁誉以求安是犹负千钧之重防于不测之渊而求生也必不几矣百官之吏亦知为奸利之不可以得安也必曰我不以清亷方正奉法乃以贪汚之心枉法以取私利是犹上髙陵之颠堕峻谿之下而求生必不几矣安危之道若此其明也左右安能以虚言惑主而百官安敢以贪渔下是以臣得陈其忠而不蔽下得守其职而不怨此管仲之所以治齐而商君之所以强秦也从是观之则圣人之治国也固有使人不得不爱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爱为我也恃人之以爱我者危矣恃吾不可不为者安矣夫君臣非有骨肉之亲正直之道可以得利则臣尽力以事主正直之道不可以得安则臣行私以干上明主知之故设利害之道以示天下而已矣夫是以人主虽不口教百官不目索奸袤而国已治矣人主者非目若离娄乃为明也非耳若师旷乃为聦也目必不任其数而待目以为明所见者少矣非不蔽之术也耳必不因其势而待耳以为聦所闻者寡矣非不欺之道也明主者使天下不得不为已视天下不得不为已聼故身在深宫之中而明照四海之内而天下弗能蔽弗能欺者何也闇乱之道废而聪明之势兴也故善任势者国安不知因其势者国危古秦之俗君臣废法而服私是以国乱兵弱而主卑商君说秦孝公以变法易俗而明公道赏告奸困末作而利本事当此之时秦民习故俗之有罪可以得免无功可以得尊显也故轻犯新法于是犯之者其诛重而必告之者其赏厚而信故奸莫不得而被刑者众民疾怨而众过日闻孝公不聼遂行商君之法民后知有罪之必诛而私奸者众也故民莫犯其刑无所加是以国治而兵强地广而主尊此其所以然者匿罪之罚重而告奸之赏厚也此亦使天下必为已视听之道也至治之法术已明矣而世学者弗知也且夫世之愚学皆不知治乱之情讘防多诵先古之书以乱当世之治智虑不足以避穽井之陷又妄非有术之士听其言者危用其计者乱此亦愚之至大而患之至甚者也俱与有术之士有谈说之名而实相去千万也此夫名同而实有异者也夫世愚学之人比有术之士也犹螘垤之比大陵也其相去逺矣而圣人者审于是非之实察于治乱之情也故其治国也正明法陈严刑将以救羣生之乱去天下之祸使强不凌弱众不暴寡耆老得遂防孤得长边境不侵君臣相亲父子相保而无死亡系虏之患此亦功之至厚者也愚人不知顾以为暴愚者固欲治而恶其所以治皆恶危而喜其所以危者何以知之夫严刑重罚者民之所恶也而国之所以治也哀怜百姓轻刑罚者民之所喜而国之所以危也圣人为法国者必逆于世而顺于道徳知之者同于义而异于俗弗知之者异于义而同于俗天下知之者少则义非矣处非道之位被众口之谮溺于当世之言而欲当严天子而求安几不亦难哉此夫智士所以至死而不显于世者也楚庄王之弟春申君有爱妾曰余春申君之正妻子曰甲余欲君之弃其妻也因自伤其身以视君而泣曰得为君之妾甚幸虽然适夫人非所以事君也适君非所以事夫人也身故不肖力不足以适二主其势不俱适与其死夫人所者不若赐死君前妾以赐死若复幸于左右愿君必察之无为人笑君因信妾余之诈为弃正妻余又欲杀甲而以其子为后因自裂其亲身衣之里以示君而泣曰余之得幸君之日久矣甲非弗知也今乃欲强戏余余与争之至裂余之衣而此子之不孝莫大于此矣君怒而杀甲也故妻以妾余之诈弃而子以之死从是观之父之爱子也犹可以而害也君臣之相与也非有父子之亲也而羣臣之毁言非特一妾之口也何怪夫贤圣之戮死哉此商君之所以车裂于秦而吴起之所以枝解于楚者也凢人臣者有罪固不欲诛无功者皆欲尊显而圣人之治国也赏不加于无功而诛必行于有罪者也然则有术数者之为人臣也固左右奸臣之所害非明主弗能聼也世之学术者说人主不曰乗威严之势以困奸衺之臣而皆曰仁义惠爱而已矣世主羙仁义之名而不察其实是以大者国亡身死小者地削主卑何以明之夫施贫困者此世之所谓仁义哀怜百姓不忍诛罚者此世之所谓惠爱也夫有施与贫困则无功者得赏不忍诛罚则暴乱者不止国有无功得赏者则民不外务当敌斩首内不急力田疾作皆欲行货财事富贵为私善立名誉以取尊官厚俸故奸私之臣愈众而暴乱之徒愈胜不亡何待夫严刑者民之所畏也重罚者民之所恶也故圣人陈其所畏以禁其衺设其所恶以防其奸是以国安而暴乱不起吾以是明仁义爱惠之不足用而严刑重罚之可以治国也无捶防之威衔橛之备虽造父不能以服马无防矩之法防墨之端虽王尔不能以成方圆无威严之势赏罚之法虽尧舜不能以为治今世主皆轻释重罚严诛行爱惠而欲覇王之功亦不可几也故善为主者明赏设利以劝之使民以功赏而不以仁义赐严刑重罚以禁之使民以罪诛而不以爱惠免是以无功者不望而有罪者不幸矣托于犀车良马之上则可以陆犯阪阻之患乘舟之安持檝之利则可以永絶江河之难操法术之数行重罚严诛则可以致霸王之功治国之有法术赏罚犹若陆行之有犀车良马也水行之有轻舟便檝也乗之者遂得其成伊尹得之汤以王管仲得之齐以霸商君得之秦以彊此三人者皆明于霸王之术察于治彊之数而不以牵于世俗之言适当世明主之意则有直任布衣之士立为卿相之处处位治国则有尊主广地之实此之谓足贵之臣汤得伊尹以百里之地立为天子桓公得管仲立为五霸主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孝公得商君地以广兵以彊故有忠者外无敌国之患内无乱臣之忧长安于天下而名垂后世所谓忠臣也若夫豫让为智伯臣也上不能说人主使之明法术度数之理以避祸难之患下不能领御其众以安其国及襄子之杀智伯也豫让乃自黔劓败其形容以为智伯报襄子之仇是虽有残形杀身以为人主之名而实无益于智伯若秋毫之末此吾之所下也而世主以为忠而髙之古有伯夷叔齐者武王让以天下而弗受二人饿死首阳之陵若此臣不畏重诛不利重赏不可以罚禁也不可以赏使也此之谓无益之臣也吾所少而去也而世主之所多而求也谚曰厉怜王此不恭之言也虽然古无虚谚不可不察也此谓刼杀死亡之主言也人无法术以御其臣虽长年而美材大臣犹将得势擅事主断而各为其私急而恐父兄豪杰之士借人主之力以禁诛于已也故弑贤长而立防弱废正嫡而立不义故春秋记之曰楚王子围将聘于郑未出境闻王病而反因入问病以其冠缨绞王而杀之遂自立也齐崔杼其妻美而庄王通之数如崔氏之室及公往崔子之徒贾举率崔子之徒而攻公公入室请与之分国崔子不许公请自刄于庙崔子又不聼公乃走逾于北墙贾举射公中其股公坠崔子之徒以戈斫公而死之而立其弟景公近之所见李兊之用赵也饿主父百日而死淖齿之用齐也擢湣王之筋悬之庙梁宿昔而死故厉虽痈肿疕上比于春秋未至于绞颈射股也下比于势臣未至于饿死擢筋也故刼杀死亡之君此其心之忧惧形之苦痛也必甚厉矣由此观之虽厉怜王可也












  韩非子巻四
<子部,法家类,韩非子>
  钦定四库全书
  韩非子卷五       元 何犿 注亡征第十五 三守第十六
  备内第十七 南面第十八
  饰邪第十九
  亡征第十五
  凢人主之国小而家大权轻而臣重者可亡也简法禁而务谋虑荒封内而恃交援者可亡也羣臣为学门子好辩商贾外积小民右仗者可亡也好宫室台榭陂池事车服器玩好罢露百姓煎靡货财者可亡也用时日事鬼神信卜筮而好祭祀者可亡也聼以爵不待叅验用一人为门户者可亡也官职可以重求爵禄可以货得者可亡也缓心而无成柔茹而寡断好恶无决而无所定立者可亡也饕贪而无餍近利而好得者可亡也喜淫而不周于法好辩说而不求其用滥于文丽而不顾其功者可亡也浅薄而易见漏泄而无藏不能周宻而通羣臣之语者可亡也狠刚而不和愎谏而好胜不顾社稷而轻为自信者可亡也恃交援而简近隣怙强大之救而侮所迫之国者可亡也羁旅侨士重帑在外上间谋计下与民事者可亡也民信其相下不能其上主爱信之而弗能废者可亡也境内之杰不事而求封外之士不以功伐课试而好以名问举错羁旅起贵以陵故常者可亡也轻其适正庶子称衡太子未定而主即世者可亡也大心而无悔国乱而自多不料境内之资而易其邻敌者可亡也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太子已置而娶于强敌以为后妻则太子危如是则羣臣易虑羣臣易虑者可亡也怯慑而弱守蚤见而心柔懦知有谓可断而弗敢行者可亡也出君在外而国更置质太子未反而君易子如是则国携国携者可亡也挫辱大臣而狎其身刑戮小民而逆其使懐怒思耻而专习则贼生贼生者可亡也大臣两重父兄众强内党外援以争事势者可亡也婢妾之言聼爱玩之智用外内悲惋而数行不法者可亡也简侮大臣无礼父兄劳苦百姓杀戮不辜者可亡也好以智矫法时以私杂公法禁变易号令数下者可亡也无地固城郭恶无畜积财物寡无守战之备而轻攻伐者可亡也种类不寿主数即世婴儿为君大臣专制树羁旅以为党数割地以待交者可亡也太子尊显徒属众强多大国之交而威势蚤具者可亡也偏褊而心急轻疾而易动发心悁忿而不訾前后者可亡也主多怒而好用兵简本教而轻战攻者可亡也贵臣相妬大臣隆盛外借敌国内困百姓以攻怨雠而人主弗诛者可亡也君不肖而侧室贤太子轻而庶子伉官吏弱而人民桀如此则国躁国躁者可亡也藏怒而弗发悬而弗诛使羣臣隂憎而愈忧惧而久未可知者可亡也出军命将太重边地任守太尊专制擅命径为而无所请者可亡也后妻淫乱主母畜秽外内混通男女无别是谓两主两主者可亡也后妻贱而婢妾贵太子卑而庶子尊相室轻而典谒重如此则内外乖内外乖者可亡也大臣甚贵偏党众强壅塞主断而重擅国者可亡也私门之官用马府之世绌【军马之府立功者也】乡曲之善举官职之劳废贵私行而贱公功者可亡也公家虚而大臣实正户贫而寄寓富耕战之士困末作之民利者可亡也见大利而不趋闻祸端而不备浅薄于争守之事而务以仁义自饰者可亡也不为人主之孝而慕匹夫之孝不顾社稷之利而聼主母之令女子用国刑余用事者可亡也辞辩而不法心智而无术主多能而不以法度从事者可亡也亲臣进而故人退不肖用事而贤良伏无功贵而劳苦贱如是则下怨下怨者可亡也父兄大臣禄秩过功章服侵等宫室供飬大侈而人主弗禁则臣心无穷臣心无穷者可亡也公壻公孙与民同门暴傲其邻者可亡也亡征者非曰必亡言其可亡也夫两尧不能相王两桀不能相亡亡王之机必其治乱其强弱相踦者也木之折也必通蠧墙之坏也必通隙然木虽蠧无疾风不折墙虽隙无大雨不坏万乘之主有能服术行法以为亡征之君风雨者其兼天下不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