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太祖宝训

  洪武十八年三月壬戌,太祖谕户部臣曰:“善为政者,赋民而民不困,役民而民不劳,故民力纾,财用足。今天下有司能用心于赋役,使民不至于劳困,则民岂有不足,田野岂有不安,争讼岂有不息,官府岂有不清?如此,则民岂有不受其福者乎?民既受福,为官长者亦得以享其福矣。近来有司不以民为心,动即殃民。殃民者祸亦随之。苟能忧民之贫而虑民之困,使民得以厚其生,此可谓善为政者。尔等勉之。”
  洪武二十年正月丙子,府军前卫老校丁成言:河南陕州地有上绞、下绞、上黄塘、下黄塘者,旧产银矿,前代皆尝采取,岁收其课。今锢闭已久,若复采之,可资国用。太祖谓侍臣曰:“君子好义,小人好利。好义者以利民为心,好利者以戕民为务。凡言利之人,皆戕民之贼也。朕尝闻故元时,江西丰城之民告官采金,其初岁额犹足取办,经久民力消耗,一州之民卒受其害。盖土地所产,有时而穷,民岁课成额,征取无已,有司贪为己功而不以言,朝廷纵有恤民之心,而不能知。此可以为戒,岂宜效之!”
  四月丁酉,工部右侍郎秦逵言:宝源局铸钱,请令郡县收民间废铜以资鼓铸。太祖曰:“铸钱本以便民,今欲取民废铜以铸钱,朕恐天下废铜有限,斯令一出,有司急于奉承,小民迫于诛责,必至毁器物以输官,其为民害甚矣。姑停之。”
  四月壬寅,北平布政使司请以菽折盐粮,而每斗加五升。太祖谓户部臣曰:“以菽代谷者,为其轻可以便民。然菽亦谷也,而又加之,益损民矣。夫权变者当究其实,拯弊者当探其源,不知权变而昧其源,不几于救跛而成瘘乎!”
  五月癸酉,太祖谓兵部臣曰:“军士月给米一石,仅可充食。身亡之后即罢给,或父母老无所依,或儿女幼无所赖,将何以自存?困而不恤者匪仁,劳而不报者匪义。尔兵部悉阅军卫,凡军士死亡,父母年老、儿女幼小无所依者,并优给之,毋令失所”
  九月癸未,太祖谕左军都督府臣曰:“前所遣囚徒往充辽东驿卒者,今天气尚寒,恐道途冻馁,此辈本宥之以全其生,若不免死,是徒宥耳。且令就济宁暂住,待春暖遣行。”
  洪武二十二年正月丁亥,太祖御奉天门,退朝,召五军都督府臣谕之曰:“军士有从征亡死者,有疾病而死者,其父母妻子老弱无依,虽已优给,然远违乡里,终无所托。其有愿还乡依亲者,悉遣其去,人给钞五锭为道里费。”
  十一月乙丑,太祖御谨身殿,翰林院学士刘三吾侍,因论治民之道,三吾言南北风俗不同,有可以德化,有当以威制。太祖曰:“地有南北,民无两心。帝王一视同仁,岂有彼此之间?汝谓南方风气柔弱,故可以德化;北方风气刚劲,故当以威制。然君子小人何地无之?君子怀德,小人畏威,施之各有攸当,乌可概以一言乎!”三吾惊服顿首而退。
  洪武二十三年正月戊子,中军都督佥事萧用、左都御史詹徽等奏:湖广茶陵卫城库隘,周围四里,宜循城西排栅旧址开拓之,以壮一方形势。太祖曰:“凡事有可已而不必为者,有不得已而必须为者,要皆合于时宜。今茶陵城池足以容众,军民相安,亦事之可已者,何用开拓?倘隳坏必须修理,亦俟秋成。”
  洪武二十四年四月癸亥,太原府代州繁峙县奏逃民三百余户,累岁招抚不还,乞令卫所追捕之。太祖谕户部臣曰:“民窘于衣食,或迫于苛政则逃。使衣食给、官司无扰,虽驱之使去,岂肯轻远其乡土?今逃移之民不出吾疆域之外,但使有田可耕,足以自瞻,是亦国家之民也。即听其随地占籍,令有司善抚之。若有不务耕种,专事末作者,是为游民,则逮捕之。”
  七月戊申,禁罪人诬引良善。太祖谓刑部尚书杨靖曰:“善与恶异趋。廉者必不同贪,公者必不济私。然恶或诬善,事虽可白,不免受辱,必严禁之,使有所劝惩。继今犯法者,不许诬引良善。违者,所诬虽轻,亦坐以重罪。尔刑部其榜谕之。”
  洪武二十五年五月庚戌,太祖御右顺门,有近臣奏厩马暴毙,请罪主典者。太祖曰:“凡有血气者,必有死也。今厩马自毙,何可罪人?得无轻人而重马乎?其勿问。”
  洪武二十七年三月甲子,陕西有士人上仁政书,太祖览之,谓侍臣曰:“既言仁政,则必当爱民。何故所言皆劳民伤财之事,自相悖戾。彼山林儒生,不深究事体。然亦言有嘉也。不必指摘瑕疵,以杜言路。”
  十月己丑,罢建岷王宫殿。太祖谕工部臣曰:“边境土木之工,必度时量力,顺民情而后为之。时可为而财不足,不为也;财有余而民不欲,不为也。必有其时、有其财而民乐于趋事,然后为之,则事易集。今云之土旷民稀,军饷转输,民力甚劳。若复加以兴造之役,非惟时力未可,于民情亦有所不欲。岷府姑为棕亭以居,俟十五年后民富力纾,作之未晚。”
  
 明太祖宝训 卷五
  求贤
  甲辰十二月丁巳,太祖谓廷臣曰:“元本胡人,起自沙漠,一旦据有中国,混一海内。建国之初,辅弼之臣率皆贤达,所进用者又皆君子,是以政治翕然可观。及其后也,小人擅权,奸邪竟进,举用亲旧,结为朋党,中外百司,贪婪无耻。由是法度日弛,纪纲不振。至于土崩瓦解,卒不可救。今创业之初,若不严立法度以革奸弊,将恐百司因循故习,不能振举。故必选用贤能,以隆治化。尔等有所荐引,当慎所择。”
  吴元年十一月戊戌,太祖谓侍臣曰:“吾昨观舆地图,所得州县,天下三分,已有其二。若得材识贤俊之士布列中外,佐吾致治,吾以一心统其纪纲,群臣以众为赞襄庶政,使弊革法彰,民安物阜,混一之业,可以坐致。古语云:国无仁贤则国空虚。尔等其各举贤才,以资任用。”
  洪武元年十一月己亥,遣文原吉、詹同、魏观、吴辅、赵寿等分行天下,访求贤才。太祖谕之曰:“天生人材,必为世用。然人之材器有不同:明锐者质或剽轻,敦厚者性或迂缓,辨给者行或不逮,沉默者德或有余。卿等宜加精鉴。”同对曰:“陛下昭德四海,正贤俊丕应之日,臣等敢不尽心。”太祖曰:“人材不绝于世。朕非患天下无贤,患知人之难耳。苟所举非所用,为害甚大。卿等慎之!”于是各赐白金遣行。
  洪武二年九月壬辰,太祖谓廷臣曰:“知人固难。今朕屡敕百司访求贤才,然至者往往名实不副,岂非举者之滥乎?”廷臣对曰:“请自今百司荐举,必具其人已行之善,庶无冒滥之失。”太祖曰:“观人之法,即其小可以知其大,察其微可以见其著,视其所不为,可以知其所为。但严举措之法,则冒滥自革矣。”
  洪武六年四月辛丑,命吏部访求贤才于天下。太祖曰:“世有贤才,国之宝也。古之圣王恒汲汲于求贤,若高宗之于傅说,文王之于吕尚,二君者,岂其智之不足也,而遑遑于版筑鼓刀之徒。盖贤才不备,不足以为治。鸿鹄之能远举者,为其有羽翼也;蛟龙之能腾跃者,为其有鳞鬣也;人君之能致治者,为其有贤人而为之辅也。今山林之士,岂无德行文艺之有称者?宜令有司采举,备礼遣送至京,朕将任用之,以图至治。”
  洪武八年七月庚申,太祖御右顺门,谓侍臣曰:“举大器者不可以独运,居大业者不能以独成。是故择贤任能,列布庶位,安危协心,盛衰同德。昔殷周之兴也,用伊尹、周公诸贤,故卜世永久,历祚灵长。秦、隋之季,弃群策于汉高,委英雄于唐主,独任其智,未几而亡。盖根疏者易拔,源浅者易涸。人君欲弘其德,惟当广览兼听,博达群情,则治益盛隆,道益光大矣。”
  二月丙辰,太祖御奉天门,与侍臣语及用人之道。太祖曰:“金石之有声,击之而后鸣;舟航之能运,操之而后动;贤者之有才,用之而后见。然人之才智,或有长于彼而短于此者,若因其短而并弃其长,则天下之才难矣。今令天下求才,其长于一艺者皆在选列,俟至而观之。其廉让也,可以知其仁;其善谋也,可以知其智;其果断也,可以知其勇。左右唯见其人之小节,未睹其大端,而辄置之,乃有天下无贤之叹。虽有稷契之才,亦难见矣。”
  洪武十二年十二月,是月,征天下博学老成之士,皆应诏至京师。先是,太祖谓礼部臣曰:“为天下者譬如作大厦,非一木所成,必聚材而后成。天下非一人独理,必选贤而后治。故为国得宝,不如荐贤。朕自临御以来,十有二年,思得贤士以熙庶绩。然山林幽远,博学老成之士匿德藏光,甘于穷处,非招徕之,不肯轻出。宜下有司悉心推访,礼送于朝,朕将显用之。”
  洪武十三年四月己丑,命群臣各举所知。太祖谕之曰:“天下贤才,未尝乏也。谓皋、夔、稷、契不复生,方叔、召虎不再出,是薄天下之士也。但世有升降,故才有等差。为人上者能量才授职,则无施不可。盖士之进退系乎国之治否。吾以一人之智,岂足以尽理天下?必赖天下之贤,然后足以有为。尔等宜体此意,各举所知以闻。”
  十月戊辰,太祖谕吏部臣曰:“天下之务,非贤不治;求贤之道,非礼不行。故汤致伊尹,由于三聘;汉征申公,安车束帛。近朝臣为朕举贤,朕皆征用之。所举者多名实不称,徒应故事而已。夫披沙将以求金,掘井在于获泉,荐士期于得贤。今所举皆非,岂昧于识人耶?抑贤才之果难得也?尔吏部其以朕意再谕天下有司尽心询访,必求真材,以礼敦遣。”
  洪武十五年正月庚戌,命天下朝觐官各举所知一人,太祖谕之曰:“古之荐举者以实不以名,后世荐举者徇名而遗实,故往往治不如古。朕效仿古制,举用贤才,各因其器能而任使之,庶几求其实效。今尔等来朝,其各举所知。凡有一善可称、一才可录者,皆具实以闻,朕将随其才以擢用之,无有所隐。”
  八月己卯,有广东儒士上治平策者,太祖览之,顾谓侍臣曰:“此人不识道理,岂有涉数千年论治平而不及用贤?天下之大,欲朕一人自理之乎?虽有至圣之君,犹以用人为重,曷尝谓人无足用也!盖独智自用,所见者狭;资贤而任,则所及者广。”学士宋讷对曰:“诚如圣谕。但贤才之在天下,在上岂能周知?必赖群臣荐举。然得贤与否,系乎举之者何如耳。”太祖曰:“小人所举,未必为君子,君子所举,未必为小人。故观其举者,即可知其人之贤否矣。”
  九月戊申,吏部以征至天下儒士,选其经明行修者,列其等第上闻。太祖曰:“贤才固不乏也。今贤人君子出为时用,大小器使当随其能,毋使有其才而不尽用也。”
  洪武十七年十二月己亥,太祖谕侍臣曰:“孔子云: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朕屡敕有司荐举贤才,而所荐者多非其人,岂山林岩穴真无贤者乎?特在位者弗体朕意,滥举以塞责耳。昔常何荐马周,唐太宗喜其有知人之明。今荐举者若能致一马周,朕岂爱爵赏?惜无以副朕望者。是以延伫之心,朝夕不忘。”
  洪武十九年七月癸未,诏经明行修练达时务之士年七十以下者,郡县礼送京师。太祖谕礼部郎中郑居贞曰:“古之老者虽不任以政,至于咨询谋谟,则老者阅历多而见闻广,达于人情,周于物理,有可资者。”居贞对曰:“人至六十,精力衰耗,则不能胜事。请六十以上者不遣。”太祖曰;“政为比来有司不体朕意,士有耆年,便置不问。岂知老成古人所重,文王用吕尚而兴,穆公不听蹇叔而败,伏生虽老,犹足传经,岂可概以耄而弃之也!若年六十以上、七十以下者,当置翰林,以备顾问;四十以上、六十以下者,则于六部及布政司、按察司用之。”
  洪武二十五年十二月丙辰,安庆府知事周昌言:臣见士人或因小过罢斥,然其才有堪用,而于例不得举。宜垂宽宥,令有司得荐起之。”吏部奏言:“有罪复用,无以示惩。昌言不可听。”太祖曰:“良工琢玉,不弃小玼。朝廷用人,必赦小过。故改过迁善,圣人与之,录长弃短,人君务焉。苟因一事之失而弃一人,则天下无全人矣。昌之言诚是。其令有司凡士人因小过罢黜及迁谪远方者,知其才德果优,并听举用。”
  恤刑
  戊戌三月己酉,命提刑按察司佥事分巡郡县录囚。凡笞罪者释之,杖者减半,重囚杖七十,其有赃者免征。有司有所稽迟,重者从轻典,轻者原之。武将征讨有过者皆宥之。左右或言去年释罪囚,今年又从末减,用法太宽,则人不惧法,法纵弛无以为治。太祖曰:“用法如用药,药本以济人,不以弊人。服之或误,必致戕生。法本以卫人,不以杀人。用之太过,则必致伤物。百姓自兵乱以来初离创残,今归于我,正当抚绥之。况其间有一时误犯者,宁可尽法乎!大抵治狱以宽厚为本,少失宽厚,则流入苛刻矣。所谓治新国用轻典,刑得其当,则民无冤抑。若执而不通,非合时宜也。”
  吴元年六月甲戌,太祖谓宪臣曰:“任官不当,则庶事不理;用刑不当,则无辜受害。譬之薅草莱者,施鎛不谨,必伤良苗;绳奸慝者,论法不当,必伤善类。故刑不可不慎也。夫置人于箠楚之下,屈抑顿挫,何事不伏?何求不得?古人用刑,盖不得已。悬法象魏,使人知而不敢犯。夫水火能焚溺人,狎之则必伤,远之则无害。水火能生人,亦能毙人。刑本以生人,非求杀人也。苟不求其情而轻用之,受枉者多矣。故钦恤二字,用刑之本也。”
  九月戊寅,太祖谓中书省臣李善长、傅瓛、杨宪等曰:“法有连坐之条,谓侵损伤人者。吾以为鞫狱当平恕,非大逆不道,则罪止及其身。先王之政,罪不及孥,罚弗及嗣,忠厚之至也。自今民有犯法者,毋连坐.”参政杨宪对曰:“先王用刑,世轻世重。自元政姑息,民轻犯法,非重治之,则犯者益众。”太祖曰:“民之为恶,譬犹衣之积垢,加以瀚濯,则可以复洁。污染之民,以善导之,则可以复新。夫威以刑戮而使民不敢犯,其为术也浅矣。且求生于重典,是犹索鱼于釜,欲其得活,难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