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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祖宝训
壬戌,太祖与起居注詹同等论三国时事,因言孙权题诸葛子瑜于驴面,与其子恪谐謔。太祖曰:“君臣之间,以敬为主。敬者,礼之本也。故礼立而上下之分定,分定而名正,名正而天下治矣。孙权盖不知此,轻与臣下戏狎,狎其臣而亵其父,失君臣之礼。恪虽机敏有口才,不能正言自处,招辱于父,失孝敬之心。一谐謔,而君臣父子之道亏。举动如此,何以示圳?大抵人君言动之际,不可不谨。”
五月丙子,太祖朝罢,退御白虎殿阅《汉书》,侍臣宋濂、孔克仁等在侧,太祖顾谓濂等曰:“汉之治道不能纯乎三代者,其故何也?”克仁对曰:“王霸之道杂故也。”太祖曰:“高祖创业之君,遭秦灭学之后,干戈战争之余,斯民憔悴,甫就苏息,礼乐之事,固所未讲。独念孝文为汉令主,正当制礼作乐,以复三代之旧。乃逡巡未遑,遂使汉家之业终于如是。夫贤如汉文,犹不为,将谁为之?帝王之道,贵不违时。有其时而不为与无其时而为之者,皆非也。三代之王,盖有其时而能为之,汉文有其时而不为耳,周世宗则无其时而为之者也。”
九月戊寅,太祖坐便殿,问侍臣:“石勒、苻坚孰优?”詹同对曰:“石勒虽不学,而豪爽脱略,料敌制胜,举无遗策。苻坚穷兵黩武,不量己力,淝水败后,身为俘虏。以此言之,石勒为优。”太祖曰:“不然。石勒当晋室初乱,不逢勍敌,故易以成功。苻坚当天下争战日久,智勇相角,故难以为力。夫亲履行阵,战胜攻克,坚固不如勒;量能容物,不杀降附,勒亦不如坚。然坚聪察有余而果断不足,故驯致石季龙之祸;勒聪敏不足而宽厚有余,故养成慕容氏父子之乱。俱未再世而族类夷灭,所谓匹夫之勇,妇人之仁也。”
乙巳正月壬申,太祖问起居住詹同曰:“孙武杀吴王二宠姬以教兵,其事何如?”同对曰:“此事载太史公书,或有之。”太祖曰:“夫以吴国之众,岂无数十百人与武习兵,乃出宫人与之试,此阖闾之非也。当时武欲试其能,何必妇人哉!且其教吴王兵法,取胜之道果何在?”同对曰:“《春秋》载柏举之战,楚一败之后,遂有吴入郢之师,此其效也。”太祖曰:“不然。太宰嚭、伍员皆楚人,先已在吴,其欲报怨于楚者非一日矣。故有入郢之师,岂孙武教兵之效哉!若谓入郢之师为武之功,何故不旋踵秦救楚,而有稷之败?要之杀宠姬之事,亦司马迁好奇之论也。至其十三篇,恐非自武作,抑亦有所授也。”
八月辛卯,太祖御左阁,观《宋史》至赵普说太祖收诸将兵权,谓起居注詹同曰:“普诚贤相,使诸将不早解兵权,则宋之天下未必不五代若也。史称普多忌刻,只此一事,功施社稷,泽被生民,岂可以忌刻少之!”
丙午三月戊戌,太祖与国子博士许存仁等论用人,太祖曰:“一代之兴,必有一代之臣。尝观汉高之兴,首资三杰;光武之兴,寇、邓、耿、贾以为之佐。历代以来,莫不皆然。天之生才,以为世用,甚不偶也。孟子言:‘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古之帝王,君圣臣贤,可以当之。汉、唐以下,君臣可以当之否?”起居注詹同对曰:“三代以下,称汉、唐、宋,其间名世之臣,亦可以当之。”太祖曰:“三代而上,纯乎道德;三代而下,杂乎霸术。其间虽有名世之臣,要之如皋、夔、稷、契、伊尹、太公者鲜矣。吾方有事海内,凭赖英贤,辅翼成功,天下纷纷,未定于一者,何也?”存仁对曰:“主上圣智神武,天生不世之资,以平祸乱。今群贤毕出,佐隆大业,稽之于历,自宋太祖至今,正当五百年之数,定天下于一,斯其时矣。”
九月乙巳,太祖问侍臣曰:“汉高祖、唐太宗孰优?”侍臣对曰:“太宗虽才兼文武,而于为善未免少诚。高祖豁达大度,规摹弘远。先儒尝论汉大纲正,唐万目举。以此观之,高祖为优。”太祖曰:“论高祖豁达大度,世咸知之。然其记丘嫂之怨,而封其子为羹颉侯,内多猜忌,诛夷功臣,顾度量亦未弘远。太宗规摹虽不及高祖,然能驾驭群臣,及大业既定,卒皆保全。此则太宗又为优矣。”
吴元年十一月戊寅,太祖阅《汉书》,谓侍臣曰:“汉高以追逐狡兔比武臣,发蹤指示比文臣,譬喻最切,而语则偏重矣。朕谓建立基业,犹构大厦。剪伐斫削,必资武臣;藻绘粉饰,必资文臣。用文而不用武,是斧斤未施,而先加黝垩;用武而不用文,是栋宇已就,而不加涂塈。二者均失之。为天下者,文武相资,庶无偏陂。”
丙申,太祖御戟门,与侍臣论及郊祀,因言:“慕容超郊祀之时,有赤鼠大如马之异。太史成公绥占之,以为信用奸佞、杀害贤良、赋敛太重所致。是则妖孽之召,实由人兴。我尝以此自警。如公孙五楼之辈,吾安肯用之。”起居注熊鼎等顿首曰:“慕容超信用奸佞,故贤良退而奸佞附之。今主上明圣,所用皆贤良。公孙五楼之徒何从至哉?”太祖曰:“汝等宜勉之,苟有所见,毋隐也。”
洪武元年闰七月戊辰,太祖与侍臣观古帝王画像,因历论其贤否得失。至汉高祖、唐太宗、宋太祖,则展玩再三,谛视久之。至隋炀帝、宋徽宗,则速阅而过。曰:“乱亡之主,不足观也。”至后唐庄宗,笑曰;“所谓李天下者,其斯人欤?上下之分渎至于此,安得不亡?”
洪武二年二月壬辰,太祖谓翰林侍读学士詹同曰:“以仁义定天下,虽迟而长久,以诈力取天下,虽易而速亡。鉴于周、秦可见矣。故周之仁厚可以为法,秦之暴虐可以为戒。若汉、唐、宋之政治,亦互有得失。但当取其所长而舍其所短。若概曰汉、唐、宋而不审择于是非取舍,则得失混淆矣。”
洪武四年九月甲寅,太祖与侍臣论《孙子》,或曰武之书自易以及难,其法先粗而后精,其言约而要,故叩之而不穷,求之而益隐。或曰武之术,其高者在于用常而知变,若实在彼则变而为虚,虚在此则变而为实,机妙莫测,此用武之权衡,千古不可易也。或又曰武之术以诡道胜,至于终篇而用间;曰计以情而生,情以间而得,苟遇不可间之君,无可乘之隙,将何以得其情哉?人各持其说。太祖曰:“以朕观之,武之书杂出于古之权书,特未纯耳。其曰‘不仁之至,非胜之主’,此说极是。若虚实变诈之说,则浅矣。苟君如汤武,用兵行师,不待虚实变诈而自无不胜。然虚实变诈之所以取胜者,特一时诡遇之术,非王者之师也。而其术终亦穷耳。盖用仁者无敌,恃术者必亡。观武之言,与其术亦有相悖。盖武之书,必有所授,而武之术则不能尽如其书也。”
九月丙辰,太祖观《大学衍义》至晁错所谓“人情莫不欲寿,三王生之而不伤”,真德秀释之曰:“人君不穷兵黩武,则能生之而不伤。”顾谓侍臣曰:“晁错之言,其所该者广,真氏之言,其所见者切。古人云:‘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朕每临行阵,观两军交战,出没于锋镝之下,呼吸之间,创残死亡,心甚不忍。尝思为君恤民,所重者兵与刑耳。滥刑者陷人于无辜,黩兵者驱人于死地。有国者所当深戒也。”
洪武十六年二月己亥,太祖观唐太宗《帝范》谓侍臣曰:“此十二篇者,虽非帝王精微之道,然语意备至,曲尽物情,使唐之子孙克守其言,亦足为训。自后女主窃柄,有乖君体;骨肉少恩,有乖建亲;谄谀并进,有失求贤。忠谏者忌之,谗佞者悦之,骄奢纵佚,罔知戒惧。赏罚政令不行于天下,阉竖小人朋比于国中,卒召藩镇之祸,而唐祚遂衰。有国家者,其可不守祖宗之法乎!”
三月庚戌,太祖与侍臣论历代创业及国祚修短,侍臣皆曰:“前代祚运之长,莫逾成周,其次莫如汉。”谏议大夫唐铎进曰:“三代以后,起布衣而有天下者,惟汉高帝及陛下而已。陛下祖宗积德累善,至于陛下,遂膺天命。以臣观之,非汉高所及。汉高除秦苛法,杂伯道而不纯。陛下去胡元弊政,一复中国先王之旧,所谓拨乱世反之正。汉高帝不事诗书,陛下留心圣学,告谕万方,自为制命,卓然与典谟训诰相表里。汉高初欲都洛阳,闻娄敬之言,始都关中。陛下一渡江,即以金陵为定鼎之地,万世之基固肇于此。故非汉高所及。”太祖曰:“周家自公刘、后稷,世积忠厚,至文王三分有二,武王始有天下。若使其后君非成、康,臣非周、召,益修厥德,则文、武之业何能至八百岁之久乎?《书》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使吾后世子孙皆如成康,辅弼之臣皆如周、召,则可以祈天永命,国祚繇昌。”侍臣顿首曰:“陛下之言,宗社万年之福也。”
洪武十八年三月癸亥,太祖与侍臣论汉之诸帝,侍臣有言明帝亦聪明之主。太祖曰:“人主不以独见为明,而以兼听为聪,通于人情,明于是非,则聪明得其正矣。若屑屑于细故,则未免苛察。上苛察则下急迫,反有累于聪明也。”
六月庚戌,太祖阅《汉书》,谓诗臣曰:“汉文恭俭玄默则有之矣,至于用人,盖未尽其道。初将相大臣迎文帝立之,自代邸入即位,首拜宋昌为卫将军,张武为郎中令,而将相列侯、宗室大臣不先及之,非以示至公也。有一贾谊而不能用,至使忧郁愤懑而死;窦广国贤有行,欲相之,以其皇后弟不可,曰恐天下以吾私广国。夫以广国之贤,其才可任为相,何避私嫌乎!此皆有未尽着。人君之于天下,当示人以至公,不可存一毫私意也。”
八月己酉,以赐进士出身方升、同进士出身梁德远凡六十七人为六科给事中、六部试主事。太祖谕之曰:“忠良者国之宝,奸邪者国之蠹。故忠良进则国日治,奸邪用则国日乱。观唐太宗之用房、杜,则致斗米三钱、外户不闭之效;玄宗之用杨、李,则致安史之乱,有蒙尘播迁之祸。此可鉴矣。”
洪武十九年八月己酉,太祖览《宋史》,见太宗改封樁库为内藏库,顾谓侍臣曰:“人君以四海为家,因天下之财供天下之用,何有公私之别?太宗宋之贤君,亦复如此,他如汉灵帝之西园,唐德宗之琼林、大盈库,不必深责也。宋自乾德、开宝以来,有司计度之所缺者,必藉其数以贷于内藏,俟课赋有余则偿之。凡有司用度,乃国家经费,何以贷为?缺而许贷,贷而复偿,是犹为商贾者自与其家较量出入。及内藏既盈,乃以牙签别名其物,参验帐籍。晚年出签示真宗曰:‘善保此足矣。’贻谋如此,何足为训?《书》曰:‘慎厥终,惟其始。’太宗首开私财之端,及其后世,困于兵革,三司财帛耗竭,而内藏积而不发,间有发缗钱数十万以佐军资,便以为能行其所难。皆由太宗不能善始故也。”
洪武二十四年二月丙寅,太祖阅《汉书》赐民爵之令,谓侍臣曰:“汉高帝立社稷,施恩惠,赐民之爵,子孙相承以为法。或遇有事,辄赐民爵至二级者,又听民转移与子,甚无谓也。夫爵所以命有德。《礼》曰:‘以贤制爵。’爵岂可滥及乎?且天下之人,无贤不肖,概赐以爵,则贤人君子何以为劝?高帝贻谋若此,诚未尽善。”
八月乙卯,太祖与侍臣论汉高帝听张良之言,即销六国印,太祖曰:“高祖闻一善言即能感悟如此者,安得不兴?后之为君者少有及之。”侍臣曰:“汉高以后,若唐太宗亦能从善,故其为治亦有可称。”太祖曰:“凡人有善,不可自矜,自矜则善日削;有不善不可自恕,自恕则恶日滋。太宗常有自矜自恕之心,此则不如汉高也。”
洪武二十七年六月癸酉,太祖燕闲与侍臣论古。太祖曰:“昔楚庄王谋事而当,群臣莫能逮,朝而有忧色。魏武侯谋事而当,群里莫能逮,朝而有喜色。夫一喜一忧,得失判焉。以此见武侯之不如楚庄也。夫喜者矜其所长,忧者忧其不足。矜其所长则志满,志满则骄,骄则淫佚,败日至矣;忧其不足者则志下,志下必能虚心以受人,则人孰不乐告以善道?故庄王卒伯诸侯以兴楚国,武侯侵暴邻国而魏业日衰。以此观之,人君当逊志以纳善,人臣当直道以事君。君臣之间各尽其道,则天下之事无不济矣。”
洪武二十八年六月辛卯,太祖谓侍臣曰:“论礼乐者必原于德,此至论也。盖德盛者礼乐明备,否德则礼乐不兴。三代之德盛,故礼乐达于天下,后世德不如古,礼乐有其名而无其实。王通云:‘如有王者出,三十年而后礼乐可称。’此本孔子必世而后仁之说。朕居位已三十年矣,礼乐之文粗备,而政治不能如古,揆德凉薄。”侍臣对曰:“陛下武定祸乱,文致太平,天下翕然同风,咸蒙至化。所谓十年平之,十年当之,十年和之,真有其效矣。而圣德谦冲,不有其有,此其跨越于前代也。”
洪武二十九年丙寅,太祖观《唐书》,至宦者鱼朝恩恃功玩忽无所惮,谓诗臣曰:“当时坐不当使此曹掌兵政,故肆恣暴横。然其时李辅国、程元振及朝恩数辈势皆极盛,代宗一旦去之,如孤雏腐鼠。大抵小人窃柄,人主苟能决意去之,亦有何难?但在断不断尔。”又曰:“汉末之时,宦官虽号骄纵,尚无兵权,故凡所为,不过假人主之名以浊乱四海。至唐世以兵柄授之,驯至权势之盛,劫胁天子,废兴在其掌握。大抵此曹只充使令,岂可使之当要路,执政操权,擅作威福?朕深鉴前辙,自左右服役之外,重者不过俾传命四方而已。彼既无威福可以动人,岂能为患?但遇有罪,必罚无赦,彼自不敢骄纵也。”
仁政
甲辰八月,是月,平章常遇春兵至赣州,熊天瑞固守不下,太祖令平章彭时中以兵会遇春等共击之。又命中书右司郎中汪广洋往参谋遇春军事,谕广洋曰:“汝至赣,如城未下,可与遇春等言,熊天瑞困处孤城,犹笼禽阱兽,岂能逃逸?但恐破城之日杀伤过多,要当以保全生民为心,一则可为国家用,一则可为未附者劝。且如汉邓禹不妄诛杀,得享高爵,子孙昌盛,此可为法。向者鄱阳湖之战,陈友谅既败,生降其兵,至今为我用。纵有逃归者,亦我之民。我前克湖广,禁军士毋入城,故能全一郡之民。苟得郡无民,何益?”广洋至赣,见遇春等,传太祖命。时天瑞拒守益坚,遇春乃浚濠立栅以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