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公案


  牙人只得领了公文,同捕兵径往吉安县投发,县官开折看时,书数行大字,云:“仰吉安县知县,速将谋劫布客贼人柯盛捕缉,解审无违。”县主云:“数日之前,地方呈一起事云,剪贼安民词内云,土贼郑岛梗路荆蓁,前月初七日谋劫布客曾良,得银回家。宿娼撒泼,祸乱地方。我已捕捉,监禁未问,想莫就是此人?”据来文姓名,又与此不同。问牙人云:“汝既代他做牙,必识认其人,汝可往禁中看此人是否。如不是,我即行牌差人去拿。”随命皂隶领牙人入监探其的实。牙人行至监外一望,果见前日是此人。卖布其人亦认得是牙人,亦从监门边相见,询问经纪到此贵干。牙人绐之云:“为亲戚有些小事告在贵县,闻监禁在此,故来相看。不意老丈为何事亦拘系在此?”贼对曰:“为人所诬耳。”牙人曰:“容再来相看。”即回禀县主云:“监中之人,即前日投我卖布之人,适到监门,我未开口,他即问我。贼人计较尽多,在我那里悬空报个假姓名,老爷这里又是一个姓名。若不是老爷有见,小人今番又落空了。但上司公文紧急,老爷这里须将贼人肘镣锁扭,差人解往上司审问,亦见老爷捉贼有功。”县主云:“这个是我的事。”即具文将贼人肘镣锁扭,差捕兵数名同原差、牙人一同解去。

  适本县亦将地方首举问拟一干人犯解来,陈风宪正开门投文,即见吉安县公差并捕兵、牙人解得有劫布真贼到,又有本县公差解得有一干呈举谋命贼犯到。怒上心来,即唤皂隶,且将牙人认出真贼重打四十迎风。单将吉安县公文拆阅,见贼人先已监禁县中。捕兵、牙人又将宿娼撒泼地方呈首事情说了一番。陈见其人真事真,只姓名假报不真,谓牙人云:“大凡良善百姓,再不假报姓名。惟贼人恐怕识破,故有许多姓名诳人。汝未行先有此虑,果如所料。”且问贼人:“布是何方客人的,汝同何人下手杀他,一一从直供来。据县中申来地方呈词,汝为梗路荆蓁,不知汝谋了许多客人,今日罪恶贯盈,故我得闻出其事。”贼人推托不认。陈命再打三十,打了又挟又榔,身无全肤。抵刑不过,只得招认:“前月初二日,布客一人,自挑绵布一担,日中时分,打从地方东岭深林经过。某不合见财起心,打听前后无人,手执生柴,望客人脑顶一棍。客人气绝,拖至茂林深处埋掩。挑布回家,哄瞒邻里,只说是自己买来。越三日,挑至本县牙人家发卖,邻里、牙人并不知情事。恐漏机,故悬空报个姓名,欺瞒经纪,逃脱祸胎。不虞天理难欺,人难轻杀,台舆有蝇蚋之迎,县主有地主之首。地方所呈首者,历历非真;县主所问拟者,人人非实。我杀人而官杀我,报应甚严;我劫布而官追布,去来甚速。自甘殒首以填,听从法司而处决。”陈见供招得实,遂拟死辟。吉安知县,旌其瘅恶得宜;本县知县,罚其容奸太过,责罚地方,释醒诬妄。

陈爷判云:

  审得贼人郑岛,心同蛇蝎,恶甚虎狼。猛兽深藏,尽好乘机伺便;布商孤至,不虞驱阱投牢。生棍劈头,七魄三魂何处去;假言欺众,千辛万苦买将来。蝇蚋报出尸骸,木印认出赃证。此布匹给还被害之家,彼囚犯知是妄招之枉。经纪本不知情,县主失于不谨。枭其人首,罚一以警其余;释诸人罪,取新而革其旧。

自后贼风屏息,人人称为陈皓月。

    辛苦经商为甚由,区区胤胄立箕裘。
    不虞布帛能亡命,剩得深林土一 。
 又
    天设炉锤待汝曹,恶人添泪酷焦熬。
    深林不是天遗漏,马首迎蝇报祸苗。




陈县尹判盗官帑

  陈襄,字述古,候官县人,以经学登进士第。初授福建浦城县尹,才智过人。县中凡百隐伏事情,莫能逃其洞烛。官虽廉明,遗奸不能尽革。不意县帑一日失金,襄曰:“楚库失银,楚人盗之;县帑失金,又岂他人?必县中惯为盗者。”乃悉捕平昔为盗者鞫之。盗至阶下,各争辩莫得其实。襄曰:“此辈难以威劫,可以术笼。”思之良久,有悟于心。次日,呼群盗至堂下,因绐之曰:“闻关王庙有一钟,历世多年,今已成神,最能辨盗。我今鞫汝诸人,汝诸人死争,谓内帑之金非汝等所盗。与其凭意见决之于己,不若决之于神,使汝等莫能遁。昨已使人迎钟至县堂后阁,祀之。静夜焚香,祷求再四,欲聪明正直之神考察精详,勿令滥及无辜也。今唤汝等立于钟前,不衰诚敬。再率同僚为汝祷之,祝曰:‘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维汝钟神享吾祭祀,显其精英,决民皂白。县帑失金何人所盗,灵验不差,符予所望。’”祷毕,又谓群盗曰:“此钟极是灵验有准,汝第以手试之,不为盗者摸之,则无声;为盗者摸之,则有声。顷刻真伪攸分,再难争辩。”又阴使人先以墨汁涂抹钟内,随引群盗人内阁,令各以手摸之,摸毕出验其手。惟一囚手上无墨。诸囚不知本官此是笼络之术,在墨迹上辨盗,不在钟声上辨盗。

  遂单取无墨迹之囚,问曰:“县帑之金分明是汝盗去,不为盗者心无所惧,信手去摸,不计声之有无,则有墨。汝犯真心怯,惟恐摸响其钟,故轻轻去摸,手无墨迹。汝从直招来,免汝笞责。若不供认,重刑不贷。”其囚情知是实,遂逐一招认:“数日前晚时刻,潜入帑内,盗出库金是的。现今用去数两,余者俱在,与众囚并无相干。”襄得其实,随命民快等锁押盗金之囚至家,追取存留银两。用去者责令卖产赔偿,照赃拟罪。余囚俱行释放。一郡帖服,俱称为活神仙,自后城中无盗。

    劫贼如何劫库金,法门侮法祸尤森。
    摸钟赚出为真盗,狐鼠闻风莫置身。




贾县尹判吏窃库

  贾郁性峭直,不容人过,官拜仙游县知县。尊贤育士,奖善锄强,百姓戴之。歌曰:“心地芝兰茂,性天麟凤生。花村无犬吠,绿野有人耕。”盖美其善政之得民也。三年任满,将给由过京。县中诸吏胥各兢兢奉法,不以郁之去留为敬肆。惟一吏黄采不遵约束,酗酒撒泼。郁怒曰:“吾别调则已,若再典是邑,必惩此曹。”吏以其去,大声应曰:“公欲再来,犹造铁船渡海也。”人有为醉吏危,曰:“汝失言矣。人生行藏靡定,往返无常。万一贾爷复来,汝罪奚逭?”吏曰:“吾所为是言者,是或一见也。本官政声籍籍,此去铨曹课绩,若考上上则京,擢考中上则远补,考下上则他任,必无再典是邑之理。铁船渡海,夫岂失言?”

  后朝廷以郁有吏才,居仙游三年,政清讼简,物阜民熙。欲其久任成功,乃加俸敕。郁复仙游时,醉吏以郁去莫奈己何,一发放纵。乃用钱夤缘署印官,转为架阁库吏。妄作妄为,视库藏如私帑,轻钱谷若鸿毛。身役公门,心耽花酒。日支月费,挪移借办,盗窃不赀矣。人有为之联曰:“仙游士庶属贤候,去一日则思慕一日;架阁金银归醉吏,进半时则盗窃半时。”又一联曰:“羊质署印官;虎皮司库吏。”盖扬其过也。

  一日,朝报贾郁奉敕复典仙游,期限本月,念一日驰驿之任。醉吏闻报惊骇,措躬无地。谚云:“惧法朝朝乐,欺公日日忧。”此时此势,孽已作了,欲已纵了,事已过了,家筵消乏,用去库藏莫能补足。亲友以其亡赖,莫肯贷借。况先时已有铁船渡海之言,忤触本官,今又盗窃库藏,难逃法网。逡巡迁延,心下错愕无定。及郁复任,见醉吏心虽芥蒂,前言外貌,则待之如故,以其能改即止也。

  一日,邻府推官奉钦差巡按监察御史,委查盘该府各县仓库钱粮。府发,牌下,县令库书速造下马查盘册。库书见牌到,催醉吏办银补库,库吏酣醉日多,何处得银补数。库书恐事发累己,只得照支票开出实收,具词呈闻于郁。郁阅词大骇,谓库书曰:“库藏乃生民膏脂,朝廷命脉。一人恣雎其间,乃王法所不贷者。想汝通同作弊,利则归己,祸则归人。”库书曰:“有支票现在,小人畏法,分毫不敢妄觊,拘吏面鞫,便知虚实。”郁乃逮吏考鞫,醉吏犯真,乃一一招认,不敢扳扯库书。自情愿鬻妻卖产补偿其库。

贾尹批云:

  窃铜钱以润家,非因铸器;造铁船而渡海,不假炉锤。合杖一百,拟徒三年。

    醉吏颠刑只犯刑,铁船莫载罪余盈。
    廉官复典仙游事,此属顽冥法必惩。




卷 四 

雪冤类

陆尚书判释大逆

  陆瑜,浙江鄞县人,久居法曹,为刑部属官十余年,有清廉声。至是为刑部尚书,明于法令,练习国家典故,屡办冤狱,人咸德之。时弘农卫卒汪禄,诬诉指挥李彬潜谋不轨,事有征验。主上见疏大怒,颁圣上旨,着落锦衣卫指挥门达鞫之。时达新家眷,汪博宠作威,饰虚成实。恶李彬素有言触己,至是自罹于法,得以泄已私忿。不借一言开豁,更为罗织锻炼。云:“李彬反形已具,卫卒所诉不诬。”方欲具文申详通政司监候请旨,坐李彬以族诛之惨。

  适刑部尚书陆瑜奉旨会审其事,瑜公审鞫,知其事始为卫卒所诬,次为问官所枉,见上独白其冤枉,欲行一条方便路也。门达恶瑜不附己,翻驳己,问成前案,不胜忿怒。在上前以语侵瑜,且劾瑜私受李彬贿赂,而出其反罪。瑜在上前从容辩曰:“法司所执者,祖宗三尺之法。倘其人罪真,吾不敢置之生议;倘其人罪枉,吾不敢附之死条。李彬反形无验,况明律谋反者族,吾何敢枉人以灭族之罪?”上竟从瑜议,止罪李彬不及其妻子。人皆称其为忠厚长者。

    哆侈虚张剌小人,狱人族祸独何心。
    从容御座明冤枉,不畏奸谀以语侵。




婚姻类

王御史判奸成婚

  龙溪县高文元出宦于外,其女高愉妹年登十七,国色倾城,秉性超俗,既精女工,尤耽诗赋。时三月春残,韶光明媚。闺坐无聊,有思春厌闷之意。与侍婢贡名香入游后门花园,见千红万紫,竟秀争芳;浮水鸳鸯对对,噪林鸟鹊双双。益想起春光易老,人生少年难再,何时得遂夫妇之乐,少酬素愿也。因见落花满地,遂朗吟一绝,云:“洞府有人春寂寞,年年无语锁天台。桃花已遣随流去,懊恨刘郎犹未来。”细语娇声,犹胜新莺巧唱,藻词秀韵,还过艳蕊初开。

  吟咏之余,适墙外有徐守恂者,年方十八,徐卿官之幼子也。人品超群,聪明盖世。父母欲令其进学,方为议亲。春心撩乱,因独步闲游。陡闻墙内吟咏诗句,字字清明,声声嘹亮,知是闺女伤春而遣兴也。亦吟一绝挑之,云:“欲到天台路已迷,徘徊花外听莺啼。刘郎有意寻芳久,借问仙娥许我期。”高小姐在墙内闻之,其音清、其词丽,心已羡服。自思曰:“我思春心事,不意被此人瞧破。只此人亦是有才识者,便以诗自媒于我,凡百男女风月之情则一也。”乃探首外窥,见徐公子丰仪清雅,美貌动人,心中已十分可意。徐生在外看见高小姐如嫦娥出月宫,非人世所有也,即仰谓之曰:“闻名园好花好景,斗胆借一游玩何如?”高氏已会得前诗中意,又爱徐生才貌,即许之曰:“公子暂停,吾取锁钥来,开后门请进。”回步哄名香曰:“怯才出来,未锁房门,你可归看之。吾少刻自归,不必来候。”

  名香去后,即复来开后门。徐生欣然进门,唱礼后,便问曰:“此门未有锁,何故云取钥来开?”高氏曰:“非取钥匙也,适使女名香在此伴我,吾哄之先归耳。”徐生知高氏有心私他,心中暗喜。略与玩花片时,羡曰:“贵园群芳耸翠,百卉争妍。真天台仙境,恐月宫只一树仙桂,尚不及此也。”高氏曰:“小园幽僻不堪,公子胜游,何敢当此延誉。”徐生问曰:“前是何亭?必有景致可玩也,幸指引之。”高氏曰:“前即牡丹亭,好花都罗列于亭前,吾引公子玩之。”徐生随行,见亭前果环植奇花,装排胜景,大快人心目。

  亭中净几绣座,色色珍异。亭左另一燕居,小巧奇绝。中有牙床绣枕,乃倦游而憩息之所也。徐生心思此地甚好投机矣,便恳求曰:“蒙小姐垂爱,得入仙宫。若不插枝花以归,亭外百花也笑人。愿得阳台一会,百岁铭心。”高氏曰:“与公子缔好,亦芝兰同味,但闺女犯此,恐玷物议。”徐生曰:“外人不知,何以招议?即有知者,昔张生于莺莺、辜辂于瑜娘,皆在室先通后为夫妇,至今传作美谈。吾与汝皆未婚娶,今日事若有人知,父母必当自为婉转,遣媒成婚,岂不更妙乎?”高氏见说知奸则父母必为结亲,此话可信,因不推辩。徐生遂为之解玉扣,脱绣襦。高氏半推半就,半喜半羞。只见温玉生香,春意满怀。罗帏中携云握雨,锦衾下倒凤颠鸾。氏如嫩蕊海棠新着雨,生如娇嘶渴马奔清泉。煞多情,浑身通泰;忒有趣,两意和谐。花谢春犹在,战酣兴正浓。及云收雨散,双双相携而起。高氏曰:“妾以千金之躯托于公子,不知何日得为夫妇也?”徐生曰:“人有善愿,天必从之。”留恋已久,日已近午,名香复来催食午。此时徐生欲去而不忍去,高氏不留而意欲留,两情难割。徐生曰:“我明日复来,幸勿见拒。”高氏曰:“一日有情,终身难舍,何忍再拒?”由是,徐生懒去向书馆,日来园外。高氏懒去拈针线,日往园中。私下偷情,如胶如蜜。往来月余,人并不知。

  一日,高氏之叔高从正,刚直人也,偶来园中,见牡丹亭畔燕居中有男女笑语之声,不知是谁,乃退立于荼架后。少顷,见女侄与徐生携手而出,送别后门,而后归。从正方知女侄与徐生私通也,出言于嫂嫂。曰:“岂有是乎?”从正曰:“明日可亲捕之。”及次日,高氏又往后园开门,延徐生而人,径至燕居中叙情。从正同嫂入捕时,已闭户在床交媾,方叙兴中之言。徐生曰:“你味何如?”高氏曰:“如含一粒仙丹,遍体爽快,妙不可言。然则公子兴味何如?”徐生曰:“如入九天仙洞,吸琼浆玉露,甘人肺腑,浑忘身世也。”从正听之,咬牙睁目;嫂氏便暗然失色。二人转步外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