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镜公案


  其两傍二人益挨近任温,转身不得,那背后人即走了。任温扯住两傍二人曰:“太府命我拿贼,今贼已走,托你二位同我去回复。”其二人曰:“你叫有贼,我正翻身要拿,奈人来往,拿不得。今贼已走,要我去见太府何干?”任温曰:“非有他故,只要你做干证。见得非我不拿,只人群中拿不得也。”地方见是门子、外郎,遂来助他,将二人送到太府前。俞基禀曰:“小人袖又未破,其银不知几时盗去,全不知得。”任温曰:“小吏在东岳庙看戏,一心只照管袖中银。果有贼从背后伸手来探,其银包已托出袖口。我转身拿贼,被这两人从傍挨紧,致拿不得,此必是贼党也。”太府问二人姓名,一曰:“我是张善。”一曰:“我是李良。”太府曰:“你何故卖放此贼?今要你二人代罪。”张善曰:“看戏相挨者多,谁知他被剪镣?反归罪于我。岂不以羊代牛,指鹿为马乎?望仁天详究,免我受无妄之灾。”太府曰:“看你二人姓李姓张,名善名良,便是盗贼假姓名矣。外郎拿你,岂不的当?各打三十,拟徒二年。”命手下立押去摆站,私以帖与驿丞曰:“李良、张善二犯到,可多索他拜见。其所得之银即差人送上此嘱。”丘驿丞得此贴,及李良、张善解到,即大排刑具,惊吓之曰:“驿中事体,你也听得,上司来往费用烦多,你若知事,免我拷你。过了几日,饶你讨保回去。只等上司要来听点,余外不与计较。若无意思,今日各要打四十见风棒。”张、李二人曰:“小的被贼连累,代他受罪,这法度我已晓得。今日辛苦,乞饶命。”明日受罪出来,即托驿书手将银四两献上,叫三日外要放他回。丘驿丞即将这银四两亲送到府。汪太府命俞基来认之,曰:“此假银即我前日在庙中被贼剪去的。”

  汪太守发丘驿丞回,即以牌去提张、李二犯到,问之曰:“前日剪镣任温银的贼可报名来,便免你罪。”张善曰:“小的若知早已说出,岂肯以皮肉代他受苦楚?”汪太府曰:“任温银未被剪去,此亦罢。更俞基银五两零被他剪去,衙门人银岂肯罢休?你报这贼来也罢。”李良曰:“小的又非贼总甲,怎知那个偷得俞基银?”汪太府曰:“银我已搜得了,只要得个贼名。”李良曰:“既搜得银即捕得贼,岂有贼是一人做,银又另是一人得乎?”汪太守以前假银掷下,曰:“此银是你二人献与丘驿丞者,今早献来。俞基认是他的,则你二人是贼已的,更放走剪任温那贼。可报名来。”张、李见是真赃露出,只从实供出,曰:“小的做前剪镣贼者有二十余人,共是一伙。昨放走者是林泰,更前日罗钦亦是。这回祸端是他身上起,其余诸人未犯法。小的贼有禁议,至死也不敢相扳。”再拘林泰、罗钦、进贵到,追罗钦银八两,与毕茂领去讫,将三贼各拟徒二年。仍排此五人为贼总甲,凡被剪镣者都着此五人跟寻,由是一府肃清,剪镣者无所容其奸矣。




蒋兵马捉盗骡贼

  蒋审为南京兵马司,一日早晨乘轿出参官,路遇一后生,似承差装束,乘一匹骡,振策而驰,势若奉紧公差之意。及近蒋兵马轿勒骡从傍而行,却有逊避之状。过步后,复长驱前进。蒋公思曰:“此人乘骡疾走,若奉公差,然详彼举动,又似避我。倘果系走差的人,何须如此挨青而过意者?其盗乎?”命手下滕霄曰:“去拿那乘骡后生来。”滕霄赶去拿到,蒋公问曰:“你乘骡何去?”其后生曰:“小的奉巡爷差,有紧急公事。老爷缘何阻我路程?恐有违限期,累及小的。”蒋公曰:“你奉巡爷差,公文何在?”其人曰:“正是机密事,亲承口嘱,故要远去。老爷休要缠阻我。”蒋公曰:“你在何处盗骡来,怎得诈称公差,这等胆大!”其后生高声抗言,曰:“老爷这等说话,愿同往巡爷处说个明白,为老爷献功。”蒋公见其人言辞朗烈,全无惧色,似乎拿错。然终疑其行路躲闪之情。

  不觉辩驳,挨缠一饭之顷,后有一人走来,汗流气急。远远望见其骡,即言曰:“那骡是我的,其盗骡贼在那里去,前行路人可代我拿住,我有谢你。”蒋公闻得,心中暗喜,已有察奸之神,其后生始惊得仓惶无措。及追者近前,犹未知贼已被捉,只宜贼已逃了,遂向前去牵骡。蒋公曰:“你骡在何处失?休要冒认。其盗骡者即是此人,已拿在此,可都在衙去审问。”遂将二人并骡带进衙。失骡者曰:”小的是方应举,家住城中后街头。今早牵骡在门首,整鞍讫,将出城去取账,复还家寻银。拟停待稍久,及再出门,骡已被偷。一路跟问,幸得老爷拿了此贼,真包阎罗之见,方能如此发奸摘伏。”盗骡者曰:“小的是万正富,家近城中东门。怯才路上遇老爷更过去一望之地,即小的之家。今被所捉,贼情难隐,望看公子分上,超生积德。”蒋公命方应举具领状来,领出骡去。责万正富曰:“你才说愿解巡爷处献功,今解去有功否?”正富只磕头求赦,蒋公以其初犯拟杖八十发去。仍为诗劝之改过云。

诗曰:

    人生活计几多般,负贩形劳心却安。
    穿壁墙皆祸薮,探囊偷箧有危端。
    欲徼梁上称君子,难免庭中对法官。
    知命不如安分好,暗危幸免悔将难。




金府尊拟告强盗

  贵溪县包明等连佥状告为急救民害事:“贼风四起,乡境不宁。恶丁桧,罪浮盗,恶过桓,自号安东金贵平王。挟党余弁,诨名大张飞;金辽,小霸王;陈见,八大金刚;及牙爪武壮杨感等,群雄乌合,劫杀百姓,抢掳财物,淫秽妇女,烧毁房屋。被害数十家,哀彻心髓,男女闻风,惊碎心胆,乡村未晚闭户,小儿不敢夜啼。切恐猛虎不除,犬羊无睡;劲鹰弗灭,鸠雀堪怜。乞台法剿安民。上告。”

金侯拟曰:

  养鸡者不畜狸,养犬者不畜豺。今丁桧等群盗乌合,流毒一方。是梗路之荆蓁,啮民之狼虎者,尚可谓鼠窃狗偷,而漫焉不足畏乎!仰县速行缉捕,毋使履霜坚冰至而荧荧不遏,以成炎炎之势。




邓县尊审决强盗

  南陵县安谔状告为劫贼惨杀事:“家处僻隅,二月十八夜,强盗二十余人,搽红抹黑,明火烛天,手操锋锷,冲开四围门壁,蜂拥入室。老幼男妇如鼠见猫,神魂离壳,男被杀伤性命几死。金银、钗钚、衣服卷掳一空,止有旧衣、旧裳,又付祝融一焰。观者流涕,闻者心酸。恳天法剿安民。上告。”

邓侯审云:

  丁桧恶为贼魁,三犯不悛。乌合贼党,明火劫掠。既卷其财,又伤人命。拟此凶恶,殆猛兽中之穷奇,蛰虫中之虺也。赃证俱真,合拟大辟,余党再获究。




邹御史德化群盗

  万历贵州年饥,百姓逃亡者多,有等负血气者,相聚为盗。劫掠乡村,杀掳人民。打州抢县,帑藏一空,官司莫敢谁何。所在有司公文告急,兵部急驰本奏知朝廷,圣旨着吏部知道。吏部奏曰:“贵州反蛮地方,未知圣化,若是加兵征剿,恐急迫投入蛮夷,为祸不小。须得一良臣,抚莅慰彼。赤子无知,一时为饥荒所迫,相聚为非,倘能改正,即我良民。此以德服人,尧舜之道也。”皇帝准奏,即着吏部推擢智能之士。

  时邹元标为县令,任满回朝复命。吏部议曰:“贵州之乱非邹公不可。”于是擢为贵州道御史。百姓闻知,无不欢悦,皆言:“邹老爷若来,我等即见太平矣。”邹公到任,巡抚各府县,吏胥奉法,百姓安堵。

  一日,于察院会同三司,商议弭盗安民之策。众论纷纷不一,于是有欲邹用相者察得其盗,用厚赂以解散之也。有以赵广汉钩钜之术进者,广汉用智,门外置一钩钜,使人投匿其中,有群盗聚空舍,谋欲劫人。商榷未毕,即为汉所捕获。为此策者,欲邹密知贼情出没而用奇兵歼之也。一谋士曰:“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如二公所谈均未得其本也。戴渊与梁上君子独非劫客耶?一指挥江上而为陆学士所化,一隐伏梁间而为陈太丘所新。彼二公者,非用伺察,非用钩距也。恶非本来,善乃真性,彼惟从其真者觉悟之,故盗自知愧也。又汉龚遂为渤海太守,宣帝召见问以息盗之术。遂答曰;‘海濒遐远,不沾圣化。民困于饥寒而吏莫之恤,故使陛下赤子弄兵于潢池中耳。臣闻:“治乱民犹治乱绳,不可急也。”愿丞相御史无拘,臣以文法,俾臣得一切便宜从事。,宣帝许之。遂乘传之渤海界,移檄郡县,罢捕盗之令。且对众曰:‘凡持田器者皆良民,持兵刃者皆乱民。’群盗闻之,悉皆弃兵弩而执钩,盗俱平服。公请择于斯二者。”邹曰:“弭盗惟有两端,非德化则威制也。”又曰:“心服为上,力屈次之。某虽不才,愿从事先生教益。”

  邹后巡抚至彼,使者旁午于道。有以负固不服告者;有以远交近攻告者;以训练士卒,积聚刍粮,将兵欲战告者;有以贼势不振,乌屯蚁聚之众,解散一半告者;幕下将官有欲整大军直捣其巢穴者;有欲挑战祥比,出奇兵以胜之者;有欲流言反间,欲使彼自相杀戮,乘乱以攻之者;有欲修书厚赂,买结某处,两路约订同日起兵,使彼三面受敌,首尾不能救应者。邹不为惑,惟给榜文四方张挂,许彼改恶从善。既捕获真贼,唤至案前。先偷以良心真性,次晓以顺逆祸福,终给以衣服、酒食,令之自去。向化而为善,于是群盗闻风感激,渐次解散。

  一日,细作来说贼巢尚有数寨,感公抚恤之仁,思欲效顺纳款。恐公不以为诚,故未敢即至。一谋士密白邹曰:“暗檄令送薪刍,试其向化俟。至辕门,伏甲诛之,可获首级,以充军功。”邹曰:“杀降不祥,且伤皇上好生之德。公策虽善,某不敢用也。”由是群盗闻之,悉皆泣涕投剑。邹承命捕盗,不糜费粮食,不肝脑百姓,而贵州静治。

    盗恶原非性本来,逃亡空匮聚蚊雷。
    一闻御史伤主语,泣血相看掷剑回。




陈风宪判谋布客

  陈选,字士贤,天台临海人。发髫龆时,即立志以古圣贤自期待。奉身甚约,操履甚端。登黄甲,每居一官,必欲尽职;每行一事,必欲尽心。视去就为其轻,惟属意于生灵国脉,名重海内。士大夫无问识与不识,论一时正人,必佥曰:“陈选。”

  司风宪时,方诹日戒道启行,已至所辖属地。尚未到任,道间忽有数百蝇蚋飞迎马首,扑之不去。选曰:“我自履历宦途,左右非济济缙绅,则前后师师甲胄。况风宪官奉皇帝出巡,山岳震动。过州州接,过县县迎。今拥集马首者非众多百姓,非众多父老官吏,乃逐坠蝇蚋如此。曾闻谚语云:‘鹊为喜报,鸦为凶鸣。’此属之来,即不占吉凶,定不徒也。间阅《包龙图公案》,曾有蝇蚋迎马首之事,今日或亦其故辙未可知也。昔龙图发奸摘伏青史标明,今日果有此事,亦当媲美前修。”遂命左右跟寻蝇蚋所止去处。蝇蚋微物,若有知识,闻选分付左右跟寻之言,数百振羽一飞,有若风响,集于一深山坟上。此山村木茂密,藏有蛇蝎,人所罕入。左右跟寻得实回报。

  陈即驻帷于地方古寺,随命地方里老同公差往山掘之,见一客人尸首。人死未久,肉色尚新。搜验身傍,得一木雕小印。选思曰:“此必布客被人所谋。”着令地方具棺埋葬,余无半言分付。县官耳闻是事,兼是己所治地,心下不安。拘问曰:“地方关系甚大,朝廷设立保长、保甲诸色员役,非直保固比闾族党,亦将保固远来行旅。今汝等纵贼谋人,瓜分银货,罪将安释?今且容汝数日,须讯问客人何方人氏,探访贼人名姓、真赃方赎得你等罪。不然,定是你地方谋劫。陈爷生杀衙门,见其事而不言,则怒可知已,此事却是担干系。”地方闻县主言,惊得魂不附体,俱应允探访回报。自后诸人互相觉察,东呈西首,鼠窃狗偷,捕捉殆尽,填满县监。县主系心此事,恐陈见罪,将地方所呈首人犯,严刑拷鞫。有富家子弟,因言气被诬者,受刑不过,冒认供招是己谋劫,妄扳某人知情,某人主令,某人下手,某人埋葬,某人得货,某人得银,飘空牵连数十人。主令:“下手俱问死罪,知情、分赃俱拟重辟,其余照律减等。”县主只说是真,喜为己功;地方以为得实,喜豁己罪。只未具文申报。

  且说陈公登任,属官如蚁,恭遏诸务未遑,即分付云:“奉朝廷新例,欲市上好绵布千疋,三日内要取齐。即去铺行讨行拣选,但布上要记各人名字,以便领价。”属官不知此是赚贼之计,只说是真要绵布解京,即讨来布若干,以凭拣选。陈云:“布不论精粗,只要有印记者,即取来看印记,又要与小木印记同者方许入选,余即发还。”查有同小木印记者,即照名唤入,究问来历。布行云:“布从张成牙家转贩来卖。”又照名拘一布行来问,所对亦同。遂拘布牙来问,牙人云:“日前有吉水县客人名柯盛,带布若干,投店发卖。今布已尽卖,人已回去。本牙无复存有半匹此布。”陈云:“此非布客,乃劫布之贼,日前在某处谋了一布客。想汝知情,故把在此处发卖。今且不打你,与你公文一角,捕兵二名,星夜往吉安县投发。有此劫贼还我,脱得你罪;若拿不得此人,定坐你填命。”牙人云:“做经纪往过来续,只说他是某方客人,不知他是劫布之贼。今老爷着小人领公文,同捕兵前去吉安县捕捉,只恐贼人假报地方姓名,则彼地倘无此人,叫小人如何回报?”陈云:“汝第去此,客谋死未久,此贼去亦不远。倘天理不容,冤魂不散,汝去必捉获得来。我亦知汝不知情,我亦知贼人假报地方姓名。而必欲汝去者,正欲得其真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