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官日省录

  张南轩曰。为政须要平心。不平其心。虽好事亦错。如抑强扶弱。岂非好事。往往只这里错。须如明镜然。妍自妍丑自丑。何预吾事。若先以其人为丑。则见此人无往而非丑矣。
  刑官之大罪。有五。一曰执己见以杀人。二曰杀人以媚人。三曰受贿曲法。四曰不明误杀。五曰从傍莫救。
  凡有司讯鞫狱讼。首贵慎速。所以慎者。一事到官。毌论事理之重轻。案情之大小。必须悉心推鞫。不厌精详。总期无枉无纵。情法两得其平。斯谓之慎。所以速者。一案入手。如命盗重情。罪关大辟。固宜立为判决。明正典刑。不能淹留致毙。反使幸逃显戮。其有情节较轻。或应入秋审。缓决。或应予留养承祀。稍有一线生机者。官为早办一日。犯即早脱一日之监。若竟任性高搁。致令病毙狱中。虽死由天年。而问心不能无憾。至犯该徒流遣戍。亦宜早为决配。不得故事稽延。使枉受囹圄之系。即寻常细故。自理词讼。更宜随到随审。随审随结。俾两造无拖累之虞。杜书役诈扰之渐。斯谓之速。愚为慎而不速。则事多冗积。易启淹狱之端。速而不慎。则草率多讹。不免冤滥之失。慎速二字。实为鞫狱之要旨也。况吏例有承审之定限。刑书载淹禁之明条。吾侪一行作吏。总宜如何精勤致治。以副钦恤刑狱之至意。亦于慎重讼谳之中。未始非积德之道也。可弗勉哉。
  夫狱之原被俱在。众证分明。可以按律问拟。事无难结若夫一种疑狱。有黑夜杀人并无见证者。有旷野杀人无尸亲识认者。有作客他乡。为人谋害。而告及同行者。有共证其人。殴杀尸伤显然。而其人满口呼冤者。诸如此类但宜细心审度。密加体访。未可自恃聪明。严刑煅炼。枉累无辜。书曰功疑惟重。罪疑惟轻。又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夫皋陶圣人也。以圣人犹有称疑。圣人为士。犹释不经。夫才不如圣人。欲使案无疑牍。而强为摘服。冤及不经。又并无圣人之心。则吾不知其自居何等矣。
  薛文清曰。治狱有四要。公则不偏。慈则不刻。明则能照。刚则能断。
  从来刑罚贵得其平。平者如权之秤物。不轻不重。适得其宜之谓。若事则可疑。难于决断者。宁可转重为轻。切不可入轻为重书曰罪疑惟轻。又曰宁失出。毌失入。盖刑罚之事。上干天和。以皋陶之明允。犹致无后。矧下此者欤。惟于当死之罪。求其生而减至配徒。于当配徒之罪。求其轻而减至笞杖。庶寓仁育于义正之中。而为良有司矣。若受贿枉法。视人命为草菅。受报断无漏网。亦有事涉两歧。情介两可。或偏于一时之喜怒。或悞用一己之聪明。或曲狥乡老上司之嘱托。或听信奴隶书役之谗言。纵非婪赃。终乖公道。天地鬼神。亦所共嫉。
  人有罪而至于杀。固其自取然其得罪之由不一。亦或有株连诬服不能自辩者。使刑官见其狱辞而生哀矜之心。庶犹有生理。若一见加怒。则必不能平情细鞫。虽有冤滥。亦无从申辩矣。试观古仁人谳决死囚。必于死中求生。求而不得。犹掩牍涕泣。此何如其用心耶。
  不可窥上司之意以定民罪。民之罹于法也。要非心之得巳。果系情真罪当。犹宜生其矜恤。讵可因上司之喜怒。置赤子于死亡而不顾。尝见有廉明之吏。非不深知其故。及至勘问时。往往违心曲法。人诘其故。则曰上司要如此。那得不如此噫父母斯民之谓何。而忍草菅民命以邀上司欢耶。
  夫察狱之道。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况求其死也。乃吏以察察博名。吹毛求疵深文巧诋。令必不得平反。有一等矫情干誉之人。明见其无辜。多远嫌自避。以小民身家性命。全我清名。其用心亦已刻矣。夫除奸之法。苟无则已。非必欲充罪罟也。乃罗织僝佣。文致暧昧。令元凶贿脱。而愚民受诬。虽破产捐躯。莫能自白。彼平原自无者。独何人乎。
  以直为曲者。非但受赃故入而后为罪也。大凡新进喜事之徒。多任聪明。多执意见。或有一言之忿触。或因一事之猜疑或径情直行。深文峭法。故入人狱。往往有之。至于以曲为直。则意见纷挐。全然主持不定矣。为有司者。自当公心剖析。决以片言。则曲直攸分。情法两当纵遇盘错。亦必迎刃而解。尚安有曲直颠倒之失乎。
  官长听讼。凡觉有一毫怒意。切不可用刑。即稍停片时。待心气和平。从头再问。未能治人之顽。先当平己之忿。尝见世人因怒其人遂严刑以求泄己之忿。嗟嗟。伤彼父母之遗体。而泄吾一时之忿恨。欲子孙之昌盛得乎。
  孙沂水先生云。取供书手作弊。盖因初任不谙法律。凡事只托若辈。因而得行其私。公余当留心律例。如斩绞军徒之律。不过数条。熟看详玩。每遇招详。只照原取口词敷演。不可添减一字。成稿后。预送后堂参看明白。若于口词外妄添一字。即是作弊。定行治责。凡招情必须合律合例。但律条有限。事变无穷。若罪不入律。或有别例可引。亦要查明引用。
  学治臆说云。司牧之道。教养兼资。夫人而知之。知之而能行者盖鲜。不朘民以生养之源也。教则非止条告号令具文而已。有其实焉。其在听讼乎。使两造皆明义理。安得有讼。讼之起。必有一闇于事者持之。不得不受成于官。官为明白剖析。是非判。意气平矣。顾听讼者。往往乐居内衙而不乐升大堂。盖内衙简畧。可以起止自如。大堂则终日危坐。非正衣冠尊瞻视不可。且不可以中局而止。形劳势苦。诸多未便。不知内衙听讼。止能平两造之争。无以耸旁观之听。大堂则堂以下。竚立而观者。不下数百人。止判一事。而事之相类者为是为非。皆可引伸而旁达焉。未讼者可戒。已讼者可息。故挞一人须反复开导。令晓然于受挞之故。则未受挞者。潜移默化。纵所断之狱。未必事事适惬人隐。亦既共见共闻。可无贝锦蝇玷之虞。且讼之为事。大槩不离乎伦常日用。即断讼以申孝友睦婣之义。其为言易入其为言易周。
  投牒候批。示期候讯。最费百姓工夫。唯期有一定。则民可遵期而至。无守候之苦。凡示审案件。自量才力。斟酌挂牌。如饰耳目之观。以多为贵。日留一案。即有一案守候之人。愈留愈伙。累者何堪。至勘大事件。人多费多。守候更复不易。虽风雨寒暑。必不可失信。
  谚曰。刑伤过犯。终身之玷。不惟自玷而已。尝见乡人相詈。必举其祖若父之被刑者。而显诟之。是辱及于孙也。为民父母。其可易视笞挞耶。黠者。豪者。玩法而怙恶者。非挞不足示儆。挞之不足。而掌批其颊校荷其颈。皆小惩而大戒也。愿者能知悔罪。已当稍示矜怜矣。至两造族婣互计细故。既分曲直。便判输嬴。一予责惩。转留衅隙。讼仇所结。轇轕成嫌。所当于执法之时。兼寓笃亲之意。将应挞不挞之故明白宣谕。使之翻然自悟。知惧且感。则一纸遵依。胜公庭百挞矣。然此为相对相当之讼。可以情恕可以理谕者言之也。如犯者实系凶横。或倚贫扰富。拨草寻蛇。或恃尊陵卑。捕风捉影。稍从曲宥。则欲壑难填。为之族婣者必致受害无已。不啻犯如虎。而官傅之翼矣。遇此种人。尤须尽法痛惩。即老病。或妇女。亦当究其抱告。使知亲不可恃。法不可干。庶几强暴悔心。善良安业。
  书言五听。非身厯不知。必先定气凝神。注目以熟察之。情虚者良久即眉动而目瞬。两颊肉颤不已。出其不意。发一语诘之。其真立露。以是伪者渐息。讼皆易办。盖得力于色听者。较口舌争。事半而功倍也。
  明由静生。未有不静而能明者。长民者衣税食租。何事不取给于民。所以答民之之劳者。惟平争息竞。导民于义耳。片言折狱。必尽其辞而后折之。非不待其辞之毕也。尝见武健之吏。以竞躁临之。一语不当。辄慑以威。有细故而批颊百十者。有巨案而三木迭加者。谓所得之情皆其真也。吾未之敢信。
  致罪之由。犯者自知之。不得其情。非特入于重。彼不能甘。即从未减矣。彼以为官固易欺。必图翻异。求即于无罪而后快。于是为之官者。恶其无良也。刑以创之。愈久而愈失其真。古云。狱贵初情。一犯到官。必当详慎推求。毕得其实。然后酌情理之中。权重轻之的。求其可生之道。予以能生之路。则犯自输服。谳定如岳家军不可撼动矣。
  寻常讼案。亦不易理也。凡民间粘呈契约议据等项。入手便须过目。一发经承。闲或舞弊挖补。初之不慎。后且难辨。南省吏多宿蠹。闻有绝产告赎者。业主呈契请验。蠹吏挖去绝字。仍以绝字补之。问官照见绝字补痕。以为业主挖改。竟为活产断赎。致业主负冤莫白。凡遇呈粘契据借约之辞。俱于紧要处纸背盖用图记。并于辞内批明以杜讼源。欲以笔迹断讼者。不可不留意。
  两造讼牒。官为结断。脱然归去。可以各治其生。夸大之吏。好以示审之勤。饰为观美。往往审而不结。或系或保。宕延时日。讼者多食用之费。家人增悬望之忧。是虐民也。中有富家牵涉。好事者从而妄为揣度。谓官可赂营。则又重自玷矣。故不审不如不示期。不结不如不传审。
  勘丈之事。大端有四。曰风水。曰水利曰山场。曰田界。其它房屋基址易见者也。田界水利亦一览可知。唯风水山场有影射。有牵撦。诈伪百出。稍不的实。张断李翻。甚至两造毁家。案犹未定。皆勘官酿之祸也粗疏犹可。苟有他故鬼瞰其室矣。勘时须先就两造绘图。认正山名方向。然后往复履勘。凡所争之处。及出入路径。一一亲厯毌惮劳琐。尤不许两造随舆哗辨。以淆耳目。勘定将两图是非逐细指出。为之明白讲论。谕以子孙可大可久之故。再行剖断。自然心平忿释。不致再竞。能使一勘无翻。所全不小。故遇有勘案。总宜亲到。转委佐杂。枉费民财。不惟不公即公亦不足服人。至于人不能服。仍归亲勘。重劳吾民。不可也。
  自爱之人。虽事甚切己。尚不耐匍匐公庭。况非己事乎。借口地方公事。联名具呈。必有假以济其私者。其非安分可知。昔赵韩王得士大夫所投利害文字。皆置二大瓮。满则焚之。李文靖中外所陈。一切报罢。云以此报国。二公皆宋名相。所为如此。盖所见者大且远也。联名公呈。不宜轻准。即事关利害。言有可采。姑受而不批。别自体察举行。切勿轻听据详。致开纷扰之弊。至书吏禀陈公事。尤不可信用。
  应抵命案。吏役尚知畏法。惟自尽路毙等事。更易蔓延滋扰。盖百姓无知。最惧人命牵连。恐吓撞骗易于借口。全赖相验时力归简易。凡自尽人命。除衅起威逼。或有情罪出入。尚须覆鞫。其余口角轻生。尽可当场断结。不必押带进城。令有守候之累。如死由路毙。及失足入落。则验报立案。不待他求。有等鹘突问官。妄向地主两邻根寻来厯。以致辗转牵扯。徒饱吏役之橐。造孽何有纪极哉。
  断制云者。非师心自用也。案无大小。总有律例可援。援引既定。则例得无干者。皆无庸勾摄。人少牵连。案归简净矣。每见貌为精慎之吏。不知所裁。以极细事而累及邻证。延蔓不休。有因而破家酿命者。曾为寒心。敢陈苦口。
  胡师苏云。婚姻乃人伦大事。一定自不可改。所遇贫富贤愚不一。当随分安之。或嫌贫悔盟。或恃强夺娶。均于天理人情未安。倘事质于官。总宜委曲开谕。切勿徇情任气。为彼代作离书也。最损阴骘。
  汉武用法。吏以击断为能。往往至大官。然所记酷吏无令终者。独汲黯持同异。摈名法。竟得至九卿。无丝毫患。卒后天子见思。荫其子弟皆至卿相。何比干为治狱吏。多所平反。子孙富贵不绝。王贺为直指使者。自言活万人。子孙其兴。旋应若桴鼓吁何其荣辱安危迥异也。岂非当严刻而用恩。其阴德尤百倍哉。

  ○人命

  律法以人命为最重。人命出入。不独处分极严。即报应亦极显然。案情千态万状非用心研鞫。不能得情。速验速审。是为要论。必使毫无冤抑。死者无憾。抵者亦无憾。古人所谓钦恤明允。不外乎此。若稍涉含糊。要当搁笔。试求其生。慎勿于疑似处杀人也。若执救生不救死之说。则又误矣。

  事迹
  格言

  △事迹

  陈洎为开封府功曹。章献太后临朝。有族人杖杀一卒。当洎往验。太后遣中使十数辈谕旨。欲宥其罪。诸吏请以病死闻。洎正色曰。人命攸关。奈何惧罪。验不以实乎。汝等勿忧。吾当独任其罪。遂以实奏。既而太后原其族人。亦不罪洎。梦一人谢曰。其冤非公不伸。阴司以公有阴德。注位贵显。生子孙贤。故来相报。洎官台省副使。孙传道履常皆以文学显。
  李处厚知庐州。值县尝有殴人死者。处厚往验伤。以糟胾灰汤之类傅之。都无伤迹。有一老父求见曰。邑之老书吏也。知验伤不见其迹。此易办也。以新赤油伞日中覆之。以水沃其尸。其迹必见。处厚如其言。伤迹宛然。自此江淮之间。官司往往用此法。
  乾隆间。江都某令以公事将往苏州。赴甘泉李令处作别。面托云。如本县有尸伤相验事。望代为办理。李唯唯。已而闻其登舟后。夜三鼓仍搬行李回署。李不解何事。探之。乃有报验尸者。商家汪姓。两奴口角。一奴自缢死。汪有富名。某令以为奇货。命停尸于大厅故不即验。待其臭秽。议赂三千金。始行往验。又语侵主人以为喝令。重勒诈四千金。方结案。李见而尤之。以为太过。某令曰。我非得巳。适欲为儿子捐知县。汪银七千。已即日送往上库。署中并未藏一金也。未几其子选甘肃知县。擢河州知州。因赃私案发处斩。两孙尽行充发。家产籍没入官。某令惊悸。疽发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