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仕遗规

  为官最忌作俑。自古有以小物献贡。遂贻地方无穷之害者。东坡荔枝叹注云。大小龙茶。始于丁晋公。而成于蔡君谟。欧阳永叔闻君谟进小龙团。惊叹曰。君谟士人也。何至作此事。乃知始作俑者。不特害生计。且至坏风俗。故曰无为福先。无为祸始。
  邑有名胜。宾朋乐游。产有佳果。上司争购。转为一方之累。皆龙茶类也。蔡君谟且不免物议。陆稼书亦屡以此示戒。然则古迹可竟废乎。佳果不可植乎。有识君子。为之酌立章程。省供亿之烦。定市卖之值。毋强派。无□取。则名胜佳果。不以累民。而且可资以养人。

  ◆冯少墟语录 【 名从吾字仲好号少墟陕西长安人明万厯进士官至工部尚书谥恭定】

  谨按明代万厯闲。冯恭定公为御史。于首善之地。立会讲学。一时物议非之。曰。此何时也。而讲学耶。公曰。方今中外骚然。政治日非。皆由士大夫不明公忠。不辨邪正。讲学者。所以申明君国大义。邪正分途。提醒其廉耻之良心也。由今观之。冯公此举。诚不免迂阔而无济于事。然其视天下国家之事。无一不由于学。无一事非所当讲。自是经世正论。观其所著语录诸书。于人心道心。辨晰甚明。择善执中。指点甚切。阐于文章。非同虚车。见于事功。不类权术。讲学而归于实用。未可以为迂阔而忽之也。
  学之不讲。孔子且忧。况于学者。吾辈讲学。非徒教人。乃所以自求其益耳。人心易放。学问难穷。无论浮沈世味。悠悠岁月。即使今日行义超卓。尽足树立。苟以此自足自满。不复求益。宁保终身之不改行易辙乎。故亲师取友。一则夹辅切劘。不至放逸其心。一则问津指迷。不至错用其功。总之自求其益。非以务外徇人也。吕泾野亦云。学不讲不明。非是自矜。将验己之是非。
  四书惟此章以学之不讲为忧。此外无讲学字句。人遂以圣人学在默识。学重躬行。何必讲。殊不知圣人诲人不倦。未尝无诲。门弟子问答。皆讲学也。曾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子思审问明辨。非讲学而何。若以讲学为讳。必至谈空说幻。骤希冥悟。或恣意妄行。歧路兴嗟。学术之患不浅。如此段所言。学不可不讲。讲学乃圣门切实工夫也。
  颜子好学。祗有不迁怒。不贰过。无他秘诀也。吾辈发愤为学。断当自改过始。每见朋友中背后议人过失。当而反不肯尽言。此非独朋友之过。或亦彼此未尝开心见诚。以过失相规四字相约耳。莫如同学相约。偶有过失。彼此尽言相告。令其改图。不惟不可背后讲说。即在公中。亦不可对众言之。总之于己固不当以一眚而甘于自废。于人亦不当以一眚而阻其自新。交砥互砺。日迈月征。即此便是学颜子之学。不然。讲论虽多。亦奚以为。
  人皆知学在改过。苦于不自知其过。故有望于朋友之告过也。彼此有告过之约。庶不愧学颜子矣。
  问学者不言而躬行。何必讲。曰此言字不是指讲学。如有人自家不能孝。不能弟。却好议论别人不能孝。不能弟。君子曰。不言而躬行可也。何必议人。又有人自家真能孝。真能弟。而却好对人夸自家孝。自家弟。君子曰。不言而躬行可也。何必夸人。此言字指自家议论人。自家夸张人。说原都是不该有的。故曰不言而躬行。若自家真能孝。真能弟。不惟不自夸。而且歉然不自足。犹终日讲如何孝。如何弟。不惟不议人。而且廓然不自私。犹终日与人讲如何孝。如何弟。此正躬行之士。不可一日无者。可曰不言而躬行哉。
  夸张自己。菲薄别人。谓之无学可也。愈讲愈差矣。
  天下之患。莫大于小人倡不根之言。君子不察。误信而误传之。人见其出于君子之口也。皆谓君子必有所见。即理之所无者。或亦信其为有。而不可破矣。忠臣饮恨。孝子含冤。病正坐此。余以为君子之听言。凡说好人有不是处。当姑阙疑。从容详审。勿轻信。勿轻传。则小人之计。自无所售。彼纵假借。而君子原无此言。天下必有能辨之者。又何萋斐贝锦之足忧哉。
  问自家要做君子。做善人。而又要大家做君子。做善人。不知自家一人。安能必得大家。曰。世之自家要做君子。做善人。而不要大家做君子。做善人者。抑岂能以自家一人。必得大家乎。自家一人。不能必得大家。而却要大家不为君子。不为善人。势必不能。徒以自坏其心术。自得罪于天地鬼神而已矣。学者固不能必得大家做君子。做善人。而这一念必不可无。故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大约叔季之世。自私自利之风。浸淫已久。为不善者无论。即为善者。孳孳到底。强半只成就得一个自私自利。且如平日看书。与朋友讲论时。凡及于己立己达一边话说。便觉津津入耳。更不说恐流于杨氏为我。凡及于立人达人一边话说。便觉逆耳。即说恐流于墨氏兼爱。不知其恐处正是病处。如曰不是病处。何为不恐其流于为我。独恐其流于兼爱也。如此病根。浸淫已久。并自己亦不知不觉耳。此根不拔。则闻见愈广。讲论愈多。其病痛愈深。譬之病寒者。复用硝黄。病热者。复用姜桂。岂徒无益而已哉。宜乎反为不用药者之借口也。
  士人以利济人物为学。犹恐自私自利之心未忘。遇事知有己。不知有人。若以自私自利为学。平日看书。及朋友谈论。皆喜闻自私自利之语。不乐闻立人达人之论。方虑其入。于墨氏兼爱。绝不虑其流于杨氏为我。噫。学且如此。不学者尚何望乎。学已如此。仕尚可问乎。
  杨氏为我。初意或不至如后人之自私自利。只是惩世人驰骛为人之病。而欲为近里着己之为。不知其亲亲仁民爱物。正是自家近里着己的工夫。非驰骛于亲与民物闲也。丢过亲与民物。而只为我。视天下国家事。全与我不相干。成何世界。故曰无君。故孟子不得不严为之辩。至于墨氏兼爱。初意亦未尝不是。但只是不该丢过亲亲。专言仁民爱物。非谓民遂可不仁。物遂可不爱也。丢过亲亲。而言仁民爱物。如无源之水。如无根之木。根源处既薄了。更说甚别处厚不厚。故曰无父。孟子亦不得不严为之辩。
  杨墨一主为我。一主兼爱。所学既偏。辄思以其道易天下。孟子虑其流弊至于无君无父。故不得已而辩。并望同志者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讲学之吃紧切要。莫过于此。
  安石一行新法。而百姓如在水火。观郑侠流民图。真可堕泪。君实罢新政。出斯民于水火中。或有病其激且骤者。不知拯溺救焚。可从容以待否。什一去关市之征。孟子谓其斯速已矣。何待来年。余谓君实之速。正得孟子之意。以为激且骤者。盖章惇蔡京之余咳也。不可不辩。
  世之论安石者。曰执拗自是。此病也。非病根也。安石志大才高。学博目空。将古今圣贤。都看不上。以为尧舜虽是圣帝。而疆域甚隘。禹汤文武虽是圣王。而享国不过数百年。孔孟虽是大圣大贤。而亦不能使春秋战国为唐虞三代。都是迂阔了。须是富国强兵。开疆拓土。名利兼收。做古今第一个有用的圣人。干古今第一件有用的功业。且宋室国弱兵寡。全被韩范富欧。及赵抃程张诸迂阔人。把国家事耽阁了。须是得这等敢作敢为。不怕人议论。不说迂阔话的人。如吕惠卿章惇蔡京辈。纔干得实事。纔做得出大功业。譬之人家。生出个有才干不安详的子孙来。看祖宗甘贫自守。以为迂阔。要大做一番。不知要治多少产业。不知要畜多少干仆。使上扩祖宗累世之业。下垂子孙不拔之基。存下这个主意。凡讲道理之人。皆诮其无用而疏远之。凡挥霍不羁奔走营为之人。皆喜其有用而信任之。如此做去。窃恐家未必成。而祸已随之。安石之病。何以异此。不论人情天理。只是一味要做事功。其心以为待我事功成时。方且格天地。光祖宗。使人人称颂。一时天变何足畏。祖宗何足法。人言何足恤哉。此安石之病根。所以深入膏肓。不可救药也。不知舍人情天理。而专求事功。岂止事功不可窃。恐灾害并至。虽有善者。亦无如之何矣。安石不是自为功名富贵计。亦不是有心祸天下。只是学术主意差了。所以自误。误人国家至此耳。
  王安石未尝无才。未尝不学。祗是所学者偏。舍人情天理而求事功。自以为是。坚执不返。所以为害。推原病根。益见学不可不慎矣。
  这一派学术。如讲黄白之术者。自以为丹成可以起巨万之家。可以延千年之寿。视孔孟深耕易耨。清心寡过之方。不足博一笑耳。若曰何迂阔至此。卒之败家伤生。在此一丹。而犹不知悟也。
  问足食足兵。与富强奚异曰。以仁义民信为主。则足食足兵。皆国家之至计。若以仁义民信为迂。则足食足兵。亦富强之嚆矢矣。不然。吾儒学术。岂专欲国贫而兵弱哉。
  士君子不可无者气节。却不可认客气为气节。士君子不可无者事功。却不可认势利为事功。以客气为气节。以势利为事功。皆不学之故。
  事功节义。系于所遇。吾辈所宜讲求者。理耳。学耳。关中如王端毅之事功。杨斛山之节义。吕泾野之理学。假如王端毅当日上疏后。即下狱被播如斛山。则端毅当以节义名。不得以事功名矣。如斛山上疏。后温旨嘉纳。陟华跻膴。则斛山又当以事功名。不得以节义名矣。吕泾野如得位上疏极谏。则当以节义名。遇时行道。则当以事功名。不得以理学名矣。可见事功节义。俱不可必。所可必者。理耳。学耳。
  论人者。动曰某长于节义。某长于事功。不知节义事功。随其所遇。各成其是。总非不讲学不讲理之人所能也。
  问理学举业同异。曰以举业验于躬行。便是真理学。以理学发挥于文辞。便是真举业。说不得同异。
  人恒于理学之外。另求举业。故常见理学有妨于举业。不弃去举业。不能潜心理学。且曰止为举业。遂不复讲理学。同异之闲。真伪之别也。
  大学至治国平天下。中庸至赞化育参天地。皆是言学术。不曾言事功。事功乃学术中之作用。非与学术对言也。后世迂视理学。专讲事功。所以并事功亦不及古人。
  论交与。当亲君子而远小人。论度量。当敬君子而容小人。论学术。当法君子而化小人。不化则乏曲成之仁。不容则隘一体之量。不远则伤匪人之比。
  有为汉儒躬行。宋儒空谈之说者。何如。曰。汉儒中诚有躬行者。而谓汉儒皆躬行则不可。无论其它失节败行。即如马融之列女乐。桓荣之夸稽古。不知可言躬行否。宋儒如周程张朱。即在孔门。亦当列德行之科。其它如司马君实邵尧夫尹彦明刘元城诸儒。其躬行实践。岂在冉闵之下。汉书宋史。明白易见。而犹为此言。是侂冑弥远余唾。不可不察也。
  纲常伦理要尽道。天地万物要一体。仕止久速要当可。喜怒哀乐要中节。辞受取与要不苟。视听言动要合礼。存此谓之道心。悖此谓之人心。惟精。精此者也。惟一。一此者也。此之谓允执厥中。此之谓尽性至命之实学。
  如此亲切指点。危微精一之理。随事见得。执中工夫。随时不用。毋庸过求深奥。自取支离。
  夫道一而已矣。三代以前。以理学为文章。故六经四子之书。为万世文字之祖。三代以后。信理学者。或天资笔力。不能为文章。而能为文章者。或恃才傲世。不肯信理学。理学文章。所以分而为二也。是分而为二者。乃能文者不信学之过。岂理学之过哉。
  文章理学。人原互有短长。但分而为二。则非真文章。亦非真理学。惟以明道为主。则文章所以明道。理学所以求有得于道。由此而仕。即所以行道也。
  有以诗文雕虫小技。欲弃其所为诗文。而颛精于理学。晓之曰。所谓理学者。非外庸行而别求妙解也。如能诗文者。不以诗文自满。不以诗文骄人。不以诗文骋离经叛道之语。若无若虚。成象成爻。天下理学。莫大于是矣。天生蒸民。有物有则。迨天未雨。彻彼桑土。孔子不亟称为知道哉。诗文何妨于理学。而弃之也。三百篇多发理之谈。故为万世诗人之祖。汉魏以后。人争工于词。而不求精于理。夫词何可不工也。而必伸词以诎理。甚且倡为诗不关理之说。则误矣。诗文理学。分而为二。彼盖徒知以切磋琢磨为说理。而不知鸢飞鱼跃。尤为说理之妙也。
  诗文从理学中出。则文为载道之文。诗为道性情垂世教之章。均可传世不朽。岂特不可弃而己耶。
  余别墅左近沈桥里。有杨烈妇刘氏。从夫而死。乡人闻其事而怪之。其夫语其妻曰。刘氏年正茂。即改适。岂乏佳偶。胡以死为。其妻亦语其夫曰。刘氏改适。不乏佳耦。死何为也。及余倡诸士大夫往吊。当路上其事于朝。天子嘉其节而旌表其门。乡村之人。始知其为烈而诵之。其夫悟而悔曰。吾向者所告于妻。是何言也。是诲其妻以贰也。其妻亦悔曰。吾向所告于夫。将使夫视我为何如人也。由是夫死而不能守者。且守矣。守节而不能终者。且终矣。甚且从容就义。亦知以死殉矣。数年以来。节烈之妇。项背相望。等人也。何昔议其非。而今称其是也。何昔以改适为快。今以殉夫为快也。岂非秉彝之良。羞恶之心。人所同具。不表彰之则不明。不感发之则不兴。不但夫妇也。弟背其兄。臣子背君父。朋友背朋友。恬然不知其非者。世道人心。可为扼腕。
  旌表死节。死者未必有知。而未死者则皆共见共闻而知之也。死者一人。而未死者甚多也。感发兴起。捷如影响。旌表之不可己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