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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朝经世文续编
持平之论。能除一切门户结习。以所论系道学宗旨。广征名目。以着殊途同归之理。与文学类中。辨道学儒林立传数篇。专论史例者不同。故自不嫌错出。在读者观其会通焉。
辨道论
方东树
佛不可辟乎。辟佛者。辟其足害乎世也。佛可辟乎。害乎世者。其人未可定也。世之辟佛者。夷佛于杨墨矣。孟子之罪杨墨也。为其无父无君也。由无父无君。而驯至弒父弒君。故曰辨之不可不早辨也。则以罪杨墨者罪佛。亦将如是云尔。春秋之事。可考而知矣。其时杨墨犹未有也。而乱臣贼子。已接迹于鲁史之书矣。故孔子惧而作春秋也。商臣赵盾崔杼之祸。固非由杨墨而致也。汉之事可考而知矣。传言明帝时佛法始入中国。而王莽已生乎其前矣。其后若董卓。若曹操。可谓无父无君之尤者矣。而莽与卓与操。固不习乎佛之教也。今郡县小者不下数十万人。此数十万人贞邪不一。而极其行恶。至于无父无君弒父弒君盖不多有焉。今谓不多有之无父无君之人之必在于学乎杨墨与佛之人。而习儒者。无不出于忠孝也。虽好为异者。亦莫敢主其说。汉高之甘心烹父以取天下也。以为为民。则固已倒矣以为为富贵。则狗彘之不若也。其后若杨广若刘守光若李彦珣。或手刃其父。或亲集矢其母。皆汉高之实启之。佛固不忍为此矣。儒者不以风俗人心之坏罪汉高。而以蔽于佛。是谓真蔑其君父者为可原。而以其迹之疑于是者为必诛。此不知类之患也。乡有富人。积财货万亿。阡陌庐舍。不可籍纪。俄而富人死。其子弗能偏稽也。其奴之黠奸者。日相与荡覆之。其子弗知其奴之所为也。则以为其邻实盗之。而亦无以明其盗之实也。但以其迹也而疑之。因苦讼之。外盗之实不可定。而其奴之盗日益甚。士不明乎道。而以辟佛为名者。皆富人之子之类也。君子者。理之平也。富人之奴。荡覆其主之财而无罪。而以形书诛邻人。非圣人之法也。天下之物。有其极至者。则必有其次至者。以与之为对。月之与日是也。彼佛者。亦圣人之月也。莫得而加也。亦莫得而去也。佛本西国王子。捐其位势而弗贪。去其富贵而弗处。苦身积行。林栖本处。数十年以求至道。有大人之诚而不以立名。与天合而末始有物。鬼神无以与其能。帝王莫敢并其位。使圣人见之。亦且礼之。况未至于圣者乎。且佛之为行甚苦。其为教甚严。椎拍輐断。泠汰于物。故曰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非夫豪杰刚忍道德之士莫能由也。今人颉滑颠冥。慑势荣利好色。虽佛招之。固莫从之。而奚待于辟。山之东有国焉曰齐。山之西有国焉曰晋。江之南有国焉曰楚。关之中有国焉曰秦。其余济清河浊。裂采限封。各固疆圉。其水土不齐。其言语不齐。其风俗好尚政教不齐。自王者视之。皆以其理乎吾民而已。列国者务目争相寇。日寻于难。势不能服。而兵争不已。及至于秦。恶其争也。悉罢其封建而邵县之。然后天下统于一。老庄杨墨佛者。秦楚齐晋也。言语风俗之不齐。则道术之各异也。自其一而言之。皆大道所分着。而儒者特为罢封建之秦。然封建虽废。天下虽一。而列国风俗言语不齐如故也。天能覆而不能载也。地能载而不能覆也。耳目鼻口各有所明。不能相通。必欲比而同之。其势固有所不可也。
既天下皆知有王。则列国之俗各有所习。皆有所宜。固无庸革也。既学者皆知有圣。则百家之说。各有所明。时有所用。固无庸废也。曰。孟子曰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然则孟子非与。曰。孟子之时。世衰道微。邪说横作。充塞仁义。杨墨之道不熄。孔子之道不着。譬齐楚秦晋强。而侵弱乎周也。诸侯强。天子弱。其势足使天下不知有王。故曰吾为此惧。闲先圣之道。岂好辨哉。不得已也。由周而来至于唐。千有余岁。圣人之道不明。唐承魏晋梁隋之敝。自天子公卿。皆不本儒术。士大夫之贤智者。惟佛老之崇。韩子怀孟子之惧。而作原道。盖犹之孟子之意也。及至五代。王道不行。君臣父子之纲几绝。宋兴。佛学方炽。圣教未明。欧阳子忧其及于后世也。故作本论以辟其教。盖亦犹韩子之意也。故在战国之世。不可无孟子。在程朱之前。不可无韩子欧阳子。今生程朱之后。而犹执韩子欧阳子之言以辟佛老。必为达者笑矣。故君子立言。为足以救乎时而已。苟其时之敝不在是。则君子不言。故同一言也。失其所以言之心。则言虽是而不足传矣。故凡韩子欧阳子之所为辟乎佛者。辟其法也。吾今所为辟乎佛者。辟其言也。其法不足以害乎时。其言足以害乎时也。则置其法而辟其言。其言亦不足以害乎时。而为其言者。阳为儒。阴为佛。足以惑乎儒。害乎儒。其势又将使程朱之道。乱而不复明也。则置其佛之言。而辟其立乎儒以攻乎儒之言。以孔子为归。以六经为宗。以德为本。以理为主。以道为门。旁开圣则。蠢迪检押。广而不肆。周而不泰。学问之道。有在于是者。程朱以之。以孔子为归。以六经为宗。以德为本。以理为主。以道为门。以精为心。以约为纪。广而肆。周而泰。
学问之道。有在于是者。陆王以之。以六经为宗。以章句为本。以训诂为主。以博辨为门。以同异为攻。不概于道。不协于理。不顾其所安。骛名干泽。若飘风之还而不傥。亦辟乎佛。亦攻乎陆王而尤异端寇乎程朱。今时之敝。盖有在于是者。名曰考证汉学。其为说以文害辞。以辞害意。心而任目。刓敝精神。而无益于世用。其言盈天下。其离经畔道。过于杨墨佛老。然而吾姑置而不辨者。非为其不足以陷溺乎人心也。以为其说粗。其失易晓。而不足辨也。使其人稍有所悟而反乎己。则心翻然厌之矣。翻然厌之。则必于陆王是归矣。何则。人心之荡而无止。好为异以矜己。迪知于道者寡。则苟以自多而已。方其为汉学考证也。固以天下之方术。为无加于此矣。及其返己而知厌之也。必务锐入于内陆王者。其说高而可悦。其言造之之方。捷而易获。人情好高而就易。又其道托于圣人。其为理精妙而可喜。托于圣人。则以为无诡于正。精妙可喜。则师心而入之也无穷。如此。则见以为天下之方术。真无以易此矣。故曰。人心溺于势利者可回。而溺于意见者不可回也。吾为辨乎陆王之异。以伺其归。如弋者之张罗于路歧也。会鸟之倦而还者必入之矣。曰天下之是非亦无定矣。陆王既以其道建于天下。而吾方从而是非之。其谓吾之是非。为足以定乎彼之说耶。虽定其说矣。庸讵有毫末增损于道乎哉。然而不得已而辨之者。君子之立言。为救乎敝而已。
扬雄有言。 于荀卿见同门而异户也。彼其非之。固莫同也。此其宗之。奚以异乎。孔子曰。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所从入之涂不齐则不谋。故小人在利若水。君子在势若水。水也者。其源异。其委一也。陆王程朱同学乎圣。同明乎道。同欲有以立极于天下。然而不同者。则所从入有顿与渐之分也。何谓顿渐。佛氏言化法四教有顿渐。犹箕子所云高明也。沈潜也。程朱者取于渐。陆王者取于顿。顿与渐互相非而不相入。而不知其原于三德也。人之生得全于阴阳之性者圣人耳。惟圣生知。似顿而不可以顿名也。其次不毗于阳。则毗于阴。其性如火日之光而无不照也。而稍速则毗于阳者也。是顿也。其性如金水之光而无不照也。而稍迟则毗于阴者也。是渐也。则皆次于生知者也。传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以其学而言。曰性曰教。以其候而言。曰顿曰渐。回其顿乎。参其渐乎。然而孔子立教。顿非所以也。孔子立教。必以渐焉。论语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中庸曰。君子之道。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其列诚之目五。曰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颜子之照。邻于生知矣。而夫子教之。必曰博文。必曰约礼。及颜子既见卓尔。而追思得之之功。叹以为循循然善诱人。则夫子立教。不惟顿之以。而惟渐之以。亦明矣。并曾子而闻一贯者惟子贡。而子贡之言夫子。曰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故以实则颜渊子贡贤于陆王。以迹则陆王贤于颜渊子贡。且夫由颜渊子贡而至陆氏。是千年而后生也。由陆氏而至王氏。是数百年而后见也。古今学者不绝于中。则渐之所磨以就者多也。渐者上不至颜渊子贡。而不至欲从而末由。下不至下愚。亦可攀援而几及。是故程朱之道为接于孔门之统者。惟其渐之足循。而万世无弊也。且夫顿之所得者。心悟也。悟心之妙。上智之所难明。今为众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难明。则中人而得与焉矣。为其德之弗明也。而教之以明德。今以德之不明。而绝于明之望也。则其于教亦反矣。故圣人之教如天。陆王之教亦如天。圣人之教如天云者。苍苍然东面西面南面北面。立于地而无不见也。陆王之教如天云者。天不可阶而升。则将永为凡民焉以没世耳矣。虽然成陆王之过者孟子也。子贡之称夫子曰。夫子之不可及者。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公孙丑之称孟子曰。道则高矣。美矣。宜若登天然。何不使彼为可几及。而日孳孳也。公孙丑之言。则适得孔子之意。而孟子引而不发。余故曰成陆王之过者孟子也。孟子学乎孔子而正其统。陆王学乎孟子而流于佛。夫孟子于孔子。不可谓有二道也。而其流已如此。则百家所从分之异路。往而不返。何怪其然也。耳目之官不思。而蔽于物。物交物。则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此天之所与我者。先立乎其大者。则其小者不能夺也。此孟子之言也。而陆氏之学。执之以为之术。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也。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亦孟子之言也。而王氏之学。执之以为之术陆氏王氏学乎孟子。则可不谓有大扬搉乎。奚遽入于佛。入于佛者。非允蹈之也。说不免焉。
夫有官而后有职。有职而后有事。事举而职修。则立之说也。为思言之也。今其言曰。墟墓生哀。宗庙生敬。是奚待于思乎。而先立之又非也。直指心体先立乎此。然后下学若是。则知行之序已倒也。易曰。知至至之可与几也。知终终之可与存义也。程子以知至为致知之事。知之在先。故可与几。知终为力行之事。守之在后。故可与存义。此学之终始也。知食之足以已饥。而后农夫耕稼以继之。知衣之足以御寒。而后红女织以继之。陆氏基址之说是也。惜所以为之基址者非也。先行而后学以补其知。故曰其序已倒也。且先明乎善。而后能实其善。中庸之恉也。明乎心而无不明。而无事下学者。佛氏之教也。若夫明乎心而犹有未明。犹待于下学。此陆氏之创言。本于佛氏带果修因之说。非中庸之恉也。书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人心道心并举为辞者。尧舜之言也。程子之言曰。人心即人欲。道心即天理。朱子之言曰。道心常为主。而人心听命焉。二子之言一家之说耳。今王氏于程子则是之。于朱子则非之。是乎所是。吾既知其是矣。非乎所非。吾亦知其非也。鸣呼。是所谓未成乎心而有是非。将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也。道心即天理。人心即人欲。道心人心。不容并立。故道心常为主。而人心自听命焉。今其言曰。人心之得其正者为道心。道心之失其正者为人心。安有天理既为主。而人欲复从而听命。鸣呼。是欲明人心道心之非二。以就其转识为知之指。直所言之迂晦有不可解耳。儒者之于心也。见为二而主于一。见为二。故有听命之说。佛氏之于心。亦主于一而见为一。见为一。故有迷悟之言。王氏之于佛。则可谓同与。盖佛之教。端末虽异于儒。至其论心之要。退群妄。着一真。精妙微审。非圣人莫能辨也。然则儒何以不由之。固不可也。且夫王氏之学。既以合乎佛。而又必混于儒。全乎佛。而凡说之羽翼乎佛者。吾不复辟焉。混于儒。而凡说之冒乎儒害乎儒者。吾方且论之。人之情有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惧曰爱曰恶曰欲。七者一有不节。则失其中。失其中。而人心肆焉矣。故曰有所亡。有所甚。直情而行之也。圣人者。动而处乎中。贤人者。求而合其中。故曰。虽有上圣。不能无人心。惟退而听命焉。斯发而中节耳。且夫动而处中者。不数数也。古者谓之天而不人。今欲以此为学者率。使天下法。则是性无三品也。夫不考性之有三品者。亦孟子之过也。何以明其然也。孟子曰。人皆可以为尧舜。人皆可以为尧舜云者。是瓦石亦有佛性之说也。以实言之。孔孟及佛。及陆王。其等不同。其皆得乎性之上也同。惟圣人知人性之不能皆上亦不皆下。故不敢为高论。而恒举其中焉者以为教。此所以为中庸也。孟子陆王则不然。以己之资。谓人亦必尔。虽曰诱之以使其至。而不顾导之以成其狂。故观于孟氏之门。检押斧械蔑如也。攀龙附凤。巽以扬之。益寡矣。陆氏方河决而天踔。其御心。犹役如隶也。然扇讼发明。上于心之精神一语。可谓率矣。及至王氏。一传而离。再传而放。不亦宜乎。故自孟子陆王至今。远或千年。近者数百年。而不闻复有孟子及陆王者。则孟子及陆王。固自由天授焉。
夫以千年数百年。而止有一孟子陆王。则是孟子及陆王。固不能人人皆尔。而孟子及陆王。必谓人皆可以为己者。其意甚仁。而其实固莫得也。则皆过高而失中焉之过也。陆氏王氏其取于孟子也。同其流而入于佛也亦同。而王氏之说弥甚。惟其人心道心之辨。执之者坚也。吾为辨其异。指其失。而其是亦出焉。无任来者謷乎以智孽为雷同也。夫谓心惟一心。非有二心。佛氏之恉。不可谓非妙契也。斯而析之。古今之明。吾未见议之所止也。吾尝致思焉。而能语其故矣。夫所谓一心者与生俱生。人皆有之。然固失之六合之里。四方之内。往古来今放而不知求者几千年矣。尧舜也。孔孟也。程朱也。是迪明者也。若告子。若老庄。若佛及陆王。亦克尸而享之。因号而读之。是故尊言之曰道心。实言之曰明德。要言之曰仁。质言之曰本心。径言之曰生之谓性。悟言之曰本来面目。邂逅于墟庙。而谓之基址。省识于亲长。而谓之良知。则皆此物也。则皆常亲觌而有之也。顾孟子以上。所觌者有四端之物也。告子及佛。所觌无一物者也。故一以为义外。一以为一丝不挂也。是以其说不可由也。孟子所觌。告子及佛终身不觌。告子及佛所觌。数千年觌之者未数数也。陆王者。有以及于告子及佛所觌矣。而又望见圣人而未审。故犹影响未底于真也。虽然。又有辨。孟子言本心云者。指道心而言之也。其言放而不知求。则以有人心之故也。人心乍出乍入。实止一心也。宋有女子读孟子出人无时莫知其乡。曰是孟子也。殆未知夫心者耶。夫心则乌有所出入耶。程子闻之曰。是女子也。虽未知孟子耶。其殆庶几能知夫心者也。夫心固不可谓有出入也。女子者。习于佛之学。直指夫道心。而因蔑其人心。故谓心无出入也。程子之意。则谓出入也者。以操舍而言之也。心固无出入也。心之在人。名实昭然。然自佛释氏以来至于今。儒者辨说百端。卒未有识其为何物焉者。昧昧然。罔罔然。盖数千年弗着弗察焉也。故或以体言。或以用言。或以合性与知觉而有其名。言其言心之名象。精至此而止矣。而卒莫能着其实目为何物焉者。是故达摩欲安之而无可安。神光欲觅之而不可得。阿难七处征之而莫能定。皆同此昧昧罔罔焉耳。吾尝深体之。夫所谓心无出入者。谓肉团心也。彼析其义而未得。又以肉团心无出入。其言近痴。非精妙不能动人。因诬以被之神明之心。而谓其无出入。欲使人求之。以为至道之所在。庄子之若有真宰而不得其眹也。苏子瞻之凡思皆邪也。子由之本觉自明也。文信国高景逸之放大光明也。皆同此昧昧罔罔也。是故女子及王氏所见无以异此。而世之小儒。方将抓其唇而吹其焰。是乌足与语真知之契乎。是故心之为号。一言者实体也。而尧舜二言之。何也。曰。儒与佛所言心。皆谓神明也。神明有出入。则有人心道心之分。而佛氏直指道心。因诬谓无人心。遂诬谓无出入。甚而并心亦诬之谓无。而相与苦守一空。而尊谓之曰真如。呜呼。此求圣人从容中道而不得。因歧而迷惑之至如此。可怜哉。其莫有觉而已其迷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