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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记
孔侍郎公镛,平生以忠信自厉,事英、宪、孝三朝,皆处外,所至声绩裒然,言信行达,真谓蛮貊行之。知田州日,峒獠仓卒犯城,公莅任才三日,郡兵先已调发,众议闭门守。公曰:“孤城中虚,能支几日乎?只应谕以朝廷恩威,庶自解耳。”皆难之,谓孔太守书生迂谈耳。公曰:“然则束手伺尽乎?”众曰:“即尔,谁当往?”公曰:“此吾城也,吾当独行。”众犹谏沮,公即命骑,令开门去。众请从以少土兵,公笑却乏。众乃乘城,向贼启门,贼以为出战。门启,一马乘官人出,二夫控络而已,门随复闭。贼遮马问故,公曰:“我新太守也,当至尔峒寨有所言,尔当导我。”贼叵测,姑导以行。远入林箐,行间顾从夫已逸其一,既达贼地,一亦逸矣。贼控马入深林,夹路罥裸人于树者,弥望见公,叫呼求救。公问:“何人?”乃庠序士也,前期赴郡,为贼邀,不从,贼将杀之耳,公不顾,径入峒。贼露刃出迎,旁刃夹拥如林。至巢穴,公下马,立其庐中,顾贼曰:“我乃尔父母官,可以座来,尔等来参见。”贼取榻置于中,公坐,呼众前,众不觉相顾而进。渠酋问公为谁?公曰:“孔太守也。”贼曰:“岂圣人儿孙邪?”公曰:“然。”贼皆罗拜。公曰:“我固知君曹本良民,迫于冻饿聚此,苟图救死耳。前官不知此,动以兵相加,欲剿绝汝。我今奉朝廷命来作汝父母官,视汝犹子孙,不忍便杀害汝,若能从我,当宥汝前罪,可送我归府,我以谷帛赉汝,尔后勿复为劫掠事。若不从,可杀我,后有官军来问罪,汝自当之矣。”众错愕,争曰:“诚如公言,公诚能相恤,请终公任,不复扰犯。”公曰:“然,我一语已定,何必多疑?”众复拜。公曰:“我馁矣,可以食来。”众杀牛马为麦饭以进,公饱啖之,贼皆惊伏。日暮,公曰:“晚矣,我不及入城,可即此宿。”贼除治中庐,设床褥,公徐寝,贼罗寝侍卫。明日,贼复进食,公曰:“我尚倦行,更住此。”又宿。至明日,曰:“吾今归矣,尔等能从往取粟帛乎?”贼曰:“然。”控马送出林间,公顾曰:“此秀才皆好人也,汝既效顺,可释之与吾同返。”贼解其缚,还其巾裾,诸生奔走。公按辔出峒,数十贼骑而随。薄暮及城,公命呼城中,城中吏登城见之,惊曰:“必太守畏死,叛而降之,导来陷城矣。”争问故,公言:“第开门,吾有处分。”众益疑,拒。公笑语贼:“尔等勿入城,我当自入,乃出犒汝。”贼少郤,城开,公入复闭。公命取谷帛从城上投与之,贼取谢公而去,迄终任不复出。
阿溪者,贵州清平卫所部苗也。本江西人,漂荡至彼,桀骜多智数,久之,为寨主,雄视诸苗。有养子曰阿剌,膂力绝伦,能披三重甲,持二丈之枪,两端着刃,遇数百人与敌,刺以枪,点地跃而起,辄三五丈,飞行稠人之上以战,若一二丈川涧,跨越之如沟浍尔。二人谋勇相挟,由是横行夷落,推为渠魁。观诸酋之附近而稍弱者,岁以畜产分给而倍征其入。既得苗夷之利,又谋诇我之商民,经行其地者,辄诱他苗令邀劫杀掠。官司差健步往深探访,健步必谒溪请许,溪乃要我重贿,期为剿之。健步归报官司,从之,溪乃以素不能服之苗远而悍者指为贼,导官军往击捕,于是远苗畏惮,亦服从之。其后与我官司益狎,我凡有事,就令访处,不复闲备矣。三堂之寡廉者,皆不岁赂,溪益负恃,为恶滋甚。每交讧官、苗,使争斗,以收鹬蚌之利,岁辄数次。其志小则规为土官,大尤未可知也。以是清平一境,官、苗交受其害,岁无宁居。
吾郡孔公为都宪,受命镇巡贵州。初至,尚未知之,往往见报某地被贼劫杀官兵,某地劫杀民商,公问:“何以处之?”上下皆谓:“须属之阿溪当治。”公言:“清平为指挥使司,诸土官、宣慰等乃命官,皆贵且众,何以不能治军事,更借一寨主力羁縻之徒邪?”心固疑之。渐询诸人,人以溪凶横,且私于监军、总帅,言之,恐无益得祸,多不吐语。公诹咨转力,乃得前煽乱诸状。谋欲除之,因佯扣监军、总帅等,皆回护之,公益信其私党,知不可与共事,且务决去之。乃命复自往清平,众沮之,公不听,独至清平。
复访求部曲之良,有指挥王通,素才而端方,称疾不莅事。公召而礼之,因广扣时事,通有言而不及溪。公曰:“吾闻此中事,惟阿溪大且要,尔乃不言,何也?”通不答,往复数四,竟默然。公曰:“吾所以异待而,以为解辨大专非辈行等,今尔何以酬我?”通曰:“言之而公事且辨,则一方受福,而愚言有益,否,则公独己耳,吾家且赤,乃当若何?”公笑言:“何用不克?”通始慷慨许诺,陈列根枝。公问:“溪所任何人,何以能通吾上官?”通曰:“彼独藉王指挥、陈总旗二人,公必先得此二人心力,乃可济。”公曰:“吾自能之。”通谢去。
公候旬朔,群将校参揖时,号于众曰:“今急缺一巡捕官,君等悉留,前,吾自择之。”乃径指王曰:“可矣。”独留之。众出,王前,公谓之曰:“汝何以与贼通?”王惊讳之。公曰:“阿溪岁赂三堂,谁为之通,我已备知,而尚讳邪?”王悚惧不敢言。公曰:“吾今贳汝罪,推心以用汝,汝必取溪自赎,仍被醲赏,或贰或偾,则重辟不汝免矣。”王叩头曰:“信如公言,然阿剌之猛,谁欲擒之而不可得,奈何?”公曰:“然则事遂已乎?”王曰:“当更得一年老多谋者同事,乃可。”公问谁?王曰:“无如陈总旗。”公曰:“诺,吾今授汝檄,令举谋勇之士,帅所部兵来,有事指麾,汝则径举陈,与俱来。”王受令去。少之,偕陈入见。公初问之亦若问王者,陈讳骇亦若王,屡顾王,王曰:“勿讳为,吾与若事公已悉知之,第当自力以报公。”陈亦言其难状,公曰:“而第诱之出寨,吾自有以取之。”陈言此易耳,此有斗牛,可以此诱之出。 (土大姓畜牛,每岁时出牛对之,以拳围牛腹,拳多则牛大,每数十拳,有至百拳者,以拳多寡为胜负也。) 乃计令以一人牵牛在野,陈入寨访溪,诱令出观,随遣王率劲卒伏牛旁,伺出擒之,且刻其期,遣它兵来援。并又豫缴近溪各寨,及期各以部兵同集助之。
议定,陈受教去见溪,溪曰:“何久不来?”陈曰:“新都堂至,故不能来见老王。” (呼溪为“老王”,剌为“小王”。) 溪曰:“都何如?”曰:“无能为耳。”溪曰:“闻在广解捉贼,何谓无能?”陈曰:“同姓耳,非其人也。”溪曰:“赂之何如?”陈曰:“姑徐徐,何以遽舍重货。”溪留陈食,纵谈到牛事,陈曰:“适见道中牛,未审校老王家牛何似?然亦大矣,优劣未可决也。”溪曰:“宁有是乎?审尔,我当买之。”陈曰:“牛人非商贩,似不可致入寨。”溪曰:“我去观之。”陈佯曰:“何必自行。”溪奋曰:“必去,必去。”因顾剌,使俱。陈又激言曰:“新都堂在,小王岂敢去乎?”剌怒曰:“何都堂能阻阿剌足邪?”因即座以鸡卜,不吉。溪言:“吾夜梦大网,恐不利出。”陈曰:“梦网得鱼,牛必属王矣。”溪、剌乃与陈刻木, (土人与众为事,必刻木为信。) 即俱起,三骑联而出。至其地,视牛眇耳。溪诧乐,命酒饮。忽报巡捕官至,陈曰:“王知乎?王指挥也,盍往访之?”溪曰:“伺彼来可。”陈曰:“宁有新官遽下访人乎?”因劝令往,又说令去所佩刀,曰:“新武职官见刀,以为不利,是求好反恶也。”溪乃去之。既往见,王留坐,因戏谓溪、剌:“新上司按部至境,何不夙迎侍,此来何为?”溪、剌犹谓故戏,漫言拒之,王怒曰:“而戏乎?吾岂不能执汝?”溪、剌犹笑,傲。王呼伏出数百人往捉剌,剌徒手搏伤八十人,竟就擒,并溪絷之。时援兵正至,无失期,诸寨兵亦集,共围之。公又夙命造二槛车随王,令一得溪、剌,即囚之径驰赴贵州,无经清平,恐其党劫之也。于是一如公命,解至三司鞫之,论死。公临问,皆无一语,第垂头请死。剌语人:“吾不畏千万人,独畏一孔公耳。然亦不知其擒我若此易也。”中官犹为解救,公言:“吾不究君事,犹能解乎?”溪、剌死,溪有二子,篡都匀。公又令都匀官司径擒之,悉殪焉。
洪武中,山西都指挥郭敬,性解钟律。以水置食器中,斟酌损益,以箸击之,即合音调。尝闻教坊奏登降之乐,愀然不乐,或问之,曰:“非尔所知。”
骁骑指挥郭德成,尝侍太祖宴内苑,既醉,免冠谢,其顶荡然。上笑曰:“酒风汉,头毛如此,非酒过邪?”德成曰:“臣犹厌其多,欲尽髡也。”上默然。既醒,悔悟触犯,遂尽削其发,被缁诵佛,乃免。
太祖建孝陵,将迁宝志家。祝之,不报,乃曰:“假地之半, 迁瘗微偏,当一日享尔一供。”乃得卜。发其坎,金棺银椁,因函其骨。移瘗,建灵谷寺卫之,立浮屠于函上,覆以无梁甎殿,工费钜万。仍赐庄田三百六十所,日食其一,岁而周焉,以为永业。御制文,树碑记绩,辟历震其碑,再树再击。上曰:“碑文再击,不欲谓吾记绩耳。”乃寝不树。
太宗偶问宋指挥晟有子无?宋对有二子, (琥、瑛。) 上令:“带来我看。”晟引入见,上喜曰:“都好。”即命三公主、四公主同下降,兄弟并为都尉。一日,晟从外归,二子迎侍,晟醉,大喜,抚二子曰:“吾家受恩深矣,父腰金,子腰玉。”时二主在屏后闻之。后见上,偶语及之,上曰:“渠要玉带耳。”无几,命守宁夏,以功擢都督,荐至封侯西宁。
太祖时,整容匠杜某专事上梳栉修甲。一日,上见其以手足甲用佳纸裹而怀之,上问:“将何处去?”杜对曰:“圣体之遗,岂敢狼籍,将归谨藏之。”上曰:“汝何诈邪?前后吾指甲安在?”杜对:“见藏奉于家。”上留杜,命人往取甲,其家人从佛阁上取之,以朱匣盛顿,香烛供其前。比奏,上大喜,谓其诚谨知礼,即命为太常卿。后卒,葬于某山。及宋西宁之丧,卜地其旁,欲并购其壤,以启于朝,不可。今西宁茔侧一路山,即是。犹有表题曰“太常卿杜公之墓”。
太祖进膳有发,召问光禄寺官,对曰:“非发也,龙须也。”因即捋须,得一二茎,遂叱去,不复问。
洪武间,宪典火烈,期以止辟。刑部郎袁凯,上久欲除之。一日,忽问凯:“有某犯法,朕将诛之,而太子辄欲宥之,何也?”凯对曰:“陛下欲杀之者,法之正;太子欲生之者,心之慈也。”上含怒,口诵“法之正,心之慈”二语,再四不止,已而,叱出。凯知不免矣,即日佯狂,颠缪百端,或搏面煎炙如犬秽状,家人潜布诸涂,辄自拾啖之。既久,人以为真狂,上闻,乃置之。
又某御史,松人也,伪为瞽,虽家人不知之,其妇遂与同居校尉通。一旦,尉自其室出,履错然有声,御史了了,伪问妇:“何声?”妇曰:“猫跳下楼耳。”御史曰:“诺。”遂亦终免。及后朝时,已老,归乡,目以稍稍称愈。或日,与妇竞,妇喧辨,御史曰:“记得猫儿跳否?”妇悟,即自经。
国初,疏牍奏御上,一览即送东宫,令参决,以观才识鉴。稍后,遂定制,凡章奏必以副封启东朝,与实封同进。
洪武中,御史与校尉同居官舍,重屋,御史在上,尉在下,欲其互相察纠也。
洪武中,京师有校尉与邻妇通。一晨,校瞰夫出,即入门登床,夫复归,校伏床下。妇问夫曰:“何故复回?”夫曰:“见天寒,思尔热寝,足露衾外,恐汝伤冷,来添被耳。”乃加覆而去。校忽念彼爱妻至此,乃忍负之,即取佩刀杀妇而去。有卖菜翁常供蔬妇家,至是入门,见无人即出,邻人执以闻官。翁不能明诬状,狱成。将弃市,校出呼曰:“某人妻是我杀之,奈何要他人偿命乎?”遂白监决者,欲面奏。监者引见,校奏曰:“此妇实与臣通,其日臣闻其夫语云云,因念此妇忍负其夫,臣在床下一时义气发作,就杀之,臣不敢欺,愿赐臣死。”上叹曰:“杀一不义,生一无辜,可嘉也。”即释之。
洪武中,欧阳都尉挟四妓饮,事觉,逮妓急,妓分必死,大毁其貌以往。一老胥谓曰:“予我千金,能免尔死。”妓予之半。胥曰:“上位神圣,宁不知若曹之侈肆?慎不可欺,当如常貌,更加饰耳。”妓曰:“何如?”曰:“须沐浴靓洁,以脂粉香泽治面与身,令香远彻而肌理妍艳之极。首饰衣装,悉以金宝锦绣,虽裹服亵裾,不可以寸素间之,务穷尽妖丽,能夺目荡心则可,弟如此, 无伺它术。问其词曰,一味哀呼而已。”妓从之。比见上,上令自陈,妓无一言。上顾左右曰:“挪起杀了。”妓解衣就缚,自外及内,备极华烂缯彩,珍贝堆积满地,照耀左右。至裸体,肤肉如玉,香闻远近。上曰:“这个小妮子,使我见也当惑了,那厮可知哩。”即叱放之。
蓝都督玉,始以常开平妻弟从征,累功至大将,所向多克捷。素狼愎不学,恃功暴横,庄奴假子数千。尝夺民田,民诉之御史,玉执御史,棰而逐之。征北还,私载无算。比度喜峰关,关吏以夜不即纳,玉毁关而入。上闻之,怒,会有言其私元主妃,上诘责之,玉不为意。每侍上坐饮宴,容止傲慢。总兵在外,专黜陟刑罚,至违诏出师。属征西归,意望进爵,时已封凉国公,上命为太傅,玉攘袂曰:“我当为太师,何太傅也?”及奏事,上不从。玉退曰:“上疑我也。”遂谋反,密召故)“故”字后脱去“部曲,令收集士卒家奴伏甲为变。将发,为锦衣卫士蒋瓛上告,捕讯伏诛。连坐者鹤庆侯张翼、普定侯陈垣(桓)、景川侯曹震、舳舻侯朱寿、东莞伯何荣、都有(督)黄路(恪)、吏部尚书詹徽、侍郎傅女文,洪武二十六年二月乙酉也。”一段,此据清元和祝氏本补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