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潜纪闻二笔


  ◎余仲林古经解钩沉定宇先生之弟子最知名者,为江声叔坛、余萧客仲林。仲林撰《古经解钩沉》三十卷,书将成,适婴疾,无暇校正,遂有疵阙,然不能不谓之精博也。病愈,损其目,生徒求教,但以口授,时人称为盲先生。

  ◎江叔不书俗字叔征士爱古成癖,平生不肯为俗字,尺牍书疏,皆依《说文》。其写《尚书》,水,依《淮南》作廛;汝乃是不[b194],依《尔雅》义作孟,人颇怪之,遂不改也。内行甚修,对家属如宾客,交友不妄取。孙渊如以一缣赠,累书千言,却而后受。嘉庆元年,举孝廉方正,不仕,卒于家。征君常欲举经子古书,绳以《说文》,去其俗字,命曰“经史子字准绳”,此书若成,真不朽之业也。

  ◎乾隆朝举经学乾隆朝举经学,顾、陈、吴、梁四君,同授司业。顾、陈以老辞;吴迁讲学,降侍讲;梁擢至少詹事。然顾先生虽未一日立朝,而眷遇之隆,在三君上。先生尝成进士,与陈司业同;其补中书、举鸿博,则陈所未有,此犹浮荣也。当先生诣阙祝皇太后万寿时,数被引对,曲加恩礼。既辞去,将发,制七言诗二章美之。高宗幸江南,又赐御书,加二秩为祭酒。三十年,谕曰:“儒林亦史传所必及,果经明学粹,不论韦布,岂以品位拘,如近日顾栋高辈,终使淹没无闻邪?”嗣是史馆始立儒林传,先生之所曹,殆视包咸、桓荣,有过之已。

  ◎顾栋高笃好左氏无锡顾祭酒少治《春秋》,笃好左氏学,昼夜研诵,辄未暂辍。偶怀忿忄,家人以《左传》一卷置其几上,怡然诵之,不问他事。自壮至老,勤勤订述,常若不及。夏月闭户不见一客,卸衣解袜,据案玩索,膝摇动不止。每仰视屋梁而笑,人知其一通毕矣。

  ◎进呈著述介休梁詹事著有《易经揆一》,始被荐,即录上之,高宗嘉焉,敕将梁锡屿所著经学,翰林、中书,各誊写一部,纸札给于官。金匮吴侍讲鼎所著《易例举要》、《东学案》,亦奉谕著录四库。我圣朝尊经重道,疏逖不遗,宜乾、嘉后朴学蔚兴,继四先生而起者,家许、马而人郑、孔也。

  ◎书院院长四先生中,荐而未出者,仅常熟陈先生一人。先生自雍正元年礼部中式,不与殿试,拂袖南归,僦廛华汇之上,执冲慕道,清静自养,求执业者裹粮相从,不肯出门候人。惟长洲沈德潜、宜兴储大文,尝一诣之,褰裳苇间,率尔休畅。尝谓人曰:“吾老是乡矣。”会诏天下遍设书院,大吏聘为苏州紫阳院长,移徐州之云龙,又换安庆之敬敷,扬州之安定,皆强而后可,不久辞去。人问其故,愀然曰:“士习未醇,师道不立,惧负朝廷、招物议也。又此席似宋时祠禄,仕而不遂,可以处焉。吾不求仕而久据之,人纵不言,吾自汗无厝矣。”乾隆十五年,公卿交荐经学,终不肯起,天子重之,即家拜为司业。观先生行事,觉东西京处士风流,去今未远。

  ◎召对赐坐凡王公大臣召对赐坐,故事:蒙谕宣赐,叩头即坐。自嘉庆初年,成哲亲王秉性谦温,谢而不坐,遂以为例。道光初,诸臣面奉谕旨,仍复旧制。

  ◎春官六座六师生嘉庆十八年,铁冶亭尚书保、王文僖公懿修为大宗伯,秀楚翘、胡西庚长龄、英相国和、汪文端公廷珍为少宗伯。铁出王门,胡、汪、英、秀前后均出铁门,时有“春官六座六师生”之语。

  ◎仁宗留心词赋嘉庆二十三年大考之次日,仁宗召英相国谕曰:“汝子奎照、奎耀试作,耀当在二等,照次之,今日阅卷,未尝宣露一字,俟拆封后看若何?”既而耀居二等,照列三等,仍为满洲第二名。越日,圣驾诣东岳庙,小黄门传谕云:“文章自有定评,日昨所断,竟不爽。”仁宗几暇留心词赋,当时操玉尺者,洵未易也。

  ◎年终赐福列圣每于年终御书福字,赐中外大臣及翰林之值两书房者,其兼赐福、寿字为异数,其召入亲瞻御书,即时受赏者,尤为异数。至于嘉平朔日,圣驾在重华宫,以康熙年间赐福苍生,笔书福字斗方十幅,则用以张贴宫庭,从不颁赐臣下。道光三年,宣宗御此笔,于十幅外别书福字一幅,交总管太监梁宝,传旨赏协办大学士英和,实出非常恩遇,前后俱未有云。

  ◎成均十器国学礼器,多贻自前朝。乾隆三十年,上复于大内尊彝中亲选十器,颁予成均,凡牺尊一、雷文壶一、子爵一、内言卣一、康侯鼎一、明簋一、雷纹觚一、召仲一、素洗一、牺首一,皆周以前法物,陈设于大成殿廷。同治壬申仲秋,康祺尝偕友盥祓瞻仰,典重扁,莫名其宝。归后拟分赋十器,辄以才薄呼奈何也(按:乾隆四年送阙里孔庙陈设祭器:爵一、十六、一、簋一、笾四、豆四,乃新制者)。

  ◎讲官设坐顺治乙未冬,召日讲官五人进讲。王文靖公熙讲《尚书。尧典》称旨,奉谕:嗣后讲官不必立讲,遂侍坐。讲官之设坐自文靖始。

  ◎典簿博雅康熙中修《四书讲义》,至《乡党》“羔裘玄冠不以吊”,玄字为圣祖讳,叶文敏公方蔼商之同僚,均未有以对。翰林典簿穆维乾曰:“大字当仍原字以尊经,小字改元字以避讳。”文敏问何所本?对曰:“《中庸》慎独乃原字,小注改慎为谨。”文敏从之,大加敬礼。或曰:康熙年间,翰林遴选博雅,何至令典簿有言?康祺以为文敏以院长之尊,督修书籍,不自断决,询及微僚,正前辈贵人风气也。

  ◎圣祖念林师康熙甲戌,特旨令礼部取霸州廪生林佳荫充内官学汉教习,谕廷臣曰:“是朕教书林师之孙,其家甚贫也。”时上御极已三十余年,佳荫方为诸生,林师何人,而圣祖乃尔,录此以谂熟于国故者(此事《文献征存录》、《海岛录》均纪之,均未详其出处)。

  ◎老胡笳歌回部噶尔丹叛,扰我喀尔喀各盟部,圣祖亲征凯旋,驻跸归化城,大飨军士。俘囚有老胡者,善吹笳,口辩,通汉语。上赐之潼酒,使歌之,曰:“雪花如血洒战袍,夺取黄河当马槽,灭吾名王兮虏我使歌,我欲走兮无骆驼。呜呼!黄河以北奈若何?呜呼!北斗以南奈若何?”乃伏地谢,众大笑。老胡一歌,传之后世,盖亦天山敕勒之嗣音也。

  ◎圣祖悯三等人圣祖尝谕阁臣曰:“天下黎元,皆朕赤子,朕最悯念者有三等人:一读书寒士,一饥寒穷民,一无知犯法之人。”昔成汤之立贤无方,文王之哀无告,夏禹之泣罪人,我仁皇帝殆兼之矣。

  ◎史文靖为年羹尧所荐溧阳史文靖公贻直,与年羹尧为齐年,年败后,世宗问文靖曰:“汝亦年羹尧所荐乎?”公免冠对曰:“荐臣者羹尧,用臣者皇上也。”世宗意解。

  ◎革职知县即升知府漳浦蓝氏代产名将,独鹿洲太守鼎元博览前籍,有志经世,以循吏称。尝参从兄南澳总兵廷珍军事,经略台湾,多所筹画,闽中大吏如张清恪辈,咸倚信之。令广东普宁、潮阳,决狱平恕,治盗及讼师独严,民心大洽。忤惠潮道楼俨,诬以赃私。俨迁臬司,益周内成狱,总督鄂弥达知其冤,留之幕府,并具疏白受诬状。征诣阙廷,擢知广州府,赐赉褒异。初起废籍,即躐升阶,在圣朝自不屈一士。惜到官一月即卒,未及报世宗特达之知(按:鼎元以革职带罪知县,骤升知府,若依近年吏议,则第一次保免罪,二次保开复,三次保免缴捐复银两,四次保仍留本省以知县用,五次保免补本班以同知直隶州用,六次保补同知直隶州后以知府用,七次保免补同知直隶州以知府仍留原省补用,八次保归入候补班。其间又有捐免保举、捐免引见之条,而所谓知府者,仍一听鼓应官之候补人员也。京外选补,大抵如此,有志之士,未免灰心。康祺人地卑微,何敢横生议论,窃见今日时势,部院行省,皆苦官多,而临事辄有乏才之叹。愚意以谓英奇有用之才,越二三阶而岂为幸授;茸无能之辈,列八九品而亦是滥跻。文法限人,资格困士,谁秉国成,亦思变计乎)。

  ◎一榜三经师雍正元年,黄昆圃先生叔琳典江南乡试,填榜竣事,揖监临曰:“一榜三经师,可为朝廷得人庆矣。”盖谓荆溪任启运、常熟陈祖范、当涂徐文靖也。

  ◎丁氏藏书八九十年来,吾郡教授以博雅著闻者,必推前丁后冯,冯即柳东先生(见前笔),丁盖小疋先生杰也。归安人,少以清苦建志,家贫不能得书,日就书肆中读,自朝至晡以为常。肆主闵之,为具食,不食也。久之,博学多通,应乡试,以策问《大戴礼》所对独精,遂中式。入都,交朱竹君、卢召弓、戴东原、程易畴诸君子,学益进,聚书益多。通籍得县令,以亲老乞为儒官,始来吾郡。先生所藏书,皆审定其句,博稽他本同异,以纸反覆细书,下签其中。孙颐谷侍御志祖尝戏之云:“君书颇不易读,遇风纸辄四散,不可复诠次,奈何?”乡先辈相传先生最宝爱其书,每厚糨黏纸八九层为面叶、底叶,见者辄笑曰:“此丁氏藏书也。”康祺幼时,见吾家邻街有小酉山房书肆者,其主人丁姓,每与之谐价购书,喜其朴呐,兵后不复见矣。嗣知小酉山房即小疋先生集名,而书肆主人,姓又适合,岂即先生一家欤?憾当时鄙陋尤甚,不及就询先生遗著,思之歉然。

  ◎军机大臣穿绿牙缝靴军机大臣穿绿牙缝靴,自嘉庆二十一年特旨赏托津、卢荫溥始,并谕嗣后军机大臣俱准穿用。

  ◎夫以妻荣乾隆五十二年,军机章京给事中(按:近例科道无值军机者)刘谨之病故,其妻汤氏,夫亡殉节。事闻,赏谨之鸿胪寺卿衔,并赐银一百两治丧,汤氏特旨旌表,夫以妻荣,枢曹之异数也。

  ◎鹤楼三绝毕秋帆尚书开府武昌,幕下宾僚,多一时方雅之士。会重修黄鹤楼成,江都汪中为之铭,歙县程瑶田书石,嘉定钱坫篆额。过客登楼,叹为三绝。

  ◎刘端临之孝行宝应刘端临先生台拱,学宗康成,行仪紫阳,举乡试后两上公车,不复出,为丹阳训导。课士之暇,闭门著书。事继母至孝,常家信来,辄目先觉。一夕,忽心动,请急归视母,果病且剧,亟营医药以进。母爱之曰:“如吾子,不过所生耶?”连遭二亲丧,哀毁过情,蔬菲四年,人以为难。

  ◎淮海四士青浦王侍郎尝曰:“吾于淮海得四士焉:给事中王念孙及子引之,善《苍》、《雅》之学;汪中为杨、马之文,刘台拱有曾、闵之孝。”时谓“四士三美”,宜矣。

  ◎焦里堂邃于易学甘泉焦里堂孝廉循,乡举后仅一试礼部,遭母丧既免,病足,移居村舍,筑小楼数间,几榻之外,书研茶具而已。尝语人曰:“家虽贫,幸蔬米不乏,天之疾我,福我也,吾老于此矣。”孝廉为阮文达姻连,学邃于《易》,世多习之者。

  ◎汤文正之礼贤汤文正公抚苏,步访徐枋,世谓枋避而不见,余既于一笔辨之矣。公任潼关道副使时,朝邑雷子霖以理学显,公治事之暇,时造其庐,以志景慕。考后汉陈蕃守豫章,礼下徐稚;守乐安日,亦特设一榻,以待周谬。自来贤者莅官,固无不以访隐求贤为汲汲也。

  ◎汤文正遗事(三则)

  汤文正赴岭北道任,雇一骡载补被出关去,及移疾受代,衣物了无所增。

  汤文正之奏革淫祀,投五通神像于湖中,世多纪之。先是上方山民掘地得碑,其文曰:“肉山酒海,遇汤而败。”可知淫昏气焰,必待正人得位而始衰,亦早有定数也。

  汤文正内召去苏,其夫人乘舆出,有败絮堕其舆前,老少见者为泣下。至京,贫益甚,赁居委巷,御寒只一羊裘。冬月入朝,卫士识与不识,咸目之曰:“此羊裘者,即汤尚书矣。”先义行公最喜谈于清端、陆清献及文正遗事,尝训康祺曰:“清俭非必皆名臣,名臣未有不清俭。”客曰:“倘家本殷富,入官必勉学寒素,亦似矫情。”先公曰:“プ衣珍食,声色狗马,其人本不宜官,若自奉厚薄,原可各行其素,但不可有意求精。盖于日用嗜好中多用一分心,必于民生国计上少用一分心,此即不肯清俭之病也。”不肖为外吏不远矣,世守先畴,势未能如掘门穷巷之夫,过自啬苦。惟于有意求精四字,庭诰在耳,岂忍背之,豫约妻孥,同遵彝训。

  ◎高顾两家子弟不坠家学(二则)

  明季讲学诸家,入国朝后,东林高、顾两家子弟,颇能不陨其家学。攀龙从孙愈,世仍廉白,守静不苟,晚岁清窭至极,啜粥七日矣,方挈其子临城瞩眺,不改其乐。尝曰:“士求自立,当自不忘沟壑始。”人有仇忿,至愈前,辄自愧曰:“是可令紫超见乎?”乡人以道学相诋其,至于愈,佥谓:“此醇备长者也。”同县顾栋高事愈谈经,诲诱不倦,栋高每叹曰:“便便之腹,真五经笥,但不为孝先之假卧耳。”仪封尚书抚吴,尝请主东林会讲,愈以疾辞。

  愈从父世泰,亲受业攀龙,名尤高,学甚该究,晚葺道南祠、丽泽堂,以梁溪为讲习地。祁州刁包,闻声谒之,两人非同门学也,而更相切磋,学者以为美谈,由是“南梁北祁”之号起。陆清献、张清恪皆与友善,若孝感相国,则世泰之徒所成就者也。汪学圣讲学于歙,发挥圣道,颇杂玄言。既一至梁溪,惘然自病。学圣里人汪知默、陈二典、胡[C09A]、汪佑、吴慎、朱宏、施璜等,先于紫阳书院为文友之会,讲论闽学,因学圣至梁溪,遂各相从问道,奉书称弟子。二高先生含冲隐居,守先待后,他日有辑本朝学案者,当无得而遗焉。

  ◎卢抱经学士卢抱经学士少传父业(按:学士父存心,尝举鸿博科,未仕),敦笃玩古。妇翁桑调元,时之盛德,甚推器之,以为风韵似其外祖冯景,其湛深乃过景也。学士父藏景遗稿于家,有示学士诗云:“外祖冯山公,文章惊在宥,衣钵无后人,瓣香落汝手。”学士谨识之,晚乃出景《解舂集》,请长洲彭绍升别择锓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