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姓始末

  自黄道周而外,凡有声望者:何吾驺、蒋德璟、黄景昉、朱继祚、林欲楫、姜曰广、吴甡、高宏图、路振飞、苏观生、曾樱、陈奇瑜、郑三俊、熊开元、黄士俊、顾锡畴、陈子壮,皆为大学士;然多遥授,不至。其后又以林增志、李光春同入阁办事。旧辅傅冠入朝,自请恢剿江右,上从之;而迁延邵武,为谏官所劾而罢。
  上赐宴大臣,郑芝龙以侯爵位宰相上;首辅黄道周谓祖制(武职)无班文官右者,相与争执,终先道周,而芝龙怏快不悦。诸生佞芝龙者,上书言道周迂腐无能,不可居相位;上敕督学御史抶之。初,芝龙、鸿逵自恃援立功,吸引姻娅要地清流,口授上前;如吏科给事中朱作楫、户部主事叶正发,皆门下彝人也。其后,上不尽从;遂怀怨望。及郊天于南台,皆称疾不出。户部尚书何楷劾之,言『朝廷大典,莫过郊天;而二勳不出陪祭,无人臣礼』!上赏其风裁,令掌都察院事。已而,鸿逵挥扇于殿上,楷呵止之;二郑益怒。楷知不为所容,请告再三。上欲两全之,暂予回籍;谕以收复南京,即召总宪。楷至中途遇盗,截其一耳;盖芝龙使其部曲杨耿为之也。
  苏观生请上幸赣州,亲率六军以张挞伐。郑氏方欲挟帝以自重,议不决。观生遂先赴南安,上亲饯于殿门。
  以天兴府学为国子监。上幸学,祭酒赖垓进讲;三品以上官坐听,其余侍圜桥,观者济济。
  九月,总督丁魁楚献桂林之捷。先是,靖江王亨嘉僣号,改桂林为西京;封杨国威等为公侯,发兵至梧州,执巡抚瞿式耜以去。据有郡邑,将逼广东。魁楚拒之,靖(江)兵战败;围桂林,破之;俘亨嘉及其臣顾奕、杨国威等至福京,而式耜照旧巡抚桂林。上命楚、淮诸王会议,废亨嘉为庶人,幽之别馆;寻病死,顾奕等弃市。会册封桂王,并封魁楚平粤伯。
  上欲不次用人,以镇江诸生钱邦■〈艹已〉为御史;熊开元执不可,不听。已而邦■〈艹已〉纠开元,开元辞去。上以王期升为总宪、彭遇颽为佥都御史,路振飞、曾樱封还内降;上曰:『方今多事,用人必欲循常格,非休休之度』!振飞言『彭遇颽新进士,降贼而南,乞怜马士英,巡按浙江,搜括民财,至于激变;期陞在太湖,奉简州知州朱盛征(系宗室),始称通城王,继称皇帝,卖官、夺女,两山百姓不容,故尔逃来。非臣等之私隙也』。上乃罢二人。
  二十四日,徽州陷;右佥都御史金声被执至南京,死之。
  十月,黄道周见郑氏偷安,殊无经略志,自请出关;芝龙不与一兵。道周以忠义激发,旬月之间,义师颇集;亲书诰身奖语,给为功赏,得之者荣于诰敕。然皆未练之兵,不能应敌;至有僧军,锄耰棘矜以随其后者,名「扁担兵」。从广信抵衢州;婺源令某,故道周门人也,驰书诱道周,许为内应;道周信之。至明堂里,北师猝至,遂为北帅张(按原刊为「长」)天禄所执,殉节于南京;赐谥忠烈。
  自道周出师后,何吾驺自广东至;用为首辅;赐银章曰:「辅佐中兴」。
  上亲征,以唐、邓二王监国;郑芝龙留守,料理兵饷。郑鸿逵为御营左先锋,出浙江;郑彩为御营右先锋,出江西。筑台西郊,择吉日亲行推毂礼。鸿逵出城,马蹶仆地;及上誓师,方授钺,而大风忽起,旗帜披靡,天帝高皇位前烛灭,三军莫不失色。
  十二月六日,上发福京;二十八日,驻跸建宁。
  二年丙戌正月己酉朔,上不受朝贺。以三大罪自责,布衣疏食;臣下各戴罪。
  马金岭兵变,命路振飞至浦城安抚。
  海外国交趾、日本,皆遣使入贡。
  广东布政使汤来贺运粤饷十万,由海道至;擢兵部右侍郎,督师江右。御史艾南英言『来贺奸险小人,周钟自北逃回,来贺匿之扬署;且解饷之任,指挥僚佐所优为,岂曰能贤!遽膺显擢,何以示众』?上不听。
  邵武推官朱健行部,近邑讹言北师至,仓卒返郡;夜半出其拏帑,知府吴炆炜继之,百姓争门走死,而实未尝有兵也。健无以自解,揭炆炜倡逃并其平日贪状;炆炜亦揭健。时建阳知县施■〈火豦〉亦以贪酷被劾。上方恨贪官之失人心也,欲以高皇帝之法行之;炆炜及■〈火豦〉皆斩,健绞;辅臣、勳臣以下皆申救,终不能回。
  马士英叩关来朝,上数其罪、不许;谕守关官兵毋纳士英。士英前后七疏,列件自理;上命付史馆存案,以俟公论。
  浙东监国鲁王遣柯夏卿、曹惟才来聘,上加夏卿兵部尚书、惟才光禄寺少卿;手书谓:『朕无子,王为皇太侄。戮力同心,共拜孝陵;朕有天下,终致于王』。取浙东所用职官,同列朝籍,不分彼此。寻遣佥都御史陆源清解饷十万给浙东;清源散饷不平,兵譁而遁。或曰:士英使之也。
  广西抚按报『一僧自称宏光,谓黄得功营中所获者』;非真也。上召九卿、科道议迎请;群臣曰:『即真宏光,甫经失国,有尊奉而无迎请』。抚按续报有侍宏光者;验之,果伪,下狱究之,乃妄人假托以惑众,伏诛。
  三月二十四日,吉安陷。
  四月,抚州陷。初,汀、邵间有大帽山洞蛮最强,王师屡征不服;永宁王某诱之出降,与北兵屡战屡捷,因复抚州。北兵围抚,郑彩军屯广信;永宁请救,其监军给事中张家玉以三营往援,围暂解。已而复合,彩遂弃广信入关,抚州复陷;永宁王死之,洞蛮亦散。上削彩爵,带功赎罪。
  闯贼李自成为九宫山民击死,其四十八部无所归;楚督何腾蛟遣长沙知府周二南迎之。未至,中流矢死;贼帅欲得腾蛟亲至乃降。腾蛟即往,贼帅皆惊喜下拜,至军前听用,一时骤增兵马数十万。上大喜;告太庙,封何腾蛟定兴侯,进兼东阁大学士。降帅皆授总兵官;李锦赐名李赤心(号一只虎),自成妻弟高某赐名高必正,号为忠贞营。已因湖南粮不给,降者稍稍解去。李、高十三部散入施州卫,因粮歇马;其郝摇旗(改名永忠)、马进忠、王进才、张光翠、袁宗第、牛万才、张先壁等十余营,悉隶腾蛟麾下受节制。
  泉人蔡鼎,其为人也多言。李蘧密疏荐其前知,上辟为军师;所言事多不中。彩既败回,鼎请自试;一战而蹶,逃回。
  上谓『国家元气之削,由于靖难』;命礼臣追复建文年号,立忠臣方孝孺祠;设姚广孝像,跪于阶前。
  六月,乡试。福省旧额中式一百十七名,特旨广七十名。钱邦■〈艹已〉请一榜尽赐登科,以成旷典;继因御史刘霖懋言,下第者俱听覆试而已。
  郑鸿逵久驻关外,未尝展一步。有传北兵至者,鸿逵徒跣疾行三日夜而抵浦城;询及后至者,则兵譁也。事闻,上削其封爵。郑芝龙为洪承畴所绐,啖以闽粤王爵;凡关隘、水陆之兵,自二月间俱已撤回。浙东既溃,北师入闽,如入无人之境;守浦城御史郑为虹、科臣黄大鹏死之。
  七月,上生子;大赦覃恩,诸臣悉加封爵。御史钱邦■〈艹已〉力言不可,不听。
  二十五日,上御朝。据关上主事搜得闽中出关迎降书二百余封,命悉焚之。谕诸臣改心易虑。
  八月,仙霞关警报至。上即于二十一日启行;上与中营皆骑马,犹载书十余扛以从。二十七日,出奔汀州。有十余骑叩城,曰扈跸者;开门纳之,则追骑也,遂执上与曾后。后至九龙潭投水死,上崩于福京。或曰建宁代死者为唐王聿钊,汀州代死者为张致远;上实未死(杨陆荣「纪事」言:帝与曾妃骈斩汀州城下)。其从死之臣:赖垓(戊辰进士,国子监祭酒)、熊纬(河南丙子解元、癸未进士;由行人陞给事中。从驾被获于行宫,大骂而死)。其后朱成功屯兵鼓浪屿,有遣使存问诸臣,云『为僧于五指山』;然亦莫别其真伪也。粤中立国,上尊号曰思文皇帝(又称绍宗襄皇帝)。
  史臣曰:帝英才大略,不能郁郁安于无事。在藩服之时,已思拨乱世而反之正;及其遭逢患难,磨励愈坚。两京既覆,枕戈泣血,敕断荤酒;后宫不满三十人,半系老妪,于世之嗜好淡如也。性喜文辞,手撰三诏,见者无不流涕感动;御制祖训后序、行在缙绅便览序,皆曲雅可诵。所至访求书籍,亲征亦载书数十乘。故太祖命名诗,于唐王位下有「嘉历协图铭」之句;不可谓非天生之令主也。论者徒见不能出闽,遂言好作聪明,自为张大,无帝王之度;此以成败而论也。夫郑氏以盗贼之智,习海岛无君之俗,据有全闽,始愿已不及此;既无鞠躬尽瘁之忠,难责以席卷天下之志;谋国、谋身,两者俱乖,不亦宜乎?帝之托于郑氏,所谓「祭则寡人」而已。其一、二心膂之臣所藉以经营恢复者,如黄道周、苏观生皆有儒者气象,未尝非诸葛之亚也;而束缚其手足,使之不能一展所长。蛟龙受制于蝼蚁,可责其雷雨之功哉!向使蜀汉有窃命之雄,诸葛不能发其一甲、转其斗粟,则虽欲成三分之业,亦岂可得?故帝之亡,天也、势也!。
  ●鲁纪年(行朝录之四)
  余姚黄宗羲太冲撰
  ·卷上·
  监国鲁王,讳以海;高皇帝十世孙。父闽王寿镛;崇祯十五年壬午,北兵陷兖州,自缢死。崇祯十七年甲申二月甲戌,王嗣位。北变后,南下。宏光元年四月,命移江广,暂住台州。
  五月十日宏光避位,首辅马士英以皇太后至杭州。左都御史刘宗周曰:『士英亡国之罪不必言矣,焉有身为宰相,弃天子、挟母后而逃者!当事既不能正名定罪,国人曷不立碎其首乎?贾似道死于郑虎臣,今求一虎臣亦不可得,可叹哉』!时潞王监国(王讳常芳,穆宗之孙),刘宗周令分守台绍道于颖上疏,请急诛马士英;不报。宗周与颖书曰:『监国举动,全无足恃。此等疏朝上,即宜夕下;何至四、五日尚无进止。明府不必候旨,再疏、三疏申大义于天下而已』。无何,潞王降。宗周遂绝食而死;右佥都御史祁彪佳、诸生王毓蓍、潘集、周卜年皆投水死。浙东郡、县降附,易置官吏。
  闰六月初九日,余姚摄印官发闾左为驰道,执扑以行役者而抶其不勉者,役者反抶摄官,众譁不能定;九江佥事道孙嘉绩乘众怒,遂斩摄官,建义旗,闾左少年辍耕而从者数千人。其明日,而诸生郑遵谦应之于绍兴。遵谦少喜任侠,不为绳墨之士所礼。阉人屈尚忠逃至越,遵谦箠杀之;曰:『吾闻诸刘先生(谓宗周):凡系逃官皆可杀也』。绍兴守、会稽令皆新署,遵谦挟之而起,召其故所知豪杰从。初,王期陞为太守,梦有持谒入者;觉而记其姓殷。以问推官陈子龙,子龙曰:『越乱兆矣,此殆会稽守殷通也』。至是,而验。又明日,而刑部员外郎钱肃乐应之于宁波。时定帅王之仁已授降表,肃乐大会缙绅士子于城隍庙,召募义勇;谢三宾阴致书之仁,谓:『一、二庸妄书生,恐为祸阶;须以公之兵威胁之』!之仁至宁,陈兵教场,受约于肃乐,出书诵于坛上;三宾戟手欲夺之,之仁色变。有为三宾解者,使之任饷而止。
  时兵部尚书张国维已至台州,与陈函辉、宋之普、柯夏卿共请王出监(国)。即日移绍兴,以分守公署为行在。列兵江上,分地戍守:方安国当七条沙,王之仁当西兴,郑遵谦当小舋,孙嘉绩、熊汝霖、钱肃乐当瓜里。群臣皆奉表劝进;上曰:『孤之监国,原非得已;当俟拜孝陵,徐议乐推未晚也』;固让不许。以张国维、朱大典、宋之普为东阁大学士;国维督师江上,大典镇守金华,之普司票拟。未几,起旧辅方逢年,之普谢事;起章正宸为左侍郎署吏部事,李白春户部尚书,王思任礼部尚书,余煌兵部尚书,张文郁工部尚书,陈函辉吏部右侍郎;加孙嘉绩、熊汝霖、钱肃乐皆督师、右佥都御史,进方国安镇东侯,封王之仁武宁侯。上皇太子号曰悼皇帝;弘光曰赧皇帝、潞王曰潞闵王。
  七月,张国维复富阳,命姚志卓守分水。江上之兵,每日蓐食,鸣鼓放船,登陆搏战。未几,又复转拖还戍,率以为常。惟熊汝霖以五百人渡海宁,转战数日夜,至司桥,士卒残破略尽,乃还。当是时,孙、熊二帅皆书生不知兵,迎方、王二帅拱手而让之。国成,凡原设营兵卫军,俱隶方、王;而召募之街卒、田儿,则身领之。方、王既自专,而反恶孙、熊之参决;于是分饷、分地之议起。分饷者,以孙、熊之兵谓之义兵;食义饷;以方、王之师谓之正兵,食正饷。正饷田赋所出,义饷劝助无名之征也。分地者,某正兵食某地正饷,某义兵支某邑义饷也。有旨会议,方、王司饷者皆至,殿陛譁然。户部主事董守谕面奏『分饷、分地,非也。当以一切正供,悉归户部核兵而后给饷、核地而后酌给之先后;所谓义饷者,虽有其名,不可为继』。户部主事邵之詹议以绍兴八邑已有义师专供本郡,宁波专给王藩,以金华归朱阁部,以五府归方藩;然方、王终不可。统计浙东钱粮六十余万,两藩自分;义师或散、或留,听其自为征劝。于是新安王兵散,督师所领之营亦不过数百人而已。
  八月,兵部尚书田仰从海道至,留为东阁大学士。
  十月壬辰,北兵至,方国安严阵以待,张国维率步兵接应,裨将王国斌、赵天祥继之;北兵大败,追至草桥门下。
  隆武皇帝遣兵科给事中刘中藻颁诏于越。张国维曰:『今日之事,凡为高皇帝子孙皆当同心戮力;成功之后,入关者王。此时未可言上下也』。熊汝霖曰:『吾知奉主上而已;不知其他』。皆不奉诏。中藻废然而返。
  十一月,进方国安为荆国公、王之仁为宁国公、郑遵谦为义兴伯。上劳军于江上,驻跸西兴。筑坛拜方国安,命各营皆受节制。时马士英、阮大铖窜入方营,欲朝见,上不许;下群臣会议,多言士英当诛。熊汝霖曰:『此非杀士英时也!正欲令其自赎耳』。兵部主事宗羲曰:『非不当杀,但不能杀耳。然春秋之义,孔子亦岂能杀陈恒,固不可言不当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