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闻琐录

  予在署中,见佐杂上衙门时,面多瘦而黄,头多俯而下,帽靴多十年前物,袍褂多三十年前物。严寒无一人服皮服、绵袍、棉褂,亦或补缀十数处,甚有被夹袍、夹褂之人。出署则帽靴袍褂以一巾包裹,自提而归,罕用仆者,此亦所谓官者也。
  值冬月杪,忽有一候补巡检禀辞,时雨雪,我辈被皮衣,围火炉,犹觉冷甚。而某员身仅一破夹袍,外加一纱褂,两袖与前后开无数缝,内用黑纸粘住。戴破凉帽,顶乌色,无靴,鞋亦破。寒极而颤,两足立不稳。方伯问何往,不觉涕泗长流曰:“一身饥寒已极,妻子又冻馁将死,无路可生,止有求死一法,欲禀辞往阴府耳。”说毕,眼涕鼻水滴须上,已成冰。方伯悯怜之甚,先慰之曰:“俟有差事出,即当委汝。”旋发银二十两,命仆随至其家观之,见住一破屋中,妻与子女五六人卧在一床,俱衣破单衣,饿已两日,大者不能言,小者不能啼,其苦可谓极矣。向无捐职一途,彼亦不起此贪心,早习他业,以养此家室矣。
  予又见州县委署时,委牌方下,即有荐师爷者,多则百人,少亦六七十人,其中有情不能却,恐开罪于人者,则送干脩者半,请到馆者半,外有三大宪幕友,明荐干脩者,更不敢拂其意,此风江苏尤盛。故一官履任,到馆师爷有二三十人,送干脩师爷有二三十人。此一项约耗去二三四千金。又有荐家丁者,多则二百馀人,少则一百馀人。抵任后,派定事件,以所派事不副所望,便辞去,亦必给以盘费。然所留总有七八十人,每人一日给伙食六七十枚,一年须耗去千馀金,故万金上缺,二项几损一半。加之馈送上司,应酬同僚友朋,往来委员大差,所损又不止千百金。倘平日负欠三四千金,虽上缺,亦不能偿清,又何论中缺、下缺乎?然吾独怪幕友家丁之何多也,亦可见今日贫穷之极矣。
  幕友有士人,有非士人者,无路谋生,均入于此以糊其口,亦无可奈何之计耳。家丁则皆无业游民,甘心为仆隶贱役者。又有食洋烟之人,已成废物,别无生路,迫而出于此者。呜呼!民穷财尽,夫岂天下小故?予不胜杞人之忧矣。


*旗兵学武艺
  罗公思举为襄阳提督,与荆州将军某善。将军择旗营年壮而有勇力者二十人,求罗公教练武艺。公受之,别置一室。
  次夜,忽有一花面大汉,提大刀,由墙角跃入,拍案大叫,作杀人状。二十人齐跪下,乞大王饶命,谓:“我辈来学武艺,并无银物可劫,幸求勿杀!”即纷纷叩头不已。大汉云:“既无银物,我去矣!”仍由墙上跃出。
  明日,罗公召二十人谓之曰:“汝辈均不堪教。凡练武艺,以有胆不畏死为先。昨夜我提刀入,以试汝辈也。汝辈均壮士,两旁又有兵器,岂竟不能持以相格者?畏死如此,他日尚敢出阵战斗乎?虽练成何益!”即修书一封述其事,送回将军云。
  罗公年近八旬,两足犹缚铁片,每片四斤。


*食蛇蜈蚣
  广西昭平县梁某,有一妻三妾,止生一子,钟爱之甚,恣其所欲。好食乌烟,十二岁即有瘾。后谷道不通,至四月之久,遍请名医莫治,待毙而已。忽有乞人,暗煮一蛇,进食之,即时通焉。
  又广东某,在广西荔浦县娶一妻,妻家养蛊者。未几,思归。妻阴进蛊,约一年返。盖期未及往,病发,垂危。忽粥中有一红头蜈蚣,误食之,大呕。腹中蛊尽出,因而无恙。
  凡养蛊家,进人蛊时,阴咒半年或一年,届期返,即有药解之。不返,蛊发,无不死者。故养蛊家女,最喜配他乡人为夫,恃有此以制之也。


*圣学修理银
  江南经贼扰,圣学大半焚毁。克复后,曾文正筹款,命属部修造之。某日,接仪征县文书,请银三千两,修圣庙。文正已批,善后局拨发矣。适仪征县进省谒见,言无其事。文正立传令,拿善后局领银吏,交勒公方琦讯办。吏供认其代雕县印者,供仅得工钱一百牧。勒公以为实然,详上。文正俱批立斩决。勒公力争银未领,宜减等。雕印人仅贪钱一百,不知情,尤无杀罪。文正笑曰:“人所畏者,杀而已。若仅充发,遇赦即归,作恶者复何惮而不为?且伪造印信,何等事?岂仅得百钱者?必同谋无疑。公盖为所欺也。”命速杀之。及缚赴市曹,雕印者怨曰:“我仅贪钱一百,而亦受此罪。”书吏曰:“汝真仅贪钱一百乎?何以文书批给时,汝定要一千五百两,我欲少分十两、二十两,汝尚不肯,今复何怨?同死而已。”勒公始闻而叹曰:“文正料事真明,办事真辣也。”
  文正尝奏事,经部驳下,复奏上。谓部吏但知援例,例可出入,徒供其需索而已,请勿复下部议。皇上卒如其请。又尝谓属吏曰:“例最足惑人,办事但求其当而已,何例之有?故尝有例轻而办重者,例重而轻办者。”故属官书吏,莫不慄慄,无敢以私意尝试之。然非文正大名大功,至公至正,他人决不敢行,亦不能行矣。


*成都武举
  杨公遇春微时,在成都府贩卖鸡鹜为业。武举某,奇人也。当学政岁试时,教有武童数十,每日必使人至公处,买鸡鹜各二头,偶或赊去,积至一五串,公往取之。适武举他出,见诸童开弓、提石、舞刀,极其艰苦。公笑曰:“我试为之。”有弓三,一八十斤,一百斤,一百二十斤,三弓齐开数十膀,毫不费力。石二百斤,左右手转弄如丸。刀一百斤,舞之,旋转若飞。武举归,知之,请公至,一见惊曰:“子状貌魁梧,有异表,封侯相也,他日必建大功业。予生平习兵法,精武艺,相天下士多矣,无可传授者,今当尽授之于子。”遂命辍业,至其家教之。
  公后统军征战,勇冠一时,行兵亦能变化古法,殆皆得之于武举耳。此亦如岳忠武学射于周同。当时无知之者,今告者不能详言武举之姓名,惜哉。


*翰林散馆
  翰林为清要官,得之者,莫不羡为神仙中人。每榜用庶吉士者,率不过二三十人,多至四五十人,六七十人。自开国以来,仅三四次,不可觏也。近因捐官者多,恐以即用县,拥塞捐途,故自咸丰以来,每榜三百人内外,约三分用翰林,七分用主事、中书、知县。一榜翰林,或至八十馀人、九十馀人,可谓多矣。定例:新翰林三年必散馆。散后,或留馆职,或改主事,中书,或改知县。国家御史,多考用翰林部曹。翰林留馆者,清贵已极。或往考御史者,皆笑为钻狗洞。往时翰林,皆自高身价,以得此官为羞。若散馆时,用主事、中书、知县,则尤为终身恨事。
  近时则不然,翰林多有二三十年不得开坊转职者。有妙年入馆,至白首尚未进一阶者。加之贫士在京供职,艰苦万状,于是有以得翰林为畏途者矣。故散馆时,留馆者,则父母妻子皆怨叹穷苦无已时。仆隶下人,则皆飏去。若散主事、中书,则非二三十年不能得一官。若散知县,则举家庆贺,而仆隶下人,亦洋洋有喜色,谓主人得外官,从此不患贫也。盖翰林散知县,谓之老虎班,不半年,即可选实缺出京。凡捐班,一切俱压在后,故散馆考时,半愿散知县。遂有故错误一二字者,恐非是不能散也。
  吁!昔以为高,今以为苦;昔以为辱,今以为贵。捐官之滥,宦途之拥,士人之穷,世风之变,一至于此,可慨也哉!


*销毁铜钱
  国朝钱式屡变。顺治、康熙钱,用白黄铜,一枚广可八九分,厚可一分弱,重可一钱强,面幕边可二分,内可半分,皆光。面中印每年号通宝,幕中左右印清字,又取同、福、临、东、江、宣、原、苏、蓟、昌、河、南、宁、广、浙、台、桂、陕、云、漳二十地名,或印一字于幕右。顺、康两朝,此钱甚多,以后则少。雍正钱,广、厚、重俱如之,用上等红铜,较白铜价略贵,人最爱之。乾隆钱略小,广可六分强,厚可二分弱,重如前,用黄白铜。四朝钱,每一百六十枚,重皆一斤二三两,每一串,重皆七斤二三两。嘉庆、道光钱,式如乾隆,惟搀沙渐有二三分,面幕边渐有麻点。咸丰、同治及今光绪钱,式如乾隆,惟搀沙有五六分,面幕边全麻,因无铜,官铸不多,流行民间亦甚少。都中近数十年,以铜不足,别铸一种一当十钱,谓之京钱,广可一寸三四分,厚可二分强,重可二钱馀。此钱他处不行,惟都中行之。
  近四朝钱渐少,不解何故。予遍访问,始知云南不出铜,半为市贾销铸他物所致。三十年前人家水烟斗甚少,价亦甚昂,近时大户,一门二三十枝;极下户,亦有一二枝。其价,上等白铜,方索四五串上下;中等白铜,则仅索二三串上下;次等黄铜,重一斤或十三四两,则仅索一串上下。毁四朝钱一串,除去沙灰,可铸水烟斗五支,可得钱五串馀。于是争销铸以射利。予每过市,见铜店十有九家卖此物。虽亦有毁锻他器者,然要以水烟斗为大宗。外又有夷人贩运出海,其数不可纪极。故数年来银价日贱,钱价日昂。向银一两易得制钱一缗六七八百枚,近止易得一缗二百数十枚。天下皆患钱荒,官商转运俱绌。
  广东藩司,因开炉铸有一种光绪钱,广如乾隆,薄甚,二枚不及前一枚重,色赤如金。云是用姜黄水煮成者。然乏铜,铸亦不多。余在粤友处偶见十数枚,并未行于他省。奸民以钱荒,争私铸小钱,一串才十数两,公然列肆贩卖,各市搀用,渐及一半。再历十数年,大钱愈乏,小钱愈盛。必至物价昂贵,诸货壅滞不行,市面益见萧索,民间益见穷困。钱为日用必需之物,其弊至此,夫岂天下小故哉?!


*潮州知府吴均
  潮州府人最强悍,杀人不抵命,抗税不完纳,均属常事。非威力足以制之,未有能遏其凶暴者。苟畏惧姑息,势不至戕官不止。然其敢戕官者,亦有故焉。或过于贪婪,而又畏怯不能了事,以至激而为此。若仅懦弱,而实清廉,则民容有抗凶不交、抗税不完之事?戕官之心,则无也。
  吴太守均,素知其故,抵任时,堂上悬十二字曰:“不要钱,不要官,不要命,不要后。”招壮士五百人亲练之,精甚。
  巨商某,杀二人,进贿银一万两,求寝其事勿究,愿买人抵命。吴斥不受,谓必某投案。某怒不至,纠率数千人以待。吴带练卒往,杀败之,卒擒某置之法。
  某乡数十村,历年不完课。前任亦尝率兵往征,多败回。吴遂部署兵法,设伏设诱,杀伤其人一万馀,内有积盗二百馀人,亦死于阵。自是,人闻吴名皆慑慄,不敢复杀人抗课矣。
  然则刑乱国,用重典,孔明政主于严,非此意乎?三代后,王道不能治天下,惟霸道庶几其可行。而世之迂拘疏拙者,不知出此,故往往酿成国家祸端。
  吴初无子,至是生一子。盖除害即以安良,明虽杀伤一万馀人,阴实保全无数十万生灵,冥冥中积福为不小也。

*开铺
  官场中至夜分,命仆从铺衾被睡,曰“开铺”,此常语也。而潮阳人,谓强奸人妇女曰“开铺”,则他乡人所不知。
  张明府坤,为潮阳宰,往乡征粮。至晚,命仆速开铺,云:“我欲睡。”彼乡人闻而惊曰:“县官欲开铺矣。”遂聚众围杀三十馀人,同往无一还者。
  似此“入国问禁,入乡问俗”,非独游士过客宜知之,即为官者,亦不可不知也,然官即不知,彼闻此言,亦宜稍俟须臾,观其动静,何至遽尔戕害官长?其亦凶强之极矣!此事粤友亲对余说,谅非虚造以诳人也。

*俄太子
  和约中,许外夷驾兵船至中国各口岸游历。同治间,俄太子游历至江南,文武官以下,莫不拜迎水次,独张制军树声不往。太子使人让之曰:“吾止亚君一等,何得不来参候?”制军曰:“君乃俄国太子,至我国一客耳,客宜先拜主人,主人方往答拜,礼也。君不依礼行,乃责我乎?”太子闻而悚然,然亦不肯先拜,故卒未会面。
  旋俄主被弑,太子返国为君。俄主好大喜功,志在侵逼中国,大臣力谏不听。有一人善用西瓜炮,从五里外算准,放往宫中,轰毙其主。旋被获,自供曰:“我国疆土二三万里,尚欲侵中国耶?此衅一开,两国生灵必死数十百万,故炮死我主,以救此生灵耳。我一人死,而可活数十百万人。何乐而不为?”进怡然就戮。
  光绪十五年,新君太子复游历至湖北,沿途供费颇不资。返游日本国中,忽有一人从旁用洋枪击之,幸帽厚,止击破头一角,以药敷之,数月方愈。其人当时擒获,讯之,谓太子来时,我国上下诚惶诚恐,惧得罪于彼国,供应浩繁,骚扰已极,我故忿忿欲杀之耳。日本君恐甚,遣贵重大臣往俄京请罪,俄主因太子已愈,置不深究,然自是不敢出游矣。此事幸发于日本,若发于中国,则边衅从此开也,然中国亦无如此胆大兼不畏死之人矣。
  又同治中,俄国提督某,驾兵轮游至南京,遍拜满城官。梅小岩年丈时开藩金陵,往下关答拜。提督演水师,志在震恐中国,兼索赏资,年丈但赞其操练之熟,谓彼国演兵,与我中国何与?无发赏之理。提督大失望,而亦无如我何矣。

*小底
  都中有一班无业游民,专以摭人帽子眼镜为生者,名曰小底。凡初进京人不知防备,多为所摭去。然多在狭邪地方,傍晚夜分时候。
  有某戴黑毡帽,将黄昏,为其摭去。追之至一巷口,小底入巷内。此巷无出路,追者方至,小底遂两手托帽,充为黑瓦钵,缓步而出,喝曰:“缽内装油,毋撞翻污人衣。”追者不及察,让之过,小底遂脱走,亦可谓有急智矣。
  都中路旁屋多低,人长者,可探身上。某人身短,而头戴新瓜皮帽,足穿新靴。行路中,小底撦其帽,抛屋上便走。某方徬徨道左,忽一人至曰:“君胡为者?”某指屋上帽,欲得之。其人曰:“不难,君可以两足立在我两肩上,探身上取,易易耳。”某如言而行。其人忽抽去两肩,用两手脱其靴而去。其半身搁屋檐上,半身在下。方危急间,忽又一人至,笑曰:“君胡为者?”某又一一告之,其人曰:“能给我二百枚,我当以两肩承子下。”某遂失靴费钱,而帽终未得。及某去,小底即上屋取下矣。